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我的父亲愣鸿元

2020-04-20 09:27 作者:tianlisd  | 2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我的父亲愣鸿元

我的父亲生于1911年,山西省文水县武良村人,死于1991年,享年80岁。他名叫蔚鸿元,可在我们村很少有人叫他这个名字,人们都叫他愣鸿元。愣,字典上的意思是呆,但在我们村里,愣和傻是一个意思,都表示脑子不清楚,智商有问题。

或许每个人都写过关于自己的父亲的文章,大家都把自己的父亲描写为伟岸如山、和蔼可亲、精明能干、深明大义……说自己的父亲愣和傻,在这个世界上恐怕也只有我这样一个不之子。

愣鸿元这个绰号,极具贬低和负面的意味。在农村,这类绰号很多,一般来说,称呼这类绰号都要避开本人以及他的家人。可是,人们称呼我父亲这个绰号时,从来不避开我们。小时候,我在街上玩耍,一个人指着我问另一个人,“这是谁家孩子?”那个人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是愣鸿元家儿子。”“嘿!愣鸿元竟然还有这么个儿子?!”再比如,人们说我父亲愣,但我父亲记忆力特强,方圆50里的庙会时间熟记于心。隔三岔五,准有人来到我家问我父亲哪个村什么时间有庙会。小时候我在我家街门口玩耍时准有人问我:“愣鸿元是在这个院子里住吗?”我点点头,然后跟着这个陌生人进了我家的院子,但这个人见到我父亲后对我父亲还相当的尊重:“鸿元哥,近来哪个村有庙会?”我父亲平时一言不发,说起庙会来却滔滔不绝:“初九郑家庄,初十一斐家会,初十三……”一连串能说几十个,来者连连摆手叫停,因为再说,他就连一个也记不住了。

说我父亲愣,这是全村人的共识,我们全家欣然接受,没有半点怨言。一个人刚出生是没有绰号的,慢慢地有的人就有了绰号。我父亲之所以有这样的绰号,我想应该是因为我父亲性格过于孤僻,一句话都不多说,还因为他干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新中国成立前,我们家是小有名气的商业世家。据我村志记载,我家是“一门三掌柜,小兄弟们全跑外。”我爷爷、二爷、三爷弟兄三个全是掌柜。我爷爷是清徐县一家酒厂的掌柜。到我父亲这一辈有十几个兄弟,都在“跑外”, 没有一个种地的。在我父亲十八岁的那年,我爷爷给了他100块大洋,让他外出做生意。这时正好我奶奶不幸身亡,我父亲偷偷到文水县城一家冥具店把我爷爷给的100块大洋全部订制成纸扎祭品。100块大洋究竟有多值钱?我百度了一下,大概相当于现在10万人民币。我奶奶出殡的那天,棺材后面的纸扎祭品浩浩荡荡、绵延数公里,邻村上下,七里八乡的村民都来看热闹。在墓地,纸品堆起来如一座大山,点燃后,火光冲天,烧了一天一才烧完。我父亲自知做了错事,怕被我爷爷责罚,在葬礼的当天晚上,乘着夜色溜之大吉,从此不知所终。(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父亲为他母亲做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却没有落下孝子的名声,愣鸿元的绰号由此而生。

十八年后,也就是我父亲36岁的那年,他回到家里。这时家里的人才知道我父亲这18年一直在包头,按当时的说法是“走西口”了。他回来时,我的爷爷已经死去,家里多出了一个后奶奶,也就是我父亲的后妈。这个后妈心狠手毒,残暴无比。人们常说“蝎子毒,后母心”。这个后妈把我的姑姑打得精神失常,疯疯癫癫。我父亲知道内情后,将他后妈痛打一顿,据说把铁火柱都打弯了。之后不久,他的后妈举报我父亲是共产党,立马就被阎锡山的勾子军抓去,在当时的村公所严刑拷打了三天,尽管没有找到半点证据,最后决定要将我父亲活埋,因为当时国民党对共产党的政策是宁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那天,在我村的护村堰外面挖了一个坑,将我父亲五花大绑,扔进坑里,在把我父亲埋了一半时,一个村公所的干部跑过来叫停,将我父亲释放回家。我在电视上看过无数回的枪下留人、刀下留人,我知道那都是编剧导演为使剧情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而故弄玄虚进行的杜撰,而这一次锹下留人却是真真确确发生过的。原来活埋我父亲的消息传出后,有两村民,一个叫李永生,一个叫蔚景明,出面以人头担保,保证我父亲不是共产党,并写了保证书。如果日后查出我父亲是共产党,这两个人将被一同砍下脑袋。这两人,既非我家亲戚,也非本家,更不是朋友。据我村村志记载,这两人是中共地下党员。

