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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家表伯

2019-11-08 09:35 作者:翁大明  | 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樊家表伯

翁大明

总有一些人难以忘记,樊家表伯就是其中一个。

樊家表伯是我的邻居,大号樊家成,今年九十岁了。因为背一直驼着,一河两岸的人背地里便叫他“背锅儿”。

有一年秋天,樊家表伯分到妇女一组,跟我妈以及菊英、秀英、志英、学英等几等个婶娘,还有后坪金莲大妈一起打黄豆,我看有一只麻雀从大队部山墙的墙窟眼儿里飞出来,便把一把连枷的把儿插进墙缝儿,踩着连枷把儿上去掏窝,那连枷把儿是竹子做的,细,又被虫蛀过,“咔嚓”一声断做两截儿。樊家表伯一看是他的连枷,便虎着脸,扬起那断了的连枷把儿:“你这娃子咋这匪!掉下来摔坏了咋办!把我连枷把儿弄断了咋办!”看他要打我,我便一溜青烟跑到油坊,便跑便喊:“樊背锅打我!樊背锅打我!”

正在油坊堆包谷杆儿垛子的父亲听了,一把拧住我耳朵:“你这没大没小的,背锅也是你叫的?再喊背锅,揍死你!”从那以后,我才知道“背锅儿”不能乱喊,才恭恭敬敬地喊他樊家表伯,才知道樊家表伯实际上不是心疼他的连枷,而是担心我爬高上低摔跤子,几个妇道人家管不住,他便过来吼我,目的是吓唬我。(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樊家表伯跟他母亲一起生活,四十多了还没找到媳妇儿。虽然穷,对母亲却很敬,如果家里只有一碗糊汤,那这碗糊汤他一定要让母亲吃,自己只吃洋芋。他母亲虽然眼睛看不见,却能摸着刮洋芋,一边刮,一边在火炉坑儿里烧几个。我去了,她便用吹火筒刨开红火灰,捏一捏,拣软的给我一个,让我吃。

所以我喜欢到樊家表伯家里串门儿,看他坐在门墩上燃着纸媒子抽水烟袋,抽一口,扑喽一声吹出烟灰;再抽一口,又扑喽一声吹出烟灰。

樊家表伯是西坪二队的保管员,虽然饿饭,却不贪队上一粒粮食,不捡公家一点便宜。他家世代贫农,出身好,根子红,秤称的准,秤杆儿不低上翘,对谁都公道,大家便同意把杆子秤和盘子秤都交到他。

做了保管员的樊家表伯很是神气,二队保管室的那串钥匙一直在他屁股后头晃悠,哗啦啦地响。

樊家表伯的第一个任务是管公粮。每年秋季,公社就要把缴公粮的指标下达到各个大队,大队又按人口多少、土地多少把指标分摊到各个生产队。缴足公粮是西坪二队最大的政治任务,也是衡量每一名社员是不是热国家、热爱社会主义的重要标志。西坪二队阶级觉悟高,硬可自己不分或少分,也要把公粮捡最好的留够。精心挑选出来的包谷和黄豆,就由樊家表伯保管,他天天把公粮拿出来,摊在篾席上晾晒,晒得干干的,摘得净净的,过了秤,装在麻袋里,等会德队长发话,往十里坪粮站送。

樊家表伯的第二个任务是管口粮。公粮选剩下的,就是二队社员的口粮,全成会计算账,樊家表伯过秤,他过秤的时候,总是提前把粮食晒干,拌匀,好一点儿的,差一点儿的,都搭配均匀,不让哪家吃亏,也不让哪家捡便宜。

除了管公粮和管口粮,樊家表伯还管唐麻籽儿,麻油、麻籽饼儿也由樊家表伯保管,经过他的手分给社员。

保管的活儿都是义务的,不记工分。白天樊家表伯跟社员一起下地干活儿,干活儿了才能分到工分,当保管员完全是义务,樊家表伯不计较这个,只想把保管员当好,对得起大家的信任。

秋收了,会德队长站在耳爬院子,喊:“大家听着,今儿二队都到安沟搬包谷,安沟老鸹多,老鼠也多,要早点掰”。大家按队长安排,背背篓的背背篓,挎挎篓的挎挎篓,在铺子集中,一起进安沟掰包谷。

