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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命的胜哥

2019-07-11 09:01 作者:闲话少说  | 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胜哥是二舅唯一的儿子,因他的名字最后一个字是胜利的胜,我们从小便叫他胜哥。

胜哥从骨子里就好强,不知是他呱呱坠地之时,二舅就极有先见之明的预见了他的性格,于是便给他取了个带“胜”的名字,希望他的好强能够得胜,还是后来外部环境的压力造就了他好强的个性,总之他的性格正好和他的名字一样,总是期盼着得胜,凡事都想走在别人前面。

自己的愿望和现实总是远远地隔河相望,而别人的愿望好象又都能轻而易举的变成现实。总想得胜的胜哥,觉得一生好象就从没胜过,而且总看见很多人轻松快活的走在自己前面,活得十分辛苦和愁闷。在我的记忆中,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人与人不能比呀,和别人一比,我们哪叫是人啰,天生的苦命人呀!”

胜哥苦命的源头大概来自我的外公。据母亲讲,外公是我们那个偏僻之地少有的读书人,写得一手好字,能念《三字经》、《百家姓》《增广贤文》等“古书”,于是便成了方圆十里唯一的私塾先生;于是后来就有了几亩地,自己还从不下地干活,农忙时,除了他两个儿子和包括我母亲在内的三个女儿都要下地外,还需雇请几个帮工,日子在当地过得还算“出人头地”;再于是到每个村都必须划出一两户“地主”的时候,外公家便毫无悬念地贴上了这个几十年都揭不下来的标签。而此时,外公自己已衰老不堪,大舅又早已成家另立门户,且因生了三个孩子加之不善经营而变得一贫如洗,成了光荣的贫农,地主的帽子就理所当然地戴在了二舅头上,由他代替外公随时接受包括大舅在内的贫下中农的斗争和教育。此时,还少不更事的胜哥便懵懵懂懂地成了“地主崽子”。二舅死后,胜哥便又无可选择了世袭了这个位子,直到邓小平上台后才解除了胜哥们已戴习惯了的“紧箍咒”。在此期间的二十几年时间里,胜哥一点也没表现出好胜的个性,是村里公认的“好脾气”,见人满脸笑容,干活肯出力气,只是有时喝酒后,在表嫂身上留下一些青红紫绿的印迹。表嫂更是好脾气,即使被胜哥打得头破血流,也从不对人诉苦,更不大吵大闹地找人评理,照样下地干活,喂猪做饭洗衣。最多偶尔到我们家,在我母亲面前流下几行泪水,说一句“幺,我这日子真的过不出来了”(我母亲在她们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幺,不知什么原因,表哥表嫂们都叫她幺爸)。

摘掉“地主”帽子后的胜哥,并没有表现得扬眉吐气,见人仍是一脸谦恭笑容,说话低声下气,只是在逢年过节走亲戚时收拾得干干净净,衣帽整齐。除此之外,就是把力气和多年积攒下来的怨气发泄在自家的承包地里。无论天晴下,只要不是病得下不了床,他都一头扎在地里,象侍弄宝贝似的侍弄着他的庄稼,生怕自家的庄稼丢了他的面子,而对他的儿子却很少管顾,甚至连话都懒得和他们说。下雨天,三伏天的正午,或者漫天飞日,别人都在家喝酒打牌歇凉烤火,胜哥却仍然在地里转悠,见地里有一颗小石子便捡起丢到田坎上,发现有一株禾苗被风吹歪了,便扶正培土,走过去后还要回头望望。在胜哥家的地里,你绝对看不到一根杂草。晚饭后你如果在门前的公路上散步,见远处有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然后听见有负重走路的粗重喘息,不消问,那肯定是胜哥要么往地里背粪,要么是背着刚收的新鲜蔬菜、水果往几十里之外的县城去赶早市。尤其让人笑话的是,每年过年只要一过正月初三,胜哥一家就下地干活了,而我们这里的风俗是要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后,才算过完年,大家才开张干活或者出门打工。

有次节回家过年,看见相貌与实际年龄极不相称的胜哥,我说“胜哥,现在不用看人脸色了,吃穿也不愁了,何必还这样拼命,把自己搞得这样辛苦,钱总是挣不完的呢”。(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胜哥便满脸苦笑:“兄弟你说得轻巧哟,我们是天生的苦命人,不辛苦哪有饭吃哟,你看我们村好多人都比我过得好,某家某家还有存款了呢,我不拼命,未必一辈子就不起个房子?还有两个娃娃要娶媳妇,虽说不敢比别人,也总要办得象个样子嘛!”然后接着又是一声深长的叹息“兄弟,我命苦啊”!

