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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人堡联想

2019-09-29 06:35 作者:下乡  | 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去布达佩斯,这回又是杰弗,他喜欢出头,拉了八个。我和老妻、罗曼夫妇、乔伊、特丽丝、有点瘸腿的比尔。乔伊姑娘最年轻,四十岁吧,鹤立鸡群,所以说话走路都是挺骄傲的。特丽丝快八十了,像辆老坦克,步子压的依然咚咚。比尔和杰弗为了省钱凑成一对,住旅馆时杰弗大声告诉接待小姐,我们不是同志啊!

天气冷,淡季,所以是一路的便宜,从曼切斯特出发,飞机票来回仅廿八英镑,旅馆四十英镑两人一间带早餐,英国现在还赖在欧盟,所以市内交通对我们六十岁以上的人全免费,大家看看乔伊,乔伊笑嘻嘻地说我买票。

到达时是晚上,大家钻进房间鼓捣手机电脑,四十英镑的房间不带劲,可以将就着上网,下载就是不行,想想这个价位,只好闷着头不出声。第二天早上大家吃早饭不见杰弗,他趴在天台上拍日出,我们都在喝咖啡呢,,他进了餐厅上下牙还在哒哒哒。

吃完了走人,杰弗把脑袋伸出门,嘴里还鼓着一根香肠,“等等我呀,我认路。”

这座城市本为一体,但当多瑙河不期而来时,穿过了她们中间,将其一分为二,西边的叫布达,东边的叫佩斯,如少男俊女,牵着手没有离开。

布达佩斯的清晨招人喜欢,鸽子在阳台上咕咕,低头就是美丽的多瑙河,塞切尼链桥像个暮年大叔,从眼前向对面跨去。布达堡的圆顶在对岸炫耀着她最早的阳光,太阳还在努力,想驱走昨的那点微寒,爽人的空气贴着你的脸,像摩挲凉凉的肌肤。好喜欢听女人们从身边走过,高脚跟落地的哒哒声,顺带一小点香味儿。(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大家的首选就是渔人堡,她的知名度与国会大厦和歌剧院不相伯仲。她本身就是一尊杰出的宏伟巨雕,糅合着新哥特、罗马、以及匈牙利马扎尔民族的精髓和灵魂,显示出世纪的流血、勇敢、坚毅、和决不屈服。她的设计者弗里杰·舒勒克,于1895年-1902年,将其做为一个民族的象征落座在多瑙之畔布达一侧,傲视整个佩斯古城,其远的盖勒特丘陵,俯首可见的玛克利特岛,立体锦缎似的红瓦古阁从眼前浑然铺开,如铺上了四季,此时蓝天携云,风掠古城,如卷世纪,大地顿生惊动,眼底霎时被激动的泉水汩汩,不能自己

渔人堡的身后是马加斯教堂,教堂几何形的建筑不尽是美学的无与伦比,更往外迸发着支撑保卫国家血脉的魂魄动力,摧毁一切邪恶的巨大力量。在渔人堡和教堂怀抱着的广场正中,竖立着伊斯特万一世的勒马雄姿,这位匈牙利民族的建国君主,跨马昂首,傲视天地,恰如男儿当此一立,一时风云俱动。

渔人堡有七座尖顶的塔形堡垒,象征着匈牙利民族的七个部落和七位视死如归的英雄将领。驻足仰视,七塔如天横方天画戟,挥舞于大荒,携天地人之合,存雄于民族灵体,岿然于山川河流,万物顿时俯首低垂。

公元1241年4月10日,蒙古人成吉思汗挥兵西进,前锋速不台和拔都率兵四万,击溃匈牙利十万大军,屠杀士兵六万之众,无辜百姓更是不计其数,多瑙河畔尸横遍野,血流呜咽。至一年后蒙古人撤走,整个匈牙利人口减少了一半以上。这是第一次东方人对西方人的蹂躏,无独有偶,七百年后,1958年,我们这个东方大国又加入了对这个民族的围剿,屠杀了这个民族的精英,镇压了匈牙利人民要求自由民主、民族独立的呼求渴望。

我甚至不敢去看纳吉的雕像,那是罪过被鞭挞,醒悟后的不堪重负,是羞愧,是兽性后的人的痛苦

可见历史并不眷顾这个民族,地理上的位置,文化宗教的差异,于此东西交汇,如地壳板块挤压碰撞,常常是大地喋血,浩然弥哀。

我却有突然弥漫于心的颤动,七位勇士啊,你们动摇过吗?哭泣过吗?你们的膝盖软过吗?母亲孩子被虐杀,姐妹妻子被蹂躏,家园被焚毁,母亲在诀别,孩子死前的悲惨呼唤,是你们铁石还是敌人不够残忍?!你们在承受、无动于衷?还是适苦欲死里酝酿着复仇的滔滔?!

