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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雪

2018-11-26 09:33 作者:黄永军  | 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文/黄永军

小时候盼望天,盼望下。因为下雪的时候,父亲就回来了。

因此,一场雪就是一个遥远的牵挂,一场雪就是一次亲情的拥抱。

1959年,老家日子困难的时候,父亲紧一紧腰,一跺脚离开母亲和幼小的姐姐,踏上去东北的火车,走向他陌生遥远的未来。他去的那天,天下着大雪,步行上百里到了火车站。

在我已经懂事的时候,就记得母亲念叨,快来信了吧,天都快下雪了,怎么还不来信?过了几天,她手里果然多了两张纸,一边抹泪,一边对我说,你快去庄东北头看看去,你快回来了。我就跑着去,站在出村的路口,伸着脖子向远方瞭望。一天,两天,三天…忽然有一天天阴了,云聚集在头顶,小北风飕飕的,眼看着雪一点点飘下来,我站在路边,半天过去了,雪盖住了地面,渐渐厚起来。远方一个人走来,他似乎背着什么东西,走的很沉,很费力,再近一点我看清他戴的大皮帽子,穿着大皮袄,我的心咚咚跳起来。再近一点,我终于看清鲜艳明亮的铁路帽徽。父亲紧抿着嘴,大步向前迈着,他背着好大的一个包裹,他走得很累,但他的步伐坚实有力,大皮鞋踩在雪地上,发出深厚悠长的吱吱声。见我冻着等他,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赶紧把手伸进衣兜里,抓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塞进我的兜里,赛到我的手里,闷闷地说一声“咱家走!”。我跟在他后面,觉得他是那么高大,那么温暖,好像雪一下子都消失了。

父亲不大会买东西,但他带回来的东西很受孩子欢迎。打开他的包裹,有硕大鲜亮的面包,有又圆又香的苹果,有各种罕见的糖果,还有一条条的饼干。至今,我还能回忆起满屋飘着的苹果之香,那种奇特的香甜放佛来自遥远,来自一个色彩绚丽、有童话的地方。在给每个孩子分配之后,母亲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好吃的东西放进里屋柜头,用锁锁了。我一手托着苹果,一手晃着面包,飞一般冲出院门,几个听着信儿的小伙伴早藏在我家门口,等着分享我的果实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在接下来到节的时间,雪似乎没断。但有父亲在家,院子总是扫得爽爽的,他扫地,尤其是爱打扫院子。有时,我起的早了,就看见父亲披着皮袄在扫雪,刚下了一宿的雪被他扫得干干净净,他浑身热气蒸腾,还继续清理着角角落落。这时候,母亲已把炉子点旺,火苗如飘动的绸带在红彤彤的膛里跳跃。切菜声,油热的声音,勺子碰锅沿,叮叮当当,刺刺啦啦。父亲干完活就入座了,他坐在方桌右侧、靠近炉子的圈椅上,点上一支烟,一边吸烟,一边往一个瓷茶缸里倒酒,他把瓷茶缸放在火炉口,不一会儿,茶缸里冒出酒的香气,丝丝缕缕升腾扩散。恰在这时候,院里的一个哥,或者一个叔进门了,先问候一句:哎呀,回来啦?然后不客气坐在上半椅,天南海北地与父亲胡扯。等酒和一盘炒白菜端上来,他就会说,哎呀你们还没吃饭?我走了。嘴里说着,就是不挪腚。父亲就礼让,哎呀,赶上了,别见外,喝点暖和暖和。两人一边吸,一边喝,一边吹,我们就吃饭,家里面开始热闹暖和起来。

父亲是个子,他长期在外地,不能伺候奶奶,奶奶去世的时候,他赶不回来。虽然他经常给奶奶寄钱,但未能给老人送终仍然是他的一大心痛。因此,他把每年春季祭祀、上坟看得很重。爷爷死得早,没照片,奶奶有一张画像,很是生动。离大年三十好几天,父亲让我写了爷爷的牌位,收藏起来,每天还拿出奶奶的像框擦了又擦。大年三十那天上午,他老早就起来扫院子,扫各屋的门框。吃了早饭就催着我们和他一起贴对联,然后就是摆放爷爷奶奶的牌位,安排贡品摆放。他做得一丝不苟,有点不满意就亲自纠正过来。这时,往往会有雪下来,他就会继续扫雪,放鞭炮,院子里烟气腾腾,暖意融融。接近黄昏,雪还在下,天色暗下来了。在我们老家,傍晚是已故先人回家过年的时辰,这时父亲已把一盏提灯擦得干净锃亮,他把提灯点亮,踏着雪走到院门口,将提灯挂在门楼上。再走到胡同口,点着一把草纸,蹲在那里念叨:爹哎,娘哎,过年哩,咱回家吃饭吧。

年很快就过去了,父亲到了回东北的日子。那时往往雪还没化,我们姊妹几个把他送到村头。他头也不回,就向着遥远的路程出发了。这样年复一年,直到他退休。近三十年啊,在东北莽莽的林海雪原中,他干过大修工,干过巡道工。他每年穿梭于关内关外几千里的风雪路程,走出去是为了一家人生存,走回来是为了一家人的亲情。其实,他何尝不想蹲在家里,和大人孩子一起,喝口热饭,团团圆圆呢?他不能,不能停下来,他还要在雪天出发。

终于,他熬到退休,这时家里生活也好了很多。在过了一段安逸的日子后,他患上脑血管病。先是行走不便,再后来靠人扶着走,最后两年他基本是卧床。他活到86岁,离世那一日已近冬天,冷得厉害,似乎远方酝酿着一场雪。在极度悲痛之中,我还算清醒,我想这次他是永远回不来了,即便我天天站在家门口眺望。除非是间,是在里。

这年春节,我回家给父亲烧纸。我照例去看一眼老胡同、老宅院。胡同里冷冷清清,偌大一条胡同,只剩下三个人家,尤其是看不见小孩子。本来已经残垣短壁的旧宅被一场雪突袭,露着光秃秃的墙头,好像被剪辑的老照片。这个寄托我十几年幸福快乐的家,埋藏着我的过去,是我人生的一部分,现在似乎离我很遥远,很遥远。这让我怅然,感慨。

唉,因为一场雪的阻隔,我已找不到故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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