我父亲回到家里,却发现家里空空如也。原来在我父亲被抓去的这三天里,他的后妈将家里的财物一卷而空。据说大马车拉了五六马车,全部拉到她的娘家。我爷爷原来是酒厂的大掌柜,家里究竟有多少金银财宝不得而知。有一件事可以说明我爷爷当年是家财不菲。就在1946年天,我的三叔在阳泉被勾子军乱枪打死,暴尸野外。我父亲得知这个消息后,决定要把他的弟弟拉回来入土为安。他身无分文,家里的值钱东西已被他的后妈一卷而空。翻遍所有房间,最后终于找到一幅字画。他的后妈不识字,不知道这个字画也值钱,所以没有拉走。我父亲拿着这个字画去了太原勾子军(第九路军)的一个司令部,一个当官的出口就给800块大洋,我父亲一听这么值钱,舍不得卖了。从司令部出来,我父亲找到了他的二弟,我二叔当时在国民政府当差,算是一个公务员,他把字画留在我二叔家,向我二叔要了一些钱,去了阳泉把我三叔的尸体拉了回来。据说那字画是傅山先生的笔墨,放到现在那一定是价值连城。

家里除了房子,什么都没有了。我父亲18岁时还是富二代,到36岁成了穷光蛋。就在我父亲最穷困潦倒走投无路的时候,经人撮合,我妈嫁给了我

我妈生于1911年,与我爹同岁,文水县汾曲村人,离我村5里路。在他们18岁的那年,我爹走西口去了包头,我妈嫁给了一个地主老财,成为一个地主婆,过着优渥、幸福生活。我妈和这个地主共同生活了18年,生过五六个孩子,全部夭折,最后这个地主也暴病身亡。我妈极度悲伤,日夜痛哭,得了重病,昏迷数日。在我妈醒来的那天,家里的财产全部被她的小叔子们一扫而空。病好后,我妈被扫地出门。就这样,我妈嫁给了我爹。曾经,一个是少爷公子,一个是地主老婆,现在,他们都一贫如洗,生活在了同一个屋檐下。我妈嫁给我爹并不快乐,更不幸福。她原来那个地主丈夫,想必非常优秀,和我妈也是恩夫妻。而我爹,尽管身材长相一点也不差,可他那孤僻怪异的性格,三块石头也砸不出一个屁来,加上愣鸿元这个绰号,让我妈觉得她真的嫁给了一个傻子。有一天,我舅舅来看我妈,我妈泪如下,哭得抬不起头来。说她嫁了的好男人死了,又嫁的男人是个傻子不说,还穷得揭不开锅。我妈嫁给我爹,确实是委屈。我妈聪明伶俐、精明强干,长得如花似月、风姿绰约。尽管我爹是初婚,我妈是二婚,但依然被人说成一枝鲜花插在牛粪上。我舅舅听完我妈哭诉,当即决定,帮我妈一下。他出钱给我爹买了一个独轮车,和我爹一起跑起了运输。他俩把我村生产的花生,收购起来,卖到150里外的太原市。有一天,我爹和我舅舅给一家商铺送货,卸完了货,到柜台结账,柜台伙计可能是一个新手,怎么也算不对帐。我爹上去一把夺过算盘,劈里啪啦,三下五初二,一次就打对了。我爹的这一举动让我舅舅刮目相看,喜出望外。在那天回家的路上,天色已晚,月色朦胧。起早贪黑地赶路是他们的常态。只见前面路上有几个人,走近方知道是劫匪,他们持刀弄棍,要求留下买路钱。我舅舅已准备掏钱,只见我爹放好独轮车,上前一步,一声顿喝,“嗨!”然后扎好马步,一手握拳,一手绵掌。几个劫匪一看遇上武林高手,转身一溜烟跑得没影儿了。

