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温暖而沉痛的记忆

2018-06-04 15:34 作者:穷乡老叟  | 1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数十年前,像无数响应这一号召的知识青年一样,我也曾热血沸腾激情澎湃地,奔赴到一个自然条件还算不错的乡下农村,插队去大有作为了。

插队的第二年,我就在该村小学当了孩子王。在我带过的那些孩子中,有一个叫做梅的毛头小女孩,特别机灵聪明,聪明的完全可以说是学什么,会什么。所以,那时我就想,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

之后,时隔二十多年,当我于偶然中再见到梅的时候,她已经将当年那个毛头小女孩的影子,丢得一点儿也不剩了,彷佛一下子就在我面前,出落成了一个秀外慧中,娴熟文静的大龄姑娘,几乎让我惊讶地认不出来。

而随后,梅对我讲述得她和她外爷的那些故事,更是令我感叹不已……

梅的外爷去世已经整整二十八年了。二十八年来,拥有了研究生学士学位,工作在省府的梅,一直想写出点儿什么文字来,以感恩她的外爷,纪念她的外爷,但由于公务和俗务的缠身,一直都未能如愿。因此,梅便有些不安。那夹杂思念中的愧疚似的感觉,就如一种心债,久久郁积在梅善良的胸间,无法清偿,不能释怀。 

是的,往事与记忆,有时并不都是渐行渐远,模糊飘逝。而特别是那些既令人感到温暖,而又令人感到痛心的记忆,即那些特定的、与己生命息息相关的人和事,随着岁月的更替与时间的推移,人们每每在想到或者说到时,则会觉得更加清晰、亲切,充满感动,难以忘怀。梅的外爷对于梅来说,就是这样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从小,梅就住在外爷的窑洞。也可以说,在梅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外爷就住在了梅的家。这都缘于梅的父亲母亲

梅的父亲和母亲结婚后,就落户到母亲的故乡。所以,外爷的窑洞,就成了梅的家,而梅的家,也就成了外爷的家。如此,仿佛上苍在那冥冥之中,早已经就将梅的命运与外爷的命运,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也早已经就注定了梅和梅的兄弟姐妹及所有家人,在其漫漫人生旅途上,不得不都深深地打上外爷那平凡而并不一般的人生印记。

在梅的记忆中,留着一抹山羊胡须,身躯高大而弯曲,脸上斑斑点点的已经八十多岁了的外爷,整天笑眯眯的,宛如那画上的寿仙公公一般,眯缝着两道长长的寿眉下那一双和善的眼睛,逗她和妹妹玩儿。在父亲外出工作、母亲去农业社劳动、姐姐哥哥去上学时,外爷就像个保姆似的,要负责照看她和妹妹。梅记得当时自己就是四五岁,妹妹就是一两岁。这对于高龄的外爷来说,实在是太不容易、太不可思议了。因为外爷连走路都要依靠一根木棍拐杖来支撑自己的身体的啊。但是,外爷好像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他好像从未嫌弃过梅和妹妹,从未觉得她们小姐妹俩是他的两个累赘,两个“包袱”。他是那么的乐观,那么的细心,在那一个个悠长而短暂的日子里,他几乎将自己人生末路所有的余热、余,全都给了梅和妹妹。这便成为梅这一生一世中的一个永久的感动。而每每忆及,梅的眼中不由得就会潮起潮涌,迷迷蒙蒙的,充满湿润。

在梅的印象中,故乡的天是个很可恶、很难熬的季节。因为在这一季节里,不但外面天寒地冻,冷风刺骨,满目凄凉,令人可怕,而更为可怕的是,因为穷困,没有应有的炭火取暖,没有较好的穿戴与铺盖,她们家那处在冲沟背坬上的窑洞,便如冰洞一般,经常可见水瓮和菜瓮上,结有一层厚厚的坚冰,所以即就是坐在炕上,也会感到家里阴森森的,实在冷冻得人没法呆。可是,在外爷看来,家里就是再冷、再冻,也总可以避风御寒的。所以,在整个一个冬季里,外爷就把梅和妹妹牢牢地看管在家里,生怕她俩外出受风寒,生病什么的。

