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千年如斯

又一次悄悄地走进了午夜的静思，伴随着心中一个美丽的遐想，窗外，有一轮千年如斯的明月……

思绪回到了学生时代的一个夏天，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

记得那时，我曾害怕走过一段乡间小路，就因为我经过时会在那里遇到一双不忍碰触的目光，一个令人深深怜惜的身影，她总是低着头，弯着腰，默默地干着地里的活。

那是一条从家里通往镇上的必经之路。暑假时间不短，总有去镇上办事的时候，因此，那条小路便是我想躲也躲不开的。

早些时候，每当我经过那条小路，在路边的田野里，总会有一个中年妇女匆忙地丢下手中的活，快步地赶到我的面前，热烈地招呼我。她会问我将在什么时候去上学，会问我许多大学校园的生活和学习的情况。她问的时候是那样的激动和兴奋，仿佛通过询问便亲历了学校生活一样，她尤其会细细地询问，在大学里读书的学生都需要哪些花销，那时，她的一个儿子也在省城的另一所大学读书。

她说她的儿子暑假没有回家，在学校用功，又说她怕儿子会因为体贴家里的困难，不敢开口要足够的钱。末了，她又问了一句：“在大学读书要花很多钱买书吗”？说时，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疑虑，可是，很快地，她的脸上就会再次流露出一种无法抑制的喜悦，一双秀目闪烁着动人的光彩……她笑着露出了一口洁白整齐的牙，而我总会在她这样的激动和喜悦面前深深地感动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她的儿子名叫康，我是从这位母亲嘴里知道康的一些情况的。上大二的时候，在省城读书的来自同一个小镇的同学组织了一次郊游野炊的联欢活动，那时，我才第一次见到了康。

参加联欢活动的那一天，我们按照预约纷纷从各个不同的院校赶到康就读的那所大学集中。

有人发现康没有来参加，就让我和康的一位同学一起去找康。那时，天又阴又冷，空气中充满了潮气。一切仿佛被笼罩了一层灰色的雾。在康的宿舍里，康带着一副深度眼镜，拥被蜷曲在一张下铺靠墙的角落里，他的脸深深地埋在一本厚厚的书里。

我们叫他，他赶紧抬起镜片后的目光，那神情多少地有点像惊弓之鸟，他忙不迭地“啊，啊”了几声，随即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继续他的阅读。

那位和康在一所大学读书的同学用拳头狠狠地猛击了床板，怒不可遏，一句话不说就转身离去了，而我却惊叹他的专注，尤其是他读书时那种深深的投入，令我由衷的感动。我轻轻地说出一句：“注意光线和休息”，便悄悄地退了出来。

就在我们转身向走廊走去的时候，我听到他的非常苍白无力的声音“谢谢”。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他愣愣的表情里有非常明显的不安。显然，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已经教人一眼就能洞穿，他的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空白。

也许他就是因为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空白才这样孜孜以求地读书的，“就像一个饥饿的人扑向面包”，我想起了高尔基说过的话，也想起了他母亲那双秀目里闪烁的光彩……

那一次郊游野炊的联欢活动他没有参加。当大家兴致勃勃地爬到了半山腰，遇到了一条很宽的沟渠，正想着该由谁来背那口大锅跨过沟渠的时候，一个同学喊了起来：“应该叫康来背，他长得最壮最结实了”，另一个同学却接着说：“别提他了，他最懒”。一时里又响起了几个同学的叹气声，我有些纳闷了。

过年后是大三的春季，那时，我们的功课特别的紧张，来自小镇的同学之间的往来也少了，可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还是像夏天的一个闷雷一样，在来自小镇的同学们当中炸开了：康在大学读书期间，因长时间沉溺于武侠色情小说严重旷课，被先处以留级；后又因为屡教不改，被校方勒令退学，通告全校……

当我听到这则令人震惊的消息时，我想到了那个在炎炎赤日下劳动的身影；想到了那双秀目里闪烁的光彩，一时里竟有些发慌了。

我哭了，为康的母亲哀哀地哭了……

后来，我才知道，当我们在野炊时，那个躲在宿舍里“读书”的康已经留级了。

“我们中有不少同学找他谈过话，费尽了心机和口舌”，一个同学无可奈何地说。

“真是鬼迷心窍，走火入魔”。另一个同学很严肃地说，语气之平静，就像一位法官丢下了一纸判决书。

又是一个夏天，暑假我又回到了小镇。当我一次次地经过那段小路，就是路边有他家自留地的那段小路，我还看见康的母亲正在炎炎的烈日下耕耘劳作，只是，她不再兴高采烈地向我打招呼了，即便是我为她停下了脚步，她也总是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那时，天很热，她知道我在烈日下站久了，偶尔，她就会忍不住悄悄地抬起头来，可当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不期而遇时，就会发现她随即躲闪的眼里有令人不忍碰触的悲哀，叫人看了心里发疼。