回到家里,只见我妈暗自伤神,偷偷抹泪。我舅舅对我妈说:“妹妹,你家男人可一点也不傻。”并把这一次做生意遇到的两个故事给我妈讲了。我妈顿时破涕为笑,以后再也不哭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吃饭问题基本解决了,还攒了一点钱。我爹用这一点钱买回了一套打麻绳的器械。从此,他干起了他的老本行——麻绳匠。打麻绳最基本的工序是在纺车上把麻纺成麻线,类似织布前用纺车把棉花纺成棉线。从此我爹的一生便和这个纺车拴在一起。我爹纺麻线的样子永远刻在我脑海里。家里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我爹坐在纺车前,纺车在不紧不慢地转着,发出不高不低的吱吱的响声,我钻进被窝里睡觉时是这个场景,我半夜里起来尿尿时还是场景,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还是这个场景。这样的生活并不是偶然的一天两天,而是天天如此,一年到头如此。农历二月初九是我村的庙会,我村每年都会唱戏,但我爹从来没有看过一次。有一年唱的是丁果仙的戏,还有一年唱的是王爱爱的戏,这都是山西顶级的演员和顶级的剧团,整个村子万人空巷,十里八乡的村民都来我村看个稀罕,唯有我爹依然坐在纺车前,不去看一眼。哪怕是过年这一天,我爹也不休息,早晨起来吃完饺子,下了炕,直接就坐在了纺车前。我妈开始责骂我爹:“天生就是个受罪鬼,过年也不能歇一天,日子被你越拧越紧(纺麻绳时麻被旋转的纺车拧得很紧),你就不能歇上一天?”尽管我妈说话时厉声厉色,而我爹的脸上却露出了笑容。我爹不得不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麻屑,习惯了劳作的我爹,一下没事干了,显得全身的不自在,等我妈出门到邻居家串门去了,他就又坐在纺车前了。当我妈中午回来又看到我爹坐在那里了,便又是一通责骂,我爹依旧脸上堆起了笑容。我爹似乎没有七情六欲,只有一种欲望,那就是劳动;他也似乎没喜怒哀乐,只有当我妈责骂他的时候,他才有一丝的笑容。我至今说不清我爹的偷笑是对我母亲责骂的欣赏、享受还是不屑、藐视。

默默付出、不善表达都是中国父亲的一种共同形象。而我父亲是一个极端。他太少言寡语了,本文所有关于他的故事没有一个出自他的口里。他是如何一个人走到包头的?流浪乞讨?或有贵人相助?在走西口的18年里究竟干过些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会打麻绳,说明他在麻绳铺里当过学徒;他会武术,也许他在镖局里当过差;他的算盘打得非常麻利,也许他在某个店铺里站过柜台……

我爹的一生都在我妈的责骂声中度过。有的时候,我妈不骂我爹,而我爹还“找骂”。比如说,院子里有人把瓷盆子不小心摔碎了,我妈从屋里出来便兴师问罪:“这是谁干的好事?”我爹便主动承认:“是我不小心摔的。”我妈便开骂,我爹便转过身去偷笑。类似的事情发生的多了,最终被我妈发觉,我爹再被痛骂一顿。我爹为什么要顶包认错?这是出于他内心的善良。这种品质比学雷锋做好事更难能可贵!我妈骂了我爹一辈子,我爹没有回骂过我妈一句,更没有动过我妈一根指头。我爹一辈子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口角,更不用说动手动脚了。但他打过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后妈,另一个就是我。因为我上小学时长时间逃学捕,他把我倒栽葱吊在梁上,用麻绳把我狠狠地抽了个管够,然后我妈把我从梁上解下来揪着我的衣领连踢带打把我送到学校里。我是他们所生的唯一的儿子,他们46岁才生了我,可我没觉得他们把我当成掌上明珠。