因此,梅就记得在那可恶而难熬的冬日里,外爷总爱和身躺在炕头上,常常不是给她和妹妹唠叨一些猫猫狗狗的故事,或者童谣,就是哼唱一些她们并不能够听懂的小曲儿,或者信天游。如《三十里铺》、《方四娘》、《小女婿》、《五哥放羊》什么的,来乖哄她们入睡。可是,有好多时候,梅和妹妹并没有被外爷哄得睡去,而外爷却在她们俩个无知而顽皮的小丫头片子的窃笑声中,竟然在那大天白日里,就将自己哄得呼呼入睡了。于是,一次次的,梅就真切听得睡中的外爷,在不停地呼喊“宝柱”、“宝柱”这样一个名字。而有几次,梅见外爷喊着喊着,冷不丁儿的,猛然间就会从那睡梦中惊慌失措地翻身坐了起来。接着,梅就见外爷嘴边挂着明晃晃的涎水,就那么地望着她和妹妹,长久地发呆。

当时,梅根本无法理解外爷的这一反常举动。她很是害怕。她不明白外爷这究竟是怎么了。因为她既不知道“宝柱”是谁,也不懂得外爷为什么会在睡梦中要那样呼唤,那样惊醒。所以,梅就怯怯地,问恍然若失的外爷说,外爷,你怎么了?

于是,在外爷唠唠叨叨地对梅诉述了许多的往事之后,梅才懵懂知道自己有一个小名叫做“宝柱”的舅舅;也才懵懂知道了小名叫做宝柱的舅舅,早年间因为生活所逼,带着妗子和一群儿女,举家“走南路”——远到延安逃难去了。

而直至若干年之后,完全长大成人了的梅,才渐渐地对外爷那睡梦中的呼喊,有了些许的深刻理解——原来那是一位耄耋老人,对自己唯一的儿子的,揪心的牵挂啊……

天来了!哦,春天终于来了!

天气早已经变得暖和。院子里那两棵枣树招蜂引蝶的,不知啥时候就已开满了密密麻麻、细细碎碎的枣花儿,以致家里和整个院子周围,便昼飘散着一股甜甜淡淡的香味。于是,外爷就像拦羊似的,会时不时的将梅和妹妹带到院子里去放风,玩耍。

每逢此,梅就乐得手舞足蹈,满脸灿烂地牵着妹妹的小手,像那尽情儿撒欢的羊羔羔一般,奔奔跳跳,咿呀歌吟着跑到院子里,这儿瞧瞧,哪儿望望,到处追寻刺激,彷佛完全忘记了外爷的存在。

和煦的阳光洒在梅身上,将她的两个小脸蛋温暖的红扑扑的。更使她在欢乐的兴奋中,一会儿吆喝着妹妹同她一块儿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那成群结队的蚂蚁唱大戏,一会儿又指挥着妹妹跟她拔来一把把鲜嫩的小草草,然后,再由她有模有样地效仿妈妈当主妇,做饭菜。

刚开始,梅还不知道枣花儿有香味,所以她就好奇地嗅着自己的小鼻子,一边望着空中的蜂飞蝶舞,一边就寻思那空气中飘散的淡淡的香甜的来源。找不到结果,她就扑闪着一双丹凤眼,机灵地问外爷说,外爷啊,你晓得小蜜蜂和蝴蝶为什么会在咱这儿飞吗?

外爷坐在枣树下的一个小凳子上,好像想也没想,就笑眯眯地举起手中的木棍拐杖,朝头顶上指了指,说,外爷当然晓得了嘛,那是咱的枣树开了花花,小蜜蜂和蝴蝶闻到了花香,就都飞到咱这儿来采蜜来了嘛。

梅一听是这样,就乐得拍手直叫,哦——外爷上当了!哦——外爷上当了!

