漫天飞雪到自贡
下雪，和下雨一样，是天地间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情了。不过就同内陆人的对于大海，平原人的对于高山，城里人的对于草原，我们南方人对于大雪纷飞的苍茫天地自然是喜爱向往的。喜爱和向往北方冰雪世界的种子，应该是小时候就在我心里埋下了。记得刚上小学那年冬天，上学路上有同学双手从路旁水凼表层揭起一张薄冰，这同学告诉是他父亲早上从水缸舀水发现的——自贡的天气结冰了。我和小伙伴们像见到了宝，四处寻找坑洼潴水，寻找那和雪孪生的薄冰，小心翼翼取下水面的“玻璃”细细摆弄，双手冻红冻木都不顾了，真的是生来就喜欢冰雪。我的小学同学有一部分是随父母从东北内迁来的，他们介绍东北冬天都下大雪，他们堆雪人，打雪仗，在地上打滚也不会弄脏衣服，引起我们许多对于雪天的憧憬。他们在雨后教学楼前的一块泥地上躬身摆臂徒步滑溜，解释滑雪就这个样子，不过没有雪橇罢了。少年时代我们了解的东北抗联故事，读长篇小说《林海雪原》，都留下了东北大地雪飘冰封的强烈印象，觉得那是神话般的境界。
不用说，后来我们也慢慢的知道，雪飘冰封，不只在北方，就在我们四川，以及相邻的湖北、云南、贵州的一些山区，也有白雪皑皑的冬天，甚至终年积雪的雪山。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我到过了很多地方，曾经踏上冰冻的松花江江面，曾经置身于海螺沟冰川，有一年春节还特意上峨眉山金顶迎接鹅毛大雪。冰雪世界对我们这个年纪的好多南方人来说已经不算陌生。
然而我生活的自贡这座城市，在我三十三岁以前都没有真正下过一场雪，仅有的不过是几次水雪——雨夹雪，——一片若有若无的雪花在手心里刚刚一粘，就融化了，或是树叶草丛上留一点点灰白的雪霜，仅此而已。只有一九九二年冬天，自贡的天空出人意料地雪花飘飘，下了一次明显看得见的雪，虽是时间短，积雪不多，不过已经让自贡人特别是小孩子高兴得不得了了。我的外婆说，她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雪。
自贡地处四川盆地南部，四季分明，冬天不太冷，下雪是一件稀罕事。作为自贡人，我根本没有祗望有一天自贡会为冰雪所覆盖。
然而这一天却不期而至了。
时值自贡的隆冬。气象预报，下雪头一天是雨夹雪，气温6℃ / 1℃。这在自贡就是很冷的天气了。那天单位有人缩着脖子搓着手，谈到最近几天晚上是开着空调睡的觉，傍晚我外出散步，阴冷的天气里，也听到路人议论夜里会下水雪。(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第二天，二0一六年一月二十三日，早上起床看见窗外树叶上稀稀落落地沾了雪，楼底小区花园修剪平整的绿色植物上如同风吹过洒落了面粉一样有一层淡淡白色，夜里果然下了雪。我在窗前拍了几张照，以为像以往自贡的几次下雪一样，就这样完结了。哪里想到，晚上九点过，我正在书房上网浏览着新闻，忽然听到对面楼房有人惊呼“下雪啦！”，于是立即戴上近视眼镜，到窗前推开窗户，看到半明的夜色中梨花飘落似的飞舞着雪花，而且越来越密，越来越急，仿佛有要一直落下去的情势。像是奇妙的第六感觉，我竟然意识到可能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毫不迟疑地带上相机就出门。一出楼房跨进院子，头上脸上就受到了雪花的轻抚，来不及细看，不假思索直接朝街上急走。