日子在不经意间悄然发生着着变化。几年后,胜哥家的日子就过成了全村的“头牌”,尽管他依然苦着脸,逢人就叫穷叫苦,依然每年正月初四就往地里送肥,但大家都知道他家的粮食是全村最充足的,每年杀的过年猪都是全村最大的,而且他的两个和他一样只读完小学的儿子都长大了都外出打工挣钱了,大家还都知道他家正悄悄准备建大房子了。

村里所有人都对胜哥另眼相看了,唯独只有和他们家关系最亲密来往也最多的我父亲和母亲不以为然。母亲每当在我和大哥家看到到处都摆着书的时候,就会说,只有我这支人还继承了外公这点“文脉”,胜哥(她跟着我们这样称呼他的侄子)也算给家争气,但这点上还是不让人满意。说这话时,母亲既有几分得意,又为她娘家人“文脉”不继感到遗憾。

父亲偶尔和我们谈起他,则说“他这人这点不行,总叫苦哭穷!爱叫苦的人一辈子都没好日子,总哭穷的人,再怎么攒劲也是个穷”。有时父亲甚至当面说他“你不要这么饱也叫饿也叫嘛,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年纪比我小这么多,看起来比我还老!一天的麻雀你捧得完?给你一座金山你背得动?”胜哥不敢和我父亲顶嘴,但听了这话,总显出委屈和不服气的样子。

不久胜哥家的新房建成了,是全村最大最漂亮的。房子建成后,刚四十出头的胜哥已是两鬓斑白,走路也开始微微前倾,尤其显眼的是牙也掉了好几颗,腮帮沉陷,说话总“嘶嘶”漏风。我们想胜哥这下该松口气了,因为最大的心愿已了,而且在村里已很有“面子”了,那家有红白喜事,都要请他去当“总管”,左邻右舍发生大小纠纷,他也俨然和过去的支书一样成了被请去评理的人。

让人想不到的是,胜哥不仅没有放慢"发财"的脚步,反而更自卑更拼命了。因为随着农村经济水平的普遍提高,村里不少人也开始改造房子,而且外出打工的人也越来越多,每年春节回家都据说带回不少现钱。胜哥感到了被超越的危机。而更让胜哥着急的是,邻村一些人不仅建了新房,而且开始往家里搬电视、洗衣机、摩托车等“洋玩艺”了。

于是,胜哥趁着月色在地里干活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因为白天要到附近的工地去挣现钱,或者给别人家打短工。

当电视机、洗衣机、摩托车等一样不少地也进入胜哥家的时候,胜哥尽管已更显老态,却又准备干一件大事了:建砖混结构的“洋房子”!

胜哥是那种主意一定就闷声不响行动起来的人。于是开山取石,一家人便在月光下或下雨天,手持锤子叮叮铛铛地打石子,自制砂石,建窑烧石灰,买来水泥制砖,总之凡是能够自己制作的建房材料,都自力更生。几个月后,一座三层的砖混结构的小洋房便鹤立鸡群地矗立在了村子中央。

对胜哥此次壮举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他家的房子虽然是那种土起瓦盖的老式民居,但不仅足够他们家人居住,而且完好无损。在我看来,这种用古老的板筑技艺建成的老式民居既有地方特色,又冬暖夏凉,住在里面应该十分舒服,何必要淘神费力地重建新房!关键是这新房建起后,五十多岁的胜哥头上已无一根黑发,变得弓腰驼背,俨然一形销骨立的耄耋老翁!我不明白住在这水泥房子里和住在原先那老式土木结构的房子里,有什么不同的感觉?不明白胜哥为什么总是和自己过不去,而且好象一生都在和房子较劲。

最让我不解的是,胜哥好象从没有成就感,也没有在他取得的那些成果上体味到幸福快乐。据说他家有洗衣机后,他还经常抱怨洗衣机洗衣服远不如表嫂用手洗得干净,他也很少看电视,事实上他也没时间看电视。据说有次他还对别人说,住水泥房还不如住土房子方便,因为地面硬化后,不好挖地窖,洋芋红苕只好堆在屋内,既不好看,吃起来也不新鲜,还容易发芽和腐烂。

总之,他拼命获得的那些东西,好象其实并不是他自己需要的,只是别人有的他就必须有,别人想有而没有的他也必须有。他耗尽心血换回这些东西,好象只是为和别人赌气。

那年母亲过生日,胜哥照例到我们家吃饭。于是我便向他请教了这个问题。说话两腮已一瘪一瘪,而且只挑豆腐、肥肉之类不用牙齿咀嚼的菜的胜哥告诉我,三十里之外他老姨家就建了这种房子,而且在他们家是“地主”时,老姨从没看起过他,这口气怎么也得争呀!他家能住上这水泥房,我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住上!还有,村里有几家人的孩子靠读书参加了工作,住进了城里,我儿子虽然不能住到城里去,但也要住上不比他们差的房子呀!

听了胜哥的话,我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也不敢笑出来,同时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和酸楚。于是我劝他说:

“胜哥,你现在在村里也算是大家公认的能人了,而且儿孙满堂,年龄又不小了,也该享享福了。今后地可少种点,粮食够吃就行了,更不要到工地去干重体力活了,身体搞垮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享福?享豆腐!老弟,你不知道,我命苦哇!生来就是下苦力的命,不下力靠什么活命?不下力能有钱用?你给我点?又不占人占势,吃低保也没我的份呀,再说莫说那些干部不让我吃低保,给我我也不吃,我不得丢那个脸”!听说让他莫下苦力顾惜身体,他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尤其是说到吃不到低保,更是显出无奈和愤怒!

我无言以对了。

父母去世后,我便很少回老家,也很久没见到胜哥了。

想来他也近七十岁了吧。听二哥说胜哥已老得不象样了,也干不动重活了,但依然逢人就叹命苦,依然每天佝偻着身子在地里扒拉,而且为不能到修公路的工地上挣钱懊丧不已。

唉,苦命的胜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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