渔人堡的苦难是一次次的被摧毁,匈牙利的不屈是一次次的重建。

登上渔人堡发出的慷慨,不是文人墨客的胸臆,而是自觉的跪拜,这个民族之所以叫人敬重佩服,是历经摧残百折不挠,纵使灭族也不投降,一代一代为民主为自由,死而再生。

妻子走到我身边,我们一同顺着七位勇士的凝视俯览连着天际的佩斯城,多瑙河畔的国会大厦,去回忆,去追思,在不灭的见证中洗练自己的灵魂。

乔伊、安、还有特丽丝准备去对岸了,要穿过塞切尼链桥,他们说要去看河畔的那一排鞋子。

阳光总是随着和平,落日余晖总是安详。我不舍这眼里的伫留,思绪的萌生又不想停顿,当斜阳披挂,国会大厦一片金色,多瑙河还是蓝色的温柔,静静地缠绵而过,心中激起的美好悄然幸福地落下,落在这大厦的台阶上,落在傍河的步道和依着河沿排列着的那一行行的鞋子上。

这是匈牙利雕塑家鲍乌埃尔·久洛的醒世杰作,匈牙利人把他们的罪恶、悔悟,用铁的模型固定在河沿上,固定在历史里,用不灭的、反思后的巨大沉重,警醒、教育这一代代的人。

历史有时轮回的可怕,当匈牙利人被别人屠杀时也在消灭别人,1944年10月15日的那个夜晚,投靠纳粹的匈牙利剑十字军,对匈牙利的反抗者、犹太人、不同政见者,老人、妇孺、孩子、施行了一次次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在这儿他们被一个一个杀害,一个一个被推入了多瑙河,当多瑙河仍在欢唱的时候,这河沿上只留下了一排排的鞋子。

这是大人的鞋子,我蹲下身去抚摸他们。

那是父母的鞋子,我为他们哭泣。

那是女人的鞋子,我想去支撑她们。

那是孩子的鞋子,我要拼命抱紧他们。

它们参差不齐,沉默无语。有的鞋子的前端指着渔人堡,孤独的它们被夕阳拉长,半个影子堕入了多瑙河,留下垂死前的一瞥,也有的鞋尖横向,似乎在寻找远处的亲人,也有的鞋尖朝后,是乞求、恐惧还是怒视?也有的鞋子——孩子的,只有一只,那一只永远不知去向,他们必然是在妈妈的怀里坠落,和他们最后一声的呼唤一样被多瑙河水淹没。

我泪眼迷蒙,突然想像妇女一般的哭泣,我想起了文革,想到了谁呢?我的班主任——小常老师?他也在其中?他穿着那件洗白了的浅色衣服,在黑暗里那么显眼,他被捆绑着,绳索和血迹在他的肩膀和胳膊上交替,他没有跪着,晚风轻拂,撩起他额前的头发,月色落在河面的反光映衬着他苍白的脸庞,他的眼睛还在闪烁,活着,坚毅着。

他抬起了头,看着多瑙河,看着对岸的渔人堡,看着他们也将和自己一样消失,这是他年轻生命的最后一瞥?

他的头颅在艰难地慢慢转动,他在寻找,寻找他的父亲母亲?他的手想动,想从束缚中抽出来,他的上衣口袋里这月的工资,还在吗?他要给母亲。他看到了姐姐,姐姐的泪水不停地流,他想喊一声姐姐,他蠕动着嘴唇,可是张不开,只有血流出来。他也看到了痛哭着的撕心裂肺的妹妹,他打过她,她小,不懂事,现在他是那么后悔。他看到了自己的女朋友,那个清秀的,把自己和生活看的无限美好的单纯姑娘,在人群里定定地看着他,一寸不离。

他哭了,他一点不想看到他们,也不愿被他们看到,他不能使他们难受,不愿他们看到自己的狼狈。

他不知道,此时的父亲每日被示众,在早晚的阴里被羞辱,被游街。他的母亲每日为父亲送饭,在工商局的大门外,一口一口地和着雨水喂着父亲。

他不知道姐姐探监时将几个馒头夹裹在被子里,被人发现后便是无休止的批斗,侮辱,殴打,匍匐在地下的姐姐神志已经不清,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交代什么,翻来覆去的只是一句话:弟弟吃不饱,他饿。

他不知道全家人只有在批斗会上偷偷地远远地看着他,忍着抽泣,把心抛向他,把泪水咽下。

他不知道,他的这个风雨飘摇的家,这个几欲被摧毁的家,已经是夕阳的最后一瞥了,挤进门缝的那丝光亮后是母亲枯枝似的双腿,昏暗里是母亲深凹发亮的眼睛,她在盼望,在听,那门外的动静,丈夫的脚步、儿子的笑声,她几欲站起,踉跄着,要去抚摸那令人心碎的门扣。

他看到了他的学生,那帮仍然稚气未脱的少年们,竟然也出现在这里,远远地看着他,他们的脸上是冷漠?是惊诧?眼框里有泪水?是难过...... 太远了,看不清。他们是复课闹革命了、还是继续的碌碌无为?荒废的学业啊。

