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春联（《寨里村记忆》系列散文）
新中国建国初期，民心振奋，百废待兴。当时的农村，土改已毕，土地均分，家家忙于致富，户户男耕女织，一派欣欣向荣景象。1953年是土改后的头一个春节，兴高采烈的人们都早早从商店买来一方红纸，寻求识字人为自家写一副春联（俗称门对儿），以求吉星高照，时来运转。
那时，识字的人都在地富人家。刚刚分得土地的贫雇农们，曾经受过他们的剥削与白眼，此时不愿意再仰人鼻息，于是我这个出身贫农家庭的小小初中生就成了香饽饽。离春节还有七八天时间，就有人携着红纸来到我家说：“现在是咱老百姓的天下了，咱们自己写门对儿，不求他们了。”到春节的前三四天，半条街的人家都踏进了我家的门槛，拿来的红纸堆成了摞摞。父亲说：“快写吧，都是乡里乡亲的，不可冷落人家，我给你研墨。”
父亲拿来了砚台、墨锭，倒上水研开了，一圈又一圈，研得稠稠的、浓浓的，说：“孩子，写吧！”我摊开纸，用小刀裁成长条条，拿起笔蘸饱墨，突然犹豫了。写什么？老时的春联本子都在富人家，我不愿去要，也不愿那么写，什么“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的老话也不想再说。那写什么？父亲怔怔地看着我。
我说：“这头一家是老汪哥家的，他心里在想啥？”
“兴许是想发家吧！”父亲说。
我对在一旁站着的妹妹说：“你去把老汪哥叫来。”(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老汪哥来了，他左手捂着腮帮子说：“想啥？发家也想，谁不想发家？可是我更想平安。”
“为啥？”
老汪哥放开左手说：“你看看我的脸！”不用看我也知道，那是枪伤留下的瘢痕。我这个族哥一生勤快，可总是时运不济，处处碰壁。他农忙时种几亩薄地，可年年遭灾，总是食不果腹；农闲时赶个毛驴做小生意，总是赚少赔多，有时甚至血本无归。建国前夕，下决心在家务农，可又被被国民党兵士放冷枪打穿了腮帮，留下了一处丑陋的伤疤。他说：“我生就的倒霉运，不怨天不怨地，不求发家致富，只求平平安安过日子就中。”这就是他的心声。
我琢磨了半天，想出了一副对联：
丰年有余足温饱
老少平安灾祸消
我念给他听，他思忖了半天说：“‘灾祸’俩儿字就不说了吧！听了头皮发麻。”我说：“那就把‘灾祸消’改为‘幸福多’，横额是‘吉庆有余’”。他笑了说：“中！”写好后，他高高兴兴地拿走了。
老汪哥刚走出家门，南头的三周爷来了，他说：“再有三天就过年了，我心急，过来取对子。”
我说：“你想叫写些啥意思？”
他大笑着说：“不是我吹，我家里现在是人强马壮，大儿子已经长成，去年又分了几亩地，正是发家致富的好时候。家里过了年有两宗喜事要办，一是大闺女要出嫁，找了个婆家，成分不高，却很富足，我高兴；二是要打一架大车，木料铁钉都准备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年一过就动工。这两件喜事你得编进去。”
这可难住了我。我揣摩透了他急于发家致富的心思，绞尽脑汁，反复措辞，颇有点牵强的拟了上下联，上联说第一件喜事：“女嫁豪门财恨少”；下联说第二件喜事：“车载万石粮欲多”。横额为：“钱粮如山”。三周爷听了不住拍手叫好，又问：“这豪门是啥意思？”我说：“就是富裕人家。”“该不是说的地主吧！”我说：“不是。靠自己劳动致富的，不叫地主。”“那好，我也要好好劳动，争当村里的豪门。”我说：“这就对啦。劳动致富正是咱人民政府号召的呀！”
接着又写了五六家，都是照着各家的意思，无非是“地厚亩产千斤粮，人勤岁进万斗金”之类。可是写到北院的大堂哥家，又把我难住了。大堂哥是个心气很高的人，他精明强干，又颇有见地，如今家境也是家族中的佼佼者。他要的不但是发家致富，还要做人上之人。他说：“我给你实说了吧，我这是‘官居宰相不嫌高，家财万贯也嫌少’。你看我是不是发了疯？不是。人要有点野心，不然成不了大事。你就照这个意思给我编吧！”
当天是编不出来了，只好夜里躺在床上想。再过三天就是大年初一了，我透过窗棂望着天上微弱的星光，想着大堂哥一家的经历。大堂哥的父亲是家族中的老大，为人正直豪爽，敢作敢为。当年日伪军来村征粮时，曾为村民仗义执言，敢作敢当，挨过皮鞭，坐过监狱，在家族中具有很高的威望。大堂哥传承了乃父遗风，为人正直，重信用，有担当。他家的对联，应该有气势，不能小家子气。我反复推敲，拟了一副长联：
居高追远感恩列祖列宗
家财万贯必惠左右乡邻
横额：遗韻留芳
大堂哥来取对子时，反复吟咏，还是不满意，说他希望子孙中能有个做大官的以光宗耀祖，这个意思没有写进去。后来他想了想又说：“这样也行，那样写人家会说太张狂了。”
再过一天就该过年了，摆在桌上的红纸已经写完。父亲说：“该写咱家的了。”我知道父亲的心思，他在旧社会扛过长工，被抓过壮丁，受尽了穷困与屈辱，他认定这个根子就在于自己没有文化。他常说，我一个睁眼瞎，该着受苦受穷，再不能让儿子走我的老路，我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子上学。我想起来老师讲过的一副老对联：
耕读传家久
诗书济世长
横额：晴耕雨读
我写好后，详细为父亲讲解了这幅对联的意思，父亲说：“讲的也对。咱农民离不了种地，只要肚里有墨水，再不受人家欺骗就中。”说着就去打浆糊，说要贴出来。我说：“还不到大年三十，贴早了！”父亲笑着说：“咱农民种地赶早不赶晚，早点贴出去好。说不定天上的文曲星这会儿就在家门口等着呢！”
（2018.4.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