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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忆伯父归去来

2019-01-29 16:20 作者:前川瀑布  | 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文/毛兴凯/湖北巴东

二0一八年七月十三日下午,突然接到一个来自台湾的电话。电话那头自我介绍:我是毛传书的儿子毛星荣,……父亲走了!

什么?伯父走了?什么时候?电话里,约一分钟没有声音。

喂,星荣弟,你在吗?

在。应该是哥换号了,一直接不通,心里好难受……言语之悲切,透出骨子里的伤痛。约一分钟,我亦无言。(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原来,伯父在一个月前就去世了,因工作原因换号,只与伯父说起,忘记告知弟弟,一直联系不上我。弟弟好不容易从我与伯父的往来书信中得知现在的号码,终于打通,觉得好难好难啊!

伯父临终前告知弟弟,自己走后一定要代表他及全家到大陆老家看望各位亲人、祭拜爷爷奶奶……血浓于水的亲情不能断了线啊。弟弟深知,此事责任重大。想尽一切办法与我取得联系,兑现父亲的遗言,是他随后日程的重中之重,责无旁贷。

一九二六年农历四月初二,伯父出生于湖北省巴东县狮子淌村腰悬河,祖籍湖北天门。兄弟四人,依序为毛传书、毛传章、毛传念、毛传杰。父亲是老二,和伯父一样,也在民国时候当过兵,与伯父交往最多,很多关于伯父的情况都是从他口中知道的。

祖辈是勤劳殷实的人户,属于自耕农一类。伯父的童年过着正常孩子生活,六岁读三字经、四书,后来读国文,还读过道教、医药方面的书。因在家中是老大,少年的伯父随爷爷到资丘买过布匹,到建始官店贩过白酒,在贫穷落后的乡下,伯父算是见过世面的人。

俗话说,人是三节草,不知哪节好。刚刚临界青年的伯父就不那么行运了。先是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爷爷病故,十五岁的伯父经历着人生第一次失去至亲的重击,承担着年少办理丧事的痛苦磨难。四处找人求人,既要为爷爷赶做寿衣,又要到处打听哪家有没有刷棺材的生漆,倔犟的伯父像成年男子一样,冷静决断,无所畏惧。下葬的期间到了,生漆依然没有着落,只好白皮棺材安埋,伯父扶着爷爷的灵柩说:“,我们已经尽力了,对不起,您安息吧!” ……三个弟弟看着哥哥失声痛哭,泪如下,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嚎啕大哭,三叔甚至倒地休克,惨兮兮的,乡邻们望着四个可怜巴巴的孩子、凄惶无助的景况,都纷纷相劝,暗自流泪……

屋漏偏逢连阴雨。次年正月十六,人们还沉浸在过年的喜庆之中,虚岁十六的伯父被抓去当兵,唯一能替奶奶排忧解难的长子远去,这个家不到两个月经受着又一次严寒霜打,奶奶整天以泪洗面。望着三个不晓世事的孩子,为了不让他们冻死饿死,饱受失去丈夫、思念儿子痛苦折磨的她,唯有认命,唯有苦撑,唯有坚强,毅然顶起一家人生计何从的重任,别无选择。

日本入侵的年代,生灵涂炭,百姓遭殃,当兵的更是东征西讨,转战南北,辛劳异常。伯父被分配到重庆国军185师学兵连,每天都思念家乡想念亲人,后调七十六粮材库。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在兴山县泗湘溪往家里写信并寄钱。同年,从长江北走三、四天路回到家,三天后返回原单位,奉命赴长沙与日军会战。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在重庆、贵州独山与日军作战后调通信器材总库。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抗战胜利编入国军第四军官总队。不久,由重庆坐船到宜昌,辗转宜都、资丘,走四天路回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家。可是,眼前的一幕,让伯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的房屋荡然无存,一片废墟。整个人浑身凉透,悲痛欲绝,这就是自己苦苦盼归的家吗?

原来,这年秋之交,一场火灾吞噬了整栋撮箕口外形的房子,一家人无处安身,无吃无穿,无依无靠,这个本来就风雨飘摇的家,更是上加霜。奶奶实在没有办法,只好令其分家,各自谋生,以度难关。十七的父亲、十五岁的三叔都已结婚,独自成家,奶奶与年纪尚小的幺叔为一家,大家在绝望中寻找生的希望。

三家分别撑起木叉子,搭起用竹胡子、茅草盖顶,用包谷杆子夹装四壁的茅草屋,遮风躲雨,避雪抗冻,挖野菜野茎、捡田间剩物,东讨西借,稀汤保命。……穿衣也是很大的问题,除从大火中抢出的少量家具、棉絮等物品外,本来不宽裕的衣裤所剩无几,除了身上穿的,几乎都没有第二条裤子,更不用说棉裤之类的东西了。穿脏了,就晚上睡觉时脱下来洗,柴火烤干,第二天继续穿。常常是男的穿女的、女的穿男的,轮流穿、轮流洗。大家急切的愿望就是想方设法每人再做一条换洗的裤子,增添一些御寒的衣物,以度过即将来临的寒冬