吐字尚不清楚的妹妹,是梅的铁杆儿应声虫,她见梅这般呼喊,也就憨头憨脑地在一边直叫唤,噢,外外当当了!外外当当了……

外爷望着好不得意的梅,一时竟不知自己上了什么当,但他却装出一副很是生气的样子,责怪梅说,你这个海怪娃娃,真是太捣蛋,太烦人了!可是,梅知道外爷喜欢她,不会真责怪她,真嫌她烦,所以她就壮着胆儿,疯笑着对外爷说,俺就是个海怪娃娃!俺就是个海怪娃娃!

于是,外爷就眯缝着双眼,抬起胳膊,伸出一个指头来,隔空里点着梅的小脑袋,陪梅好一阵傻笑。而始终呆在梅身边的妹妹,也就跟着傻笑不止。

如此这般,祖孙三个,笑累了,乐够了,外爷歇缓了一会后,就说一声,该睡觉了。

接着,不管梅和妹妹愿不愿意,外爷就将她俩赶回家,赶上炕,又开始了他的催眠唠叨,乖哄她俩入睡。

至今,梅都忘不了这首也许很是俗气的男女声问答式的童谣,忘不了慈祥的外爷那自问自答时的扮声情形——

(女声):脑畔上有个谁?

(男声):刘大锤。

(女声):下来串一串。

(男声):怕你们屁咋咋狗咬哩。

(女声):拿棍打嘛。

(男声):棍挑皮袄着哩。

(女声):皮袄穿上嘛。

(男声):虱虱咬哩。

(女声):叫老婆寻个下嘛。

(男声):老婆倒尿盆去来来叫狼叼走了。

(女声):撵哩嘛。

(男声):撵来来。

(女声):没撵上?

(男声):撵得两片耳朵朵,吃了一肚肚,屙了一裤裤,跑到黄河畔上洗裤裤,蛤蟆圪妞(蝌蚪)爬了一裤裤……

就这么,外爷总是把梅和妹妹看管得很紧,很严。但梅却总是想着外面的世界,总是想偷偷绕过躺在炕头的外爷,溜下炕栏,到外面去玩、去快乐、去寻找精彩。有时,明明见得机会来了,明明见得外爷合着双眼,睡得很香、很沉,甚至可见一丝透明的涎水,就挂在老人家微微张开的嘴边,可是,每当梅蹑手蹑脚地拉着妹妹的小手,贼样的就要阴谋得逞时,躺在外爷身边的那根木棍拐杖,却突然就会神奇的升起来,像一杆冷酷的长枪一样,横在梅和妹妹的面前,挡住她们的去路。梅和妹妹顿时便吓得像那龟儿似的缩着脑袋,憋着气儿,乖乖地悄然转身,退回到下炕。

但败退的梅心里却很是不甘。于是,她就在那懊恼中和失望中,一次次地看着依旧睡着的外爷,再看着那根木棍拐杖,就感觉外爷的眼睛像是长在了那根木棍拐杖上的一般。于是梅就觉得外爷太灵醒,太狡猾了,就连睡梦中,他都时刻提防着她和妹妹会跑出去,会跌碰呐。

他可追不上俺们啊。失落中的梅,忽然间又窃笑着这样想。

就这么的,梅就像黄土高坡上的一棵小小的禾苗一样,在那阳光的忽长忽短的暖照下,在那无聊而寂寥的日子中,听着风声物语,听着外爷的唠叨哼唱,一天天的在长大。不知不觉,便已到了那上学的时候。

梅上小学的时候,正值“文革”中后期。在这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运动中,外爷还没来得及甩掉梅和妹妹这两个“包袱”,自己却就在“捞成分”期间,忽然间就变成了梅一家人的一个沉重而可怕的“包袱”——“运动”一下子就将他运动成了一个“地主分子”。

当时,社会上这“分子”、哪“分子”的,划出了许多与人民为敌的罪恶的异类“分子”。而谁要是一旦被“分子”了,尤其是那上了档次的“分子”,如“地主分子”,其结果,无异于坠入了那人间地狱。

但是,梅却怎么也不能相信外爷会是一个“地主分子”。

梅已经是一个小学生了,她可知道什么是那罪恶的“地主阶级”,什么是那残酷的“地主分子”的。老师在课堂上几乎天天都在讲这个。而书本上也有《半夜鸡叫》中的周扒皮,和《收租院》里的刘文彩。梅想,那周扒皮和刘文彩,才可是那“地主分子”的,外爷怎么可能会和他们那样的披着人皮的恶狼沾边呢?