是的，我曾害怕走过那一段小路，因为我实在不忍心去面对这样一颗母亲的心------她在承受失望和失落的时候还要承受羞耻。

打那以后，康的母亲再没有和我说过什么话。虽然，我很不能忍心去面对她的心情，但我还是几次站在她的身边，希望她会向我一吐心中的苦情，希望她的诉说会减轻她内心的痛苦，但她总是更深地低下了自己的头，两眼死死地盯着脚下的泥土，没有怨诉。

然而，我还是听到她的心音了，因为她已经默默地用她那逐渐弯下去的背和有些驼了的腰身向我诉说了她的全部心情……

那是一个多么沉重的夏天啊，大地仿佛非常干渴，在等待一个闷雷炸响；在等待一场暴雨降临。

毕业后的一个夏天，我又经过那段小路，那时，小路两旁已经变成了建筑工地，不久，一栋栋整齐的居民住宅楼拔地而起，覆盖了昔日的田野。

虽然，我再也不能在走过那段小路的时候遇见那位母亲劳作的身影，但她在我心中勾勒出的一位任劳任怨的中国劳动妇女和母亲的形象却永远地定格在我一生的视野里；永远地定格在我心灵的一隅。

多少年过去。每当我想起小镇，就会看见一个劳作的身影，她在炎炎的赤日之下挥汗如雨，盛夏的烈日将她烤晒得像一块从灶膛里取出来的几近焦了皮的红薯，但她的一双秀目依然闪烁着母性的光辉，闪烁着动人的光彩……只是，到了后来，她心中的那轮明月被乌云遮住了，她的那双秀目也随之失去了光彩，并逐渐地暗淡了下去……

午夜静得出奇，听得见落叶在地上打旋的响声，而我总会在这样安静的午夜聆听到一位母亲悲哀的心声。

远处不经意传来了一声秋虫的呢哝，那声音低低的、哀哀的，却骤然划破了寂静的夜空，我仿佛听见了来自上天对人间的一种提醒，一种暗示……

我不禁快步走到了窗前，抬头去寻找天上那轮千年如斯的明月。

深邃的夜空一碧如洗，一轮明月正如日中天，在几朵白莲花般的云朵里悠悠地穿行，仿佛追寻着什么，仿佛流连着什么……

我惊叹月色的明朗与清澈，但我还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候清楚地看见了一朵白云是怎样地、几乎是不可避免地落入了另一片云朵的阴影里而逐渐地变成了一朵乌云的。

眼看着那朵白云就要落入其他云朵的阴影里，我急得差点儿就喊出声来，我挥动着我的手，不无感受到一种遥不可及的严峻。

啊，可怕的遥不可及，它的确是严峻的，我于是问自己，这世上是否存在遥不可及的人心？

我无法回答自己。我知道这世上的确有许多鞭长莫及的地方，但是，我还是相信，人心没有母爱这根鞭子抽不到的地方，因为母子连心，也是同样严峻的。

啊，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候，仰望着夜的天空，她虽然以她的深邃和无边的浩瀚给了我一种模糊而不着边际的惆怅，让我感受到一种无法释怀的忧思；感受着一种深重的忧伤，但我还是清楚地看见那轮当空的明月，正以她那亘古不变的光明给出了一个庄严而永恒的承诺。

我想，每一个孩子在母亲的心目中都是一轮当空的明月。或许，明月也有被乌云遮住的时候，但是，乌云遮不住，逸出更明朗；明月千年如斯，总会照亮她的母亲；照亮她母亲的心；照亮她母亲劳动的故乡。

我于是悄悄地许下了一个心愿------希望会再次遇见那位母亲，那时，她的那双秀目正重现昔日的光彩……

午夜很静，神思很远。此刻，我的心中正怀着一个美丽的遐想，伴随着千里明月，追寻着一位可怜可敬的母亲。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anwen/vryvrkq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