自贡的夜晚灯火明丽，霓虹灿烂。纷纷的雪花一忽儿呈一根根轻柔颤动的彩线，似雨丝斜牵，似垂帘密布，似柳枝飘曳，一忽儿像飞羽漫舞，随风舒卷，忽起忽落，完全遵循着自己的编排和节奏，在彩色的光影中恣意展示自己的俏丽。如同逛灯会，看了这里灯组，又顾到那里灯组，生怕遗漏了一处，我忙迫地一路走一路瞧，碰到熟人也只是急速寒暄一下，就走开了。从龙汇北路到丹桂大街，转了半个圈，不知不觉来到汇东公园。公园里敞阔清静，光线暗下来，雪花回到本来的白色，苍黯的树上已挂起雪朵，草地上有了一层雪，踏上去就留下清晰的鞋印。
够意思的是，雪越下越大，落到树上似有簌簌的声响。我望起头，张开嘴，让雪花飘进嘴里，闭上眼细细体味天降梨花的细软清凉。渐渐地，到公园里来的人多了一些，有姑娘小伙，有大爷大妈，有一家子，有情侣，有父亲带着孩子，大都衣着严实，各色服饰与雪景相宜，完全是过节时上公园的情景了。可能是见我认真取景拍照，稍显出一点内行，一路上好几次有游人把手机递过来要我为他们拍照。因为这场雪的缘故，彼此互不相识，却分外随和，乐乐呵呵。
我一会儿沿着步道走，一会儿登上山丘，一会儿钻进树林，一会儿到了广场，眼看着漫天飞雪鹅毛一般飘落，地上白了，树上白了，草坪上更是厚厚一层。走着转着，一处草坪里铺向坡上树林的一条石径让我停下了脚步。石径的长条矩形台阶平整宽阔，一级一级左右相错着向上延去，台阶与台阶缝隙，台阶周边都是莹白的雪，深黝的台面则裸露着，在一旁地灯映照下水漉漉地发着微光，由低及高，由近及远，静静地守候在雪中，犹如画家的不凡手笔，引人遐想。
明知时候不早了，仍然各处徜徉。——愉快的心情，有如去到了名山大川旅游。
雪还合着人们的心意，一直下个不停，草地上的积雪足足齐到脚踝。尽管不停地抖落身上的雪，头发还是湿了，眼镜镜片也模模糊糊。快十一点，觉得可以了，方才往回走。走到公园北门一带，步道两旁开阔的草坡上一些人在玩雪，有的抛雪团，有的堆雪人，有的打雪仗，有几个姑娘小伙一起向高处推着一个磨盘大的雪球。路旁三个蹲在一处的姑娘做的一个半身雪人就要成了，雪人有两尺多高，斜歪的头戴着蓝白双色绒线娃娃帽，脖颈绕一条黄纱巾，黑玻璃球和红萝卜嵌的眼睛鼻子挨得较拢，已经透着顽皮可爱的神气，她们正边商量边动手勾勒大而上张的嘴巴。我给雪人照了相，然后故意问她们见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一位姑娘侧仰起头冲我咧嘴一笑：“我都十九岁了，才第一次遇到下大雪，好开心哦。”我会心地点着头，心里想着别说你们，连我这个半老头子都还是头一次在自贡遇见这么大的雪呢。
出了公园，复回彩灯映照的街上，大雪铺天盖地的阵容，和那纷纷扬扬的气象，又明晰起来。依旧高贵典雅，依旧从从容容，依旧潇潇洒洒。街边的树坑，花台，车顶，和一些角落，盖着厚厚的雪，行驶的车辆和急匆匆赶路行人的伞上也顶着雪，只是街面路面的雪落地就化作了水。一家早已打烊的餐馆临街庭院式木台门厅被射灯的黄白红光束照得透亮，台下两旁生长上去的芭蕉阔叶俯垂婆娑，绿意葱茏，分列在木台半人高的木围栏外，强调了门厅的庭院风格，引得一些游人围观，有的去到覆着雪的芭蕉叶下留影。我看了一会，连景带人一块拍了几张，便离开了。