他看到了高守湖、王古葆、地水、这几个数学特别好的学生。

他看到了李知见,年级作文比赛的第一名。

他看到了谷石、朱居乡、汪沛夏、这几个共青团员,都是他培养出来的。

他看到了陈固薪,那个从不努力学习让自己操透了心的家伙。

他看到了胡真宁,那个在土屋里光着腚睡觉的小子,被同学们摁在被窝里打的噼噼啪啪。

曾经的多么好的时光啊,课堂上他给他们讲礼记,讲孔子过泰山侧,讲古人论道,朝闻夕死的可贵,讲当今时代的故事。校园里、湖畔、公园...... 他和他们每一个人谈心,给他们每一个人辅导,他累,他开心,太阳永远是那么温暖,天空永远是那么蓝。在这里他们就是自己的弟弟妹妹,他要努力工作,要把他们送入大学,让他们获得更好的前途。

他没有看到硕士博士帽,没有看到满园色同学们簇拥着自己。似乎是多瑙河水的鳞光让他产生了幻觉,怎么这些学生都戴上了解放军帽?他回过头来,一支枪正冷冰冰的对着他,持枪的是谁呀?他的心一哆嗦。

是XXX?是。

是XXX?是。

是XXX?是。

不对,那是初二班的全体?他们化作了一个人,一个巨兽,一道高墙,一个熟悉的、对自己又是陌生的巨型雕塑,一群党性高于一切的接班人。

他们此时已经很魁梧,很强大。他感到一种遗憾,他不是怕死,他想跟他们说出自己的后悔,后悔自己的严格,后悔自己对他们不留余地的督促,喝斥,后悔太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弟弟妹妹了?

他死命地抬起头,挣扎着,血从他的嘴角鼻孔流出,他要呐喊,他要做一次最后的申诉:我不是反革命!

一阵能叫多瑙河水胆寒的呼声响起:

“打倒反革命份子常XX!” “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没用,无丝毫作用,他垂下头,他要问问,自己廿多岁的一辈子,努力学习奋斗,秉承自己的良心,他有于连的才华,可他根本无心做于连,只是想做一个好人,一个优秀的人,一个对得起自己的学生和他们家长的人。你们最清楚我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把我推开?!推到你们的对立面?!难道世界就是你们一帮人的,你们就是主宰?!而我就配当于连?!就是这个社会的最底层?!你们就可以随便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他似乎听到了拉枪栓的声音,这是最后的时刻,他看到有个妇女抱着孩子跪在他身边,他尝试着弯下腰拉他们起来,孩子抱着妈妈,一双大大的蓝眼睛看着他,笑着想和他说话,他头颅上的血滴在孩子的脚下,他想抱住她,保护她,多瑙河的水熠熠发光。

他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睁开,不想再看了,这个世界怎么这么的黑暗!

......

我定定地看着多瑙河水,水光潋滟,这是幻觉?还是现实?我离开了河岸,我明明听到了一声枪响,我蓦地回过头去,老师的身影已不在,萧瑟的冷风里,河岸边是一双黑色的、他的皮鞋。

特丽丝走过来,轻声地问我:“你被感动了?” 我说:“是。”

“看得出来你很难受......”

“不,是仇恨!”

突然的我告诉她:“他没死,他活着。“

她怔怔地看着我。

我什么也不愿说了,她怎么会懂,我们拿起过那杆枪,我们随着屠夫呼喊,我们把棍棒打在无辜的人身上,我们面对罪恶保持沉默,我们只是想保护自己,没人可以说你是彻头彻尾的干净。

这是一种长期的负罪,不可磨灭的沉重,沉重的使人苦不堪言,它酝酿,它生成,它迸发,它会随时随地地冲破心理的坚强堡垒,压垮你的自我辩护,把活生生的记忆,活生生的作为放在你的眼前,你无可掩饰,你无处可遁,你不能遮住你的眼睛和良心,对自己、对别人、对社会、对历史,说谎,甚而泼污。

那是没有用的,因为一句话、一个字、一阵风,一块石头,一缕阳光,甚至一片落叶也会起光回忆的积蓄,勾起不尽的联想、会重现,不管你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只要你还活着。

特丽丝建议大家去喝杯咖啡,在链桥的前边,河沿下,有一艘看着很朴素的游轮,它早退休了,一条小木桥很优雅地通向它,那里有咖啡、绿茶,或许有联想的归宿。

依窗而坐,清凉的、欧陆的风似乎拂去了刚才被掀起的阴霾,此时多瑙河的阳光重现,闪烁的波鳞中折射着河流的美丽,让人想起这片流域蕴藏的丰富,民族的无畏和伟大。

一个敢于正视自己罪恶的民族,把自己的恶行镂刻于铁碑之上,流传于世,需要多大的勇气,多大的无私,多大的坦荡,多么深邃的高瞻远瞩,多么崇高的民族之人格。

我想着终有一天,我们的民族也会给自己一块“罪己诏”的铁碑,把文革的罪恶镂刻于上,竖立于黄河之畔,泰山之巅,耸立于天安门广场,深伫在每一个华夏人的心中。不如此,罪恶还将重来,作恶还将继续,子孙无以记忆、无从反思,苦难不会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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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人堡联想的评论 (共 4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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