可是,驻队的公家说外爷是“地主分子”,村里的造反派说外爷是“地主分子”,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也说外爷是“地主分子”。没法儿呀,大家都在这么说,外爷也就不得不连升几级,由原来的中农成分,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地主分子”。于是,梅便再也听不到了外爷的那唠叨哼唱声。她就像在做一个长长的噩梦,就看到凶神恶煞般的造反派,没明没黑的,一次次地将外爷从她们家里押出去,押到批斗会上去批斗。

有时,批斗会就在学校的校园里进行。每逢此,全校的中小学生就在老师的带领下,一排排的,按班级整队进入会场,和全村的社员一块参加那批斗会。见黑压压的人群里不时有人振臂挥拳,引领着大家高呼打倒外爷的口号,梅坐在学生队列中,浑身不由得就像抽筋的一般,乱筛。她害怕极了。害怕得几乎不敢看外爷一眼。可是,她又不由得想看看外爷。于是梅就偷眼看到外爷站在那批判席上,任凭唾沫、耳光,劈头盖脸,他自昂然抬首,双手紧紧勾着腰前的那根木棍拐杖,尽力支撑着自己高大的身躯不致弯曲。而那一抹微微翘着的胡须,就那么随风飘舞在外爷的下巴上,仿佛正在向人们倾诉什么……

就这样,外爷终于被“批斗”倒了。

望着躺在炕上的外爷,不吃不喝,腿脚肿的不成个样子,梅既害怕,又心疼,但她又不知怎样才能使外爷少些难过和痛苦。她也不知外爷到底有什么样的罪恶历史。所以她就很想问问究竟,就老是守在外爷身边,用自己的一双小手,给外爷这儿揉揉,哪儿摸摸,尽量逗外爷开心。

每天晚睡前,母亲和姐姐便要给外爷洗脚,梅一见,就会争来争去的,抢着要洗。外爷平时就喜欢梅的乖巧,懂事,聪明伶俐,见梅老是这样守着他,伺候他,所以有一次,老人家就含着热泪,抓住梅的小手,颤颠着声儿便说,外爷……外爷连累海怪娃娃了。不连累。梅急忙说。接着,梅就趁机问外爷说,外爷啊,那些人为什么要那样对你呢?听梅这样问,外爷沉默了好一会后,才便疼爱地望着梅,说,海怪娃娃不怕,外爷不是地主分子,外爷从没有占过任何人的一点儿便宜。那外爷没对公家这样说吗?梅凝望着外爷,仿佛有些不解。外爷气不过来,一时便是喘息、咳嗽不止,但他还是挣扎着对梅说,你……不……不懂得……说什么也没用……这时,父亲和母亲就急忙制止住了梅,不许她再和外爷说什么。

父亲和母亲十分害怕。自外爷突然变成“地主分子”后,父亲和母亲就整日提心吊胆的,家里家外,几乎连什么话也不敢多说。他们唯恐隔墙有耳,唯恐自己一时的不慎,再给外爷罪上加罪,再给家里带来什么厄运,以致伤害到孩子们。所以,父亲和母亲就在精心服侍外爷的同时,一再交代几个孩子,出门要规规矩矩做人,谁也不许惹事生非,乱说话。父亲和母亲以为这样,就可使孩子们免遭祸殃。

然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村里一个姓胡的女造反派不相信外爷卧病不起,仍旧凶神恶煞般的带着几个打手追上门来,硬要押着外爷去继续接受批判,硬说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外爷是在装猫赖狗,故意逃避无产阶级革命群众的“专政”和“审判”。还指责父亲和母亲,没有同外爷划清界限,在有意包庇外爷的罪行。姐姐当时正值年轻气盛,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就在旁边低声嘟囔了一句,人都就出口气了,还要怎样?!