回到家里，妻子在看电视，儿子单位有事还没回来，我连声赞叹外边的雪，妻子却认为夜里的雪有啥好看的，明天星期天，一早出去看雪更好，有点觉得我孩子气的意味。我抓紧用毛巾把头发擦干，换上暖和的衣服，就打开电脑接收相机里的照片。欣赏一遍后，选了一组放到口口空间，以便手机从口口转存后发微信（那时我就是这样把相机里的照片转换到手机里的）。没想估计人们都在传雪景图片，口口信号通道拥挤，这组图片卡了半个小时才传完，让人在着急当中，触着了全城人的脉搏。图片一到手机，便迫不及待发微信，朋友圈留的感想是：漫天飞雪，自贡今夜无眠。发了图片，才缓过劲来，轻松点开朋友圈和一个个群，分享不同地方下雪的景况。圈里群里的热闹和涌动，立刻把人带进这场意外而来的雪的氛围，哪怕北京上海，哪怕纽约巴黎，自贡人的激情为这场前所未有的大雪点燃。自贡人不仅守着浓郁的乡音乡愁，而且浪漫，而且多情，以至热血沸腾。夜深了，我还让外边的雪牵动着，考虑到明天要早起看雪，方勉强自己休息。临睡前，再一次推开窗户探视雪夜。我家住四楼，窗前丫冠生得像椰树的香椿一丫丫满承着雪，原本四散轻舒的枝叶曲下身后，一枝枝丫冠犹如一朵朵漂游在海里的发光水母，下边长到三楼高的两棵广玉兰被雪塑成两尊白塔，楼底花园里铺满了雪，黄砂石地面与花岗岩小径上的雪水，映着夜灯的一点光亮。雪花飘啊，沙沙沙沙，懂得自贡人的心思，懂得不能停下。
夜里睡得沉，第二天早晨被妻子叫醒时天已发亮。披一件棉上衣就到生活阳台上看，雪停了，风住了，外边全是冰雪，天地仿佛冻住了。再到另一面开放阳台向外看，一簇簇树冠压着雪，地面绿茵茵的花圃盖着厚厚的雪被，小区里出奇地静寂。快快快，赶快出去看雪，心里只有这个想法。一面叫醒还睡着的儿子，一面草草刷牙，一面贪婪向外四处张看，雨棚，空调外机，窗楣，横梁，栏杆，都被冰雪仿制了一遍，仿制得惟妙惟肖。探出阳台透过树丛远望，几辆小车随意泊在雪中，一辆红色轿车鲜艳惹眼，场景有如北欧影片冬天的一些片段。开放阳台的栏杆，靠栏杆的花盆，鱼池外沿，也都沾着白花花的雪。本来是打算去西山植物园，那里离开了闹市，地势高，植被好，山水相映，应该是城里赏雪的好去处。不过打电话问了两个爱好摄影的同学，得知那里人多堵车。于是决定索性就在小区里赏雪，因为小区里雪一样的多，而且时间越早雪况越原始本真。一家三口连早饭也顾不得吃，就在小区里转起来。
先径直上后山，奔山顶的翘角亭。上山曲径散落着雪，高帮毛皮鞋踏上去嚓嚓有声，被人踩过的积雪路面板结溜滑，小径旁的树木草丛全挂着雪，一排光叶树干上的雪像长出的一朵朵大棉花。我们一路观赏拍照，一路小心往上走，有时不得不攀一下树，才能走得稳当，这样又免不了摇下雪团掉到头上身上，给人一激灵一刺激，精神更加振奋起来。抵达山顶，走进被雪的亭子，这里高出小区屋顶一点，除开北面小区外边有几幢电梯高楼遮挡外，视野比较开阔，向西向南能俯瞰小区一角，向东则能瞭望汇东城区一大片屋宇。小区内，眼前两幢纵向对列的楼房之间开阔的坡形绿化带从上到下让雪扮了主角，绿色反倒成了点缀，对面相邻的蓝鹰花园小区钻出房屋的浓密树丛也被雪盖着。近前楼房这头屋顶有一中年男子正陪着其母亲模样的大妈看雪，大妈说话的声音虽是不大，在雪后的早晨，和清冷的空气中，倒是清清楚楚：“哦哟，好大的一场雪，和天津你们小姨那里下雪差不多了。”小区外，视线没有遮挡的区域，天空如哈气一样苍白，远近星罗棋布的楼房像参差错落的积木，松软的积雪在积木顶部构成众多大小不等或正或斜的白色方块，和视线差不多平行的积木顶沿现出一截一截雪段，西北面自贡人都知道的一对山在密集的楼宇中冒出头来，头上植被戴了雪帽，远方或高或矮的建筑就有些迷迷糊糊了。天地茫茫苍苍。