既然分了家,都要靠自己的努力摆脱困境。那时,家家普遍贫穷,本不宽裕的亲戚也没有多少搭救,一向倔强的父亲对大家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生病,保住命,不相信年年都这样背运。年龄稍大的父亲借钱赊米、联系木匠,准备重修房子,把十七岁的自己当成阅历老道的大人,倒也给这个大家庭成员壮了胆,鼓了气,带来一些生机。

伯父的归来,改变了父亲所有的设想。伯父坚决不同意房子各修各的,说此前分的家不算数,要合家,大家一起修房子,不然就出走,永远不回这个家。伯父比父亲还要倔犟,加之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事理何在,利弊多少,一清二楚。加之奶奶生怕长子归而复失,也哭诉着劝大家按老大的意思办。于是,在伯父的坚持下,合家、修房子就成了板上钉钉子的事,没有谁再说“树大分丫,人大分家”之类的话了。

其实,伯父考虑的是兄弟年纪都小、母亲多病,单枪匹马房子很难修成,集中力量才能办大事。就这样,请来大面山的黄正德师傅,马上认木,同时修五间,四兄弟一人住一间,共用一间堂屋。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闰二月二十四在原地基上树柱立屋。慢慢地,一家人总算有了安身之处。

房子建起了,兄弟妯娌的心思却不在一起。加之伯父当兵前那个按生庚八字结婚的老婆不勤快,也不会理家,另外几妯娌或多或少有些嫌弃。伯父不在家,她就去了娘屋,伯父回来了也不去找她。如此情况下,各自独立生活的愿望大多有之。反正房子修起了,分家后的压力也不是太大,那就分吧,伯父表示了同意。

那时,祖辈在三里外的长岭置有一个庄田,考虑种田远近方便的因素,就把这个庄田分给了幺叔 ,共同给幺叔在上面建房子,下面的一间谁要谁出钱,用于买瓦、付工资。伯父不想买,三叔无力买,唯有父亲承担下来,东扯西拉到处借帐,总算把事情摆平。

辛苦还算平安的日子不到两年,战乱又给这个重创未愈的家庭带来了生死别离的折腾。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九月初十,伯父正在为同水井的族弟完婚管帐,突然三个骑马的官兵到来,要求伯父随他们即刻返回部队。只有命令,没有原因。伯父明白,这不是一道寻常的命令,这一去,说不定就是诀别。农村有俗语说,喜事帮忙,中途断桥,是十分不吉利的事情,东家极力劝说官兵,要求把帮忙的喜事办完,明早再走,连新郎新娘都出面苦苦相求,方方面面的招待也非常客气,加之办喜事场子里人多,官兵脱身也有难度,何况还要把人带走,无奈之余,官兵只好作罢。

奶奶的悲痛胜过所有人,一个劲地痛哭,母亲连为伯父赶做布鞋,对着昏暗的松油灯,一家人通宵未眠。天气本来还不算太冷,屋子里却充满浓浓的寒意,火坑的柴火不时发出噼啪的响声,添加的湿柴或许因为油质的缘故,不时喷出气来,随着火苗嗤嗤作响,像是叹念这个不怎么走运的人家,更像是在嘲笑这个生病的世道。

后来母亲对我说,伯父走的那天办早饭,切开一个包耳菜,里面卷曲着一条菜花小蛇,吓得不知所措,惊呼拐达拐达,大家连忙去看,只见小蛇微微蠕动,甚是奇怪。这种怪事,兆头不好,知道你伯父这一去就难得回来。

奶奶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去世,再也没有见到伯父,甚至连只言片语的消息都没有。她相信,儿子已经不在人世,对儿子的印像永远定格在辛酸的一九四八年。因为丈夫早逝,因为思念儿子,奶奶时常精神恍惚。一次意外的摔倒导致语言不清,成为半哑,唯一念得清晰的就是伯父的名字。就这样,奶奶在本可以安享晚年的日子,余生依然凄惶。

值得庆幸的是,因为一场火灾,家贫如洗,解放后家庭划为贫农;因为伯父生死不明,杳无音信,家庭没有受到历次运动的牵连。在我读书及工作的时候,往往有很多表格要填,其中家庭出身一栏填“贫农”,主要社会关系中关于伯父一栏的后边,一直填的是“杳无音信”。如此看来,在得失之间,上天似乎早有安排,任何人都无法规避。