这下,可闯了大祸。那姓胡的女造反派当即便气得暴跳如雷,大骂父亲和母亲坏骨子,没教养,生出了一窝反贼来;大骂姐姐是现行的狗崽子,公然为一个地主分子外爷反攻倒算,鸣冤叫屈。父亲和母亲一见这阵势,吓得直叫老天,直是赔礼道歉。但任凭父亲和母亲作揖祷告,好话说尽,保证再三,那姓胡的女造反派还是不依不饶,还是将姐姐抓了现行,强行带到村革委会去进行批判!甚至还放出狠话说,为了彻底消灭反属子弟反攻倒算的反革命嚣张气焰,一定将姐姐送交公社革命委员会,坚决批倒批臭批得永世不得翻身!

时至今日,原本聪明好学,能歌善舞,但因外爷的牵连而终未能继续升学、未能找到工作的姐姐,每想起这一幕来,都有些惊魂不定,郁郁寡欢……

噩梦醒来是早晨。随着“文革”的结束,外爷这位就因为曾在土改前拥有过几亩土地,拥有过一个小煤矿的资产,而被“运动”成为一个“地主分子”的耄耋老人,终于又获得了新生。而且在相关政策的落实中,由于当年外爷曾是拿出自己的煤矿股份,率先加入公私合营的企业主,因此,还得到了政府每月可领二十三元的经济补偿呢。

外爷有钱了。家里的生活水平也随之提高了。一家人每天都很有可能要吃到给外爷捞过面之后,所剩下的面汤烩菜了。梅从小就讨外爷喜欢,所以时不时的,外爷就会特意留一些面片儿给梅吃。而每当看到梅接住自己碗里的面片儿时,外爷那慈祥的脸上就会显露出很是满足的表情来。

可是,这却使小小的梅在十分感动的同时,也十分的尴尬,因为她好像清楚地看到了兄长和姐妹们那眼红的神情。所以,梅几乎就没吃过外爷给她的那些面片儿。那些面片儿大多都被她悄悄地喂了鸡。而每每在喂鸡的时候,想着外爷的面碗里很快就会有鸡蛋出现的情形时,梅就对那些咯咯咯欢叫的鸡们,傻傻地笑个不停。

那年春节,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回乡干部来看望外爷。那人虽然不带什么值钱的礼物,只是一些水果、糕点之类的东西,但外爷却十分高兴。老人家乐呵呵的和那人絮叨了很久,很久。在他们的絮叨中,梅便知道几十年前,原来那人是在外爷的资助之下,才从贫穷的寒门中走出去,考上了大学。之后,便在那读书的大城市里,既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又称心如意地建家立业,娶妻生子,过上那幸福的生活的。

那人一再感谢外爷对他的恩德,说,要不是外爷的乐善好施,仗义疏财,他今生今世的命运就绝对不会改写。也许,一辈子就会同许许多多的父老乡亲一样,要受苦受难在故乡这片贫瘠的黄土地上。

随后,梅陪着母亲在硷畔上送走那人时,又听邻里的几个老婆老汉同母亲絮叨说,没你家老爷子的帮助,那人是万万不会有今天这风光的。从老人家们的感叹中,梅才知道外爷当年曾是一个很有本事的能人,所以既开煤窑又种田。他不但能干有智慧,而更为可贵的是,心胸开阔,慈悲为怀,能吃得下亏。谁家要是遇到个什么坎坎坷坷的困难,他都会不计任何回报的去挺身帮助。他总主张,人活在世,就应该积善从德,互相帮衬。因此,在故乡一带,早年间外爷便享有很高的威望。