亭子下方几十米远有一块青菜地，积雪没过青菜茎部，宽肥的绿叶上满覆着雪，绿叶上的雪一垛一垛生成一片，好似专门堆晒的一处盐，好几个人守着这处盐来回转悠，有的捧雪把玩。待得差不多了，我们开始下山，在半山一面人工造型的宽大石壁前，有两三家人照相，我们停留一会，儿子去团了一个足球大的雪球托着背对石壁让我给他拍照，我和妻子也一一照了。还别说，这姜黄色的石壁衬着雪球的画面效果倒很入眼。我自己在雪中的照片，因为搭着一条很少用的瓦蓝底大方格羊绒围脖，也斯斯文文儒雅起来。走到两个上下毗连的长方形鱼池边，我们观看了一阵，池水清澈，池壁长满绿苔，红艳的锦鲤像是高兴这场雪，欢天喜地地成群追逐游弋，掷去一团雪，它们的队形就散了。到小区各处花园亭榭走走，有人带着孩子用桶用盆往家里运雪，可能是储雪水泡咸鸭蛋，据说雪水泡的咸鸭蛋蛋黄反沙出油，味道特好。不经意见到了先前在阳台上望见的那辆红色轿车，或许是早上动过车，前挡风玻璃积雪只薄薄一层，雪面清晰地留着一行手指头划出的流畅英文“I love you”，下边还画了一个心形图案。不论寓意如何，留字画的人喜欢这场雪可是真的。
过不了多久，积雪会融化，大地会缓缓卸妆，雪色世界将一去不复返。赏玩中，我们尽兴拍了许多雪景，许多在雪景中的留影，——只是没有再像儿子小时在峨眉山那样一起趴雪堆里拍照了。虽说好花不长开，好景不长在，可是记忆和影像却能留住所有，让短暂的风景成为永恒。
十一点过，当我出门去与沈阳来的两个朋友见面的时候，太阳已经露脸，积雪开始融化，人行道树上时有雪块倏然滑下，过往车辆车顶上的雪已经残败，路边的雪染了尘泥。到处是雪水，连空气都挤满了水分。两个朋友是沈阳一家机床厂负责人，因为工作大家成了好朋友，其中一位在我有一年冬天去沈阳时还把我领到他乡下老家烫了一顿羊肉火锅，睡了一晚老炕头，让我体会到了从小听东北同学讲过的围在炕上吃火锅和睡大炕那个热乎。明知他们对于下雪习以为常，我却存心问他们觉得这场雪怎么样，他们明白我的用意，说一早出酒店走了走，这场雪真还像一回事。午餐时，两个东北汉子反客为主，顺着我和几个自贡同事的心情，提议第一杯酒就为自贡这场美雪，举杯干了。还喝着酒，我听见屋外噼里啪啦的像是下着雨，服务员告诉说是房上融化的雪水。哦，那是这场雪的最后告别。
当天，自贡的报纸，电台电视台，在线网络等所有媒体都在报道这场雪，述说全城人兴高采烈赏雪玩雪的情形。晚上回家以后，我打开微信，圈里群里也是这场雪，其中一段航拍全城雪景的视频很是过瘾，深为大家喜爱，点击率超高。
有趣的是，就在这天中午，南边广州城里也铺天盖地下了一场罕见的雨夹雪。我们立刻理解了广州人欣悦激动的心情。
雪的洁白无瑕，雪天的渺渺苍茫，奉献出了纯洁与美好。下雪是天地合奏的一部礼赞大自然的交响乐，激越，轻缓，雄浑，曼妙，直白，空灵，如歌如诉，如诗如画，一下就拨动了人的心弦。而我们南方人，于雪更是有着一种多年以来也许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似乎与生俱来的深深祈盼。这，大概就是自贡下雪，广州下雪之所以令当地人欣喜若狂的缘由了。何况还是空前的雪。
正如我们这座城市有着南国灯城的美誉一样，一场不期而至的漫天飞雪一当降临自贡，就属于了自贡，属于了我们自贡人。那一刻，大地忽然换装，银装素裹的童话世界梦幻般出现，自贡成了令人向往的北国，寥廓而恢弘，静丽而妖娆，神奇而真切。那一刻，惊喜，快乐，欢腾，幸运，自豪，陶醉，一股脑奔向了自贡，奔向了自贡人。可以说，这场雪满足了我们自贡人长久以来对于雪的所有愿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