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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反革命”当秘书——长篇纪实文学《我们这一辈》连载之六

2018-07-08 14:25 作者:龙鼎山人  | 1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我给“反革命”当秘书

——长篇纪实文学《我们这一辈》连载之六

俗话说,有什么亲戚借什么光,这话一点儿不假。我的大姑父何永生,是个斗大字不识三口袋老实巴交的电工,在亲友圈儿里,是公认的大好人。对我祖母,对我们家人,尤其是对我大姑,那是眼睛里扎刺——没挑。谁会想到,就这么一个大好人,一之间成了“反革命分子”,坑了我大姑全家,也坑了所有的亲属。

1958年10月,在印染厂当电工的大姑父突然被捕了,其罪名是“反革命”罪。这个“反革命集团”的头子是厂总工程师师青富,师总对大跃进造成的巨大浪费和破坏非常痛心,便多次向厂领导提合理化建议,非但没被采纳,反而遭到了批判,说他是思想右倾,是泼“大跃进”的冷水。不久,厂里又决定上一个新的“跃进”项目,师总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找到厂领导说:这项目是小马拉大车,会出事的。厂领导无视他的意见,硬要上马。师总无奈,只好找几位车间主任共同抵制,并通知我大姑父,听他的命令按时拉电闸。这是一起严重的对抗大跃进事件,又因为对抗的是厂党委,于是被定为“反革命集团”,师总被判刑十五年,大姑父就是因为拉了一下电闸,成了反革命集团小喽罗,被判刑五年。从此,大姑和孩子们都成为反革命家属,户口也由城镇户下放为农村户。

1963年秋,我考上了城里的中学,因离家太远,便住到了大姑家。10月,大姑父刑满释放。成了丽华大队的“五类分子”,继续接受劳动管制。劳动管制必须写《改造汇报》,每月一次,这可难坏了大姑父。叫他多干点儿活行,叫他写汇报那可是赶鸭子上架——蹦不上去。一天,大姑父哀求我说:“侄儿呀,《改造汇报》你替我写吧。”我写?!我住在你家就觉悟不高,再给你写汇报不更混线了吗?我要入团,就得跟你划清界线!我大哥德庆二哥德方连当兵都不要,都是借了你的臭光!想到这儿,我对大姑父说:“这汇报我不能写,从明天起我就不住你家了。”

过了两天,大姑找到了学校,哭着对我说:“孩子,看在姑的面子上,你就替你大姑父写汇报吧。汇报写不好,你姑父啥时候能摘帽?你就忍心看着姑姑一直当反革命老婆?”姑姑的眼泪把我征服了,我又住到了姑姑家里,开始了每月为“反革命”分子写一份《改造汇报》的“秘书”工作。《改造汇报》写多了,就摸着了门路:第一段写劳动表现,写早出工,晚收工,不怕脏,不怕累,热集体什么的,再编一两个小例子;第二段写思想表现,写通过学习有了什么思想变化;第三段写缺点,要大帽子下边开小差,要笼统地写距党和人民的要求还差得很远,不能具体写哪儿没做好,以免给自己留尾巴;第四段写努力方向。汇报写完了,再由大姑父自己抄一遍交上去。汇报的语言不能太通顺,太学生腔,要象一个不识字的“反革命”分子的口气。其中必须有一些错别字。如“不劳而获”我故意写成“不劳而祸”。治保主任问啥叫“不老而祸”,大姑父答:“不劳动就遭祸。”听听,懵的还挺象。丽华大队是城郊蔬菜队,每年都能分点红。不过钱不直接分到社员手里,而是发储蓄存折。那天大姑父取款回家,被大队治保主任喊到大队部,问他多取十元没有。原来,储蓄员结帐时发现少了十元钱,就按取钱人姓名找到了大队。储蓄员知道我大姑父是“反革命”分子后,便一口咬定是他多取了。大姑父据理力争:“钱当场点清了,就是多给了我也白得!”没想到这句话惹祸了,治保吼吼到:“你凭啥白得?你这是骗取国家财产,你这是不劳而获,你这是剥削阶级思想作怪!你立即交出十元钱,再写一份认罪书,否则罚你一百!”大姑父太屈了,赔了钱,还得认罪。认罪书还得我来写,咋写?忽悠他们吧!第一段实写,既不能承认多收了钱又要治保主任满意;第二段写认识,帽子越大越好,认识越深越好。主要文字如下:“当时我取一百元钱,储蓄员递给我十张十元票子,我数了一遍正好十张,就回家了。没想到,储蓄员找到了大队,大队治保就叫我陪了十元钱,无论储蓄员对不对都是我的不对,我斗私批修没斗好,怎能为十元钱顶撞革命的储蓄员呢?大队治保主任也是为了我好,为了改造我的思想,为了……”这份认罪书忽悠得挺长,把治保看得不耐烦了就撂抽屉里去了。其实,治保也觉得储蓄员没理,但是他又不能站在“反革命”分子立场上。后来,那位储蓄员因贪污被判了刑,我写的认罪书反而成了证据。(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1978年天,正在大学读书的我突然接到了大姑父的电报:速来我家写材料。到了大姑家,见屋里坐满了人。大姑父介绍说:“这位是当年的总工程师师青富,这位是我妻侄德忱,大学中文系的班长,我的秘书。”大家都笑了,师总紧紧握住我的手:“我老眼昏花,提笔忘字,我代表大家谢谢你,请你代笔为我们写一份申诉材料。我们的冤屈你是了解的,整整二十年哪!”师总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叠钱,塞到我手里说:“这八十块钱,是大家给你凑的熬夜辛苦费,实在拿不出手,您别嫌弃,这钱可都是干净的。”其余的人也都站起来:“拜托了,拜托了!”我深知这八十块钱的分量,对于我,绝对是中送炭,因为此时的我,刚刚扔下妻儿四口上大学,是班级里的超级困难户 ;而对于这几位老“反革命”,这钱则可能是全家人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我更深知这份材料的分量,这可不是一般的《改造汇报》和认罪书,这份材料紧系着八个人和八个家庭的命运走向。同时,我也深知写这份材料的风险,因为当时“左”的习惯势力还相当顽固,如果追究代笔人,我肯定在劫难逃!大姑父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还象当年给大姑写《改造汇报》一样,你写大家抄,保证连累不到你身上。”此时,我想起了大哥、二哥、四弟、五弟、六弟皆因大姑父的牵连而无缘当兵,我也因受牵连而破碎了蓝天。1965年,我在招选滑翔学员体检时从几百名同学中脱颖而出,也是在政审时被刷掉。我又想起了一次次因大姑父的牵连而入不上党,我压抑在心底的愤恨突然变作冲天的勇气:“大姑父,你把侄儿看成什么人了,要怕,我还不来了呢。”我把钱塞进师青富手里:“师伯伯,您的好意我领了,这钱我不能收,如果一定让我收下,那就等于骂我一样。”我用了三天三夜,一口气写出了内容翔实证据确凿的二万余字的申诉材料。这份材料递上去不久,师青富“反革命集团”案便得到了彻底平反。可以说,这份材料是我为“反革命”当秘书期间写的最有价值的一份材料,也是我作为一个大写的“人”,一生中写出的最为辉煌的文字。

去年腊月初九,大姑夫与世长辞。我跪在大姑夫灵前磕头:“姑父哇,秘书给你磕头啦!”当我问及老人还有什么嘱托时,表哥说:“什么要求也没有,只是嘱咐一定要德忱给他写一篇祭文。”

咳,这个大姑父,临死不忘我给他当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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