也许是上苍赐予的回报,作为一个平凡小人物,晚年的外爷生活既有保障,又有亲人照顾,实是人生万福。所以梅在家里的时候,经常又可听到老人家那久违了的唠叨哼唱了。

梅隐约记得,外爷虽然那么大年龄了,但还是耳聪目明,而且还极时尚,很能接受新生事物,特别注重保护自己的身体。不知他听谁说啤酒是液体面包之后,他便做出了每天喝一瓶格瓦斯(那时流行的一种啤酒)的决定。这便可见外爷清醒的超前意识。后来,外爷患上了严重的皮肤瘙痒症,有时整夜无法入睡,他便经常喊梅和妹妹给他捉虱子。其实,哪有那么多虱子呀。但他总猜想梅和妹妹可能在敷衍他,所以经常就用物质激励法,奖励梅和妹妹几个硬币去买糖吃。为了安慰外爷,梅和妹妹也就只好经常用指甲相嗑出的脆响,来表明她们对那些众多的寄生虫的严厉惩处。一个孩子所能达到的机智和狡黠,让梅现在想起来,都会乐得会心一笑。

外爷毅然放弃养生啤酒这样的奢侈消费,是梅处在父亲去世、面临失学的巨大痛苦和困难之下作出的。当时,为了医治瘫痪在床的父亲,家里已经熬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母亲再也没能力供梅继续上学了。然而,外爷知道这事后,却狠狠地批评母亲道,你怎能这样糊涂?这么聪明的娃娃,你就是拔锅卖瓮,也不能断了她的前程啊!

在母亲的悲泣声中,外爷接着又对梅亲切而坚定地说,海怪娃娃,你就争口气,外爷供你上学!

当时,梅不能断定外爷这样的决定是否值得。但既然老人家这样决定了,她也就觉得自己无话可说。而唯有一种信念,便深深地扎在了她的脑海之中。那就是,她暗暗立志,今生今世,自己一定要学有所成。一定要对得起外爷。并且一定要像外爷那样,积善从德,心怀感恩……

外爷活了整整九十二岁。去世时,梅因在省城上学,而未能见到老人家最后一面。

大学毕业那年的寒假回家后,梅在母亲的陪伴下,满怀思念与愧疚地去为外爷上香。

跪在外爷的坟前,梅忽然就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这便使梅不禁潸然泪流,悲从中来,哽咽着就对母亲呢喃道,外爷念我呢。

母亲听得一脸的惊愕,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也许,母亲并不能够理解女儿此刻那阴郁而悲伤心情

是的,望着眼前的那一堆冰冷的黄土,梅怎么能不百感交集,倍觉凄凉呢?

尽管她深知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到时候谁都得离开亲人,离开这个世界,但她总还是忘却不了外爷给她心头上留下的那温暖而沉痛的记忆;总还是不能接受自己永远失去外爷的精神庇护这个事实;总还是觉得外爷依旧好像就那么笑眯眯地拄着那根木棍拐杖,昂然抬首在自己眼前……

2018年孟于塞上驼城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anwen/vjxcrkqf.html

温暖而沉痛的记忆的评论 (共 14 条)

  • 春暖花开
  • 晶湖
  • 听雨轩儿
  • 醉雨轩
  • 紫色的云
  • 榆木疙瘩
  • 倪(蔡美军)
  • 襄阳游子
  • 淡了红颜
  • 浪子狐
  • 雪儿
  • 那片彩虹
    那片彩虹 推荐阅读并说 于是,外爷就眯缝着双眼,伸起胳膊,伸出一个指头来,隔空里点着梅的小脑袋,陪梅好一阵傻笑。
  • 醉死了算球
    醉死了算球 推荐阅读并说 尽管她深知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到时候谁都得离开亲人,离开这个世界,但她总还是忘却不了外爷给她心头上留下的那温暖而沉痛的记忆;总还是不能接受自己永远失去外爷的精神庇护这个事实
  • 穷乡老叟

    穷乡老叟多谢醉雨轩、淡了红颜、那片彩虹、醉死了算球文友的推荐阅读,及其他几位文友的审核通过!

    赞(0)回复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