听说要掰包谷了,我们队上的几个小将便赶紧磨刀,准备去砍包谷杆儿。年年砍包谷杆儿都是小孩子的事儿,小孩子做不了别的活儿,砍包谷杆却是又快又麻利。我父亲帮我磨了一把弯刀,又磨了一把镰刀,叫我两把刀换着用。

我和大国、大富、大林、兵科,还有发德、大胜和树林,紧跟在大人后边,没等包谷掰完,就等着去砍杆儿。遇到没有搬净的包谷,我们便捡了,塞进挎包,也交给放假表伯。樊家表伯过了秤,喜滋滋的,说:“行,这些娃子还行!”

从安沟掰到幢子沟,从鸡心坪掰到耳爬洼,掰回来的包谷,都堆在油坊,每天晚上发汽灯撕包谷,撕一晚上包谷,大人给四分,小孩给两分,我每天晚上都跟父母一起去撕包谷,挣工分。一边撕包谷,一边听耳爬大姑夫拍古今,听后坪大才说笑话。樊家表伯不说话,一门心思地选公粮,选包谷种,把那挑出来的好包谷撕开来,留下几溜包谷壳儿,编成辫子,整成一抓一抓的,搬个梯子,叫全喜、全富帮忙,挂到梁上。

撕完包谷,已是半月亮明晃晃的,我打着呵欠跟着父亲,樊家表伯也一冲一冲地跟来了,一起回家。

樊家表伯逃荒到西坪二队,由于驼背,跟人说话总是仰着头。小孩子跟他说话,也故意踮起脚,显得比他高点儿,故意逗她。樊家表伯一拍巴掌:“妈的个x,跟我比,我能当你爷!”小孩子便哄地一下跑开了。

他和他那老娘,住着一间正屋和一间厦子,屋顶用茅草缮着,窗户是一个墙洞,不方,也不圆,用几根木根子支着,又低又矮的屋子里微微地透着些光。窗户的下边有一个火炉。天里,他那瞎眼的老娘就围着火炉烤火。樊家表伯每天最多吃两顿饭,有时只吃一顿。为了节省,他把稀糊汤里放些萝卜、蔓菁、青菜, 小洋芋不刮皮,洗净了,直接放锅里煮。

樊家表伯说,队上的就是队上的,不是我的,我保管队上的粮食,就是饿死,也不拿一粒。别人不准拿,我也不拿。他对他老娘很孝敬,有一口吃的,先敬娘。

樊家表伯喜欢放炮。过年了,别的啥不买都行,但鞭炮是要买的,对门湖北的放,他也放,看谁家放的多,谁家放的时间长。他买的那“万字头儿”,用报纸包了,放在竹筐里,挂在火炉上,炕到腊月三十晚上,取下来仔细地卷在竹竿上,等到初一一大早“出天星”。

我和大国、大富等几个发小商量着,等樊家表伯出天星时,就去捡炮。三十这天,半下午就去樊家表伯家侦探,看他是不是把那柄鞭炮取了下来,是不是已经缠在了竹竿上,往竹竿上缠的时候是不是零碎地掉了一些到地上。

探头进去,靠在门背后的竹竿上果然缠着长长的万字头,那是私家作坊偷制的土炮,报纸卷个筒儿,两头是黄泥巴,中间是火药,塞实卷紧,一头装个撚儿,炮就成了。这土炮比浏阳鞭粗大,也比浏阳鞭响亮,有几个炮还用红绿纸包着的,甚是好看。我一边眼巴巴地垂涎这挂炮,一边贪婪地闻着芳香的硫磺味儿,更增添了一份对过年的向往。

灯笼挂起来,对联贴起来,堂屋还贴了一张年画儿。樊家表伯堂屋贴的年画儿是几个小孩拿着扫帚扫,下边有一行字,写的是:“是谁帮我把雪扫?”。虽然是茅草房,天上还下着雪,樊家表伯家却很温暖,我一点也没感觉冷。

三十夜里,我打着灯笼,到西坪二队家家户户转一圈儿,说是拜年,其实是混几个鞭炮。看看快到后半夜了,就吆喝一声,几个发小一起往樊家表伯家里跑,樊家表伯果然已经把鞭炮缠在了长长的竹竿上,拿着红彤彤的纸媒子,只等河对面有人放了,他就把那鞭炮点燃。这时大富、大凯几个也提着灯笼跑过来,等着捡炮。