我妈骂了我爹一辈子,却不是我妈的过错,而是我爹的过错。我爹身上的毛病缺点太多。比如说,他非常能迁就,衣服破了迁就穿,饭菜坏了迁就吃,工具坏了迁就用……他的独轮车(当地土话叫圪钧钧)永远是破烂不堪,咯吱咯吱地响。有一次,由于车载太重,连人带车摔倒在地,将独轮车上的一个把摔断了,从此他的独轮车只剩下一个把,他就那样继续推。就此人们送给他一句顺口溜:“愣鸿元有两下,推的圪钧钧没把把。”又有一次,他独轮车的车轴断了,车轮掉了下来,他从家里拿了一根火柱插上继续推,街上的人们看到后大笑不止,孩子们像看正月十五闹红火中的刘三推车车一样追着看,从此他的独轮车和他的绰号“愣鸿元”一样出名。当人们的工具如自行车、平车、马车有了毛病都被比喻为“愣鸿元的圪钧钧”,更有甚者,镰刀不快了,锄头把断了,铁锹生锈了也被调侃为“愣鸿元的圪钧钧”。再比如,他干活毛糙。他织出的麻绳质量很差,次品多多。赶集上会总是卖不掉。但卖不掉也有卖不掉的好处。每当发生猪瘟,集市上的熟猪肉也就不好卖了。我爹就用卖不掉的麻绳去换回没人买的死猪肉。那是一个饥饿的年代,那死猪肉也是美味佳肴。就连这死猪肉我爹也舍不得吃一口,都让我妈和我吃了。前一段时间北京发生了非洲猪瘟,超市的猪头肉降价了,我大吃起来,我想如果得了猪瘟的猪肉能吃死人,那我早就死过不知道多少回了。

我爹远远不是一个优秀的男人,更不是一个技术精湛的麻绳匠。但他也有很多优点,他没有抽烟喝酒的嗜好,站街串门的习惯,闲谈莫论的毛病,更没有耍钱摸牌、拈花惹草、游手好闲的恶习;他的一生就是忙,忙得连抱抱儿子、亲亲老婆、说个笑话、讲个故事的情趣都没有了。他那不知疲倦地劳作,为的是让我妈和我少挨一些饿;他那连死猪肉都舍不得吃一口是对我和我妈的大爱;他那把别人的错事揽到自己头上,更是我一生都难以企及的高贵品质。愣鸿元这个绰号对他来说多多少少有点冤枉。

我与我爹,远远谈不上父子情深。我只是觉得,他的一生是那么的可怜。为了养活我们一家,他起早贪黑,不知疲倦,没有了生活情趣,没有了自我。他如沧海一粟,庸世尘埃。尽管他活了八十岁,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到现在连照片都没有留下。他生前很渺小,死后亦卑微。在我村四百亩集体坟的一拐角处,苍凉的杂草丛中有一块石碑,上面刻有“蔚鸿元”三个字,提醒着人们他还曾经来到过这个世界。而我这个不孝之子,也只有在清明节这一天才想起我还曾经有个父亲。他越是卑微,我越觉得愧对于他。在他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之际,我站在炕前问:“爹,你想吃什么? 我给你买!”一辈子勤俭节约的他, 临死前终于奢侈了一回,说想吃橘子罐头,可一瓶橘子罐头还没吃几口就撒手人寰了。如果他现在还活着,我会带他出国旅行一次,给他吃一次西餐,吃一次海鲜,吃一次烤肉,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不再劳作,不再省吃俭用,不再连病死的猪肉都舍不得吃一口,过上哪怕是一天幸福的生活,可是……

2020年清明节

作者:蔚天立,山西省文水县教体局教师,现居住:海南省万宁市东澳镇神州半岛阿拉莫纳Z1-4-518邮政编码:。

电话号码:(也是微信号)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anwen/viwybkqf.html

我的父亲愣鸿元的评论 (共 2 条)

  • 浪子狐
  • 倪(蔡美军)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