等了一会儿,河对面终于有一家门口霹雳吧啦地响起了鞭炮,樊家表伯手忙脚乱,一边说“快点快点”,一边就用纸媒子把那柄万字头点燃了,点燃的鞭炮扯着长长的一道火线,“砰、啪、砰、啪”地响起来。这时,对面湖北那边十几家都响起了鞭炮,陕西这边的十几家也响起了鞭炮,鞭炮和鞭炮对放着,整个小山村进入到年的高潮。

我们顾不得看两岸的鞭炮阵势,都低着头在地上摸炮筒儿,那掉下来的炮筒儿有些有捻儿有些没捻儿,都是好东西,都能玩儿。只是樊家表伯家里的鞭炮没有受潮,差不多都响了,摸了半天,才摸到一个炸飞了的散炮。大家没拣到炮,有点怅然,樊家表伯收起炮杆子,招招手:“来,进来,给你们娃子准备的有呢。”我们一窝蜂挤进去,樊家表伯给我每人发了两个土炮,给我的两个,一个是红色的,一个是绿色的。

我等着樊家表伯娶媳妇,等一年又一年,樊家表伯还是单身。终于有一天,听说樊家表伯家里来了一个女人,愿意跟樊家表伯当媳妇,我就喜滋滋地跑过去,挤在人群中从门缝里张望,只见那狭窄的堂屋中间,放着一条长板凳,板凳上坐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妇女,怀里抱着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女孩,很胆怯的样子。妇女的身旁,还有一个男孩,身高跟我差不多,但比我更瘦,好久没洗脸了。这两个孩子大约是这妇女带来的,我很高兴,以后又多了小伙伴,樊家表伯的家就更好玩了。可是没过几天,那个妇女却带着孩子走了。队上的人埋怨樊家表伯:“你个老樊,好不容易来个女的,也不留住!”樊家表伯说:“我拿啥子留?我跟我妈的两张嘴都喂不饱,再添三张嘴,吃啥子?喝啥子?”

我蔫了一阵,盼望那妇女再把孩子带回来,可总也没有音讯儿。晚上睡不着,就想:这个妇女从哪儿来,去了哪儿?现在过得这么样?

樊家表伯年龄越来越大了,他的母亲也越来越老了,队上的人就替他担心,想叫他以后有个家,有个后。

一年天,二队来了一个哑巴,三十出头,脸上有道疤,一只手的三个指头也被烧蜷了,一来就找吃的,就跟队上的劳力一起到阴坡坪薅草,比划了一阵子,好像是没地方去,想留下。

几个妇女一嘀咕,说道,这哑巴又能干活又能挣工分,不如就让老樊认作儿子。樊家表伯观察了几天,觉得这个哑巴干活还行,就把他领回家,给他起了个名字叫樊兴旺。过了几天,这樊兴旺居然会说话了,就把樊家表伯喊:“伯”,正式做了樊家表伯的儿子,也正式成了西坪二队的一员,跟二队的社员一起上坡,一起干活儿,一起挣工分,谁家需要帮忙,喊他过去,他便立马过去,担水,劈柴,挖地,扛木头,样样能干。

后来,樊兴旺找了个哑巴媳妇,生了两个儿子,盖了三间瓦房,门前的泥巴路变成了水泥路,屋梁上悬着黄灿灿的包谷,山墙上挂着红彤彤的辣椒,再不过饿饭的日子了。

今年春天,我和弟弟一起回西坪老家做清明,专门去看望了樊家表伯。九十高龄的樊家表伯站在自家的屋檐下,虽然背更驼了,眼睛也看不见了,但身体还算硬朗,耳朵也还好使。我喊了声“表伯,听出来没?你猜猜我是哪个?”樊家表伯哆哆嗦嗦地伸出双手,把我浑身上下摸来摸去。摸了一会儿,哈哈一笑:“你不就是大洼柱德家的大明嘛,记得,记得!”

回城的路上,我的眼前一直浮现着《巴黎圣母院》里的那个敲钟老人。啊,卡西莫多,就是我的樊家表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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