伯父被官兵带走不久,按照当时政策,两丁抽一、四丁抽二、独子免征,父亲也被抓去当兵。……缺兵的时候当然是越多越好,或许是三叔身体有病,幺叔年龄太小,总算是没有弄去。父亲直接去了重庆,当时的形势已经非常严峻,各种小道消息、民间传闻不绝于耳。尽管管制很严,还是有很多士兵利用换防的机会偷偷逃跑。一次,部队向万县方向转移,父亲等人被安排负责号房,所到之处,民房都是空的,偶见当地百姓,也是探头探脑,躲避不已。父亲等人下决心抓住一人,诱导盘问,知道共产党就要接管这里了。原来老百姓已经认为父亲一行就是逃兵,但并不知道普通士兵对整体局势不清楚,还蒙在鼓里。号了房,有人返回联络,有人就地坚守,父亲等三人负责坚守,等待部队驻扎。攀谈中得知,另二人一个是贵州的,一个是利川的。因为不太熟悉,相互并未深入打探。

想家心切的父亲和另二人也许有同样的想法,但谁也不敢说出“逃跑”二字,那是要掉脑袋的。眼看驻扎的部队就要过来,父亲磨磨蹭蹭,心急如焚。这天中午,几人到号房周边转悠,父亲下定决心,死了就死了,反正要挣脱目前这个死亡营。父亲借机说要到林爬子解手,行至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鼓足勇气,连飞几道高坎,跳过数道溪沟,翻山越岭,曲线奔跑,约莫一个时辰,见后面无人追赶,更无枪声响起,这才放缓脚步。整个人精疲力竭,瘫软如泥。接下来,紧要的是打听方位。小地名,外人是肯定不知道的。父亲便找到当地一户人家,说出曾经背夫听人讲的离老家最近、比较出名的地方--施南、宜昌等地,经人指点,按照大致方位模糊地前行。

国军的衣服特别显眼,途中遇到地方恶人,抢去了外衣外裤,寒气不断袭来,父亲只有靠不停地行走,甚至奔跑来增加热量,田地里找一些萝卜菜之类的东西果腹充饥。初冬时节,晚上是最难熬的,不是在树下过夜,就是在岩洞避风,父亲唯一的信念就是:只要命在,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一天晚上,寒冷异常,饥寒交迫的父亲实在走不动了,眼见山边草房内透出火光,比较寂静,就试探地敲门,应声的是一位老年妇女,听明白来意,老人开门请进。见到面黄肌瘦、冻得哆嗦的父亲,老人说,孩子,你这是又冻又饿啊,家里也没有别的东西可吃,给你烧几个萝卜将就一下吧。……原来,老人也有两个儿子,全部被抓去当兵(这当然是坏了规矩),至今下落不明,老伴去世三年,而今孤独一人,天天盼着儿子回来。说着说着,早已泪流满面。

伯父烤着柴火,倾听老人无尽的诉说,困了就靠墙打个盹儿。天还没亮,父亲穿着老人送的自己儿子的衣裤,起身告别,继续赶路。老人像送别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停地叮嘱抹泪,父亲好生感动,忍不住泪水涟涟。父亲常对我说,今生亏歉这位老人的,根本记不清那个地方,这个情,看来是还不上了,但反过来说,别人有难,多多帮衬,还是有人念着的。

走到施南,这里已经解放。解放军四处巡逻,盘问父亲,得知相关情况,问愿不愿意留下加入他们的队伍,父亲说很想家,并说明了家里艰难的处境,婉言谢绝,决定先回去看看再说。

父亲回到家,已是冬月末些时候,走的时候大姐还没有出生,这时已快满一岁了。一家人见父亲瘦得像鬼一样,没有高兴,只有痛哭。奶奶急切地问,老二啊,你回来了,老大呢?父亲无语,只是陪着奶奶不住地流泪。

一九八八年我二十七岁,任杨柳池民族中学校长。忽然一天下午,办公室喊我接电话,说是我父亲打来的。从不给我打电话的父亲,怎么会打电话呢?我心底一沉,生怕有什么不幸的事情突然临头,跑步冲进办公室。电话那头是父亲的声音:你伯父来信了,赶快回来帮忙写个回信,明天。没等我回答,电话就挂了。这是父亲向来说话的风格,也许是怕花电话费,我猜摸着。

那时没有手机,老式摇把子电话只有去村委会才有,看来父亲是专门去打的这个电话。于是,我着手安排学校当急的工作,次日一早,坐一辆到孙坪方向的拖拉机回到老家。信是三友坪从台湾回来探亲的邓亚民先生带回的,伯父委托邓先生打听家中情况:一是老家住地还有没有人,有的话,现在有哪些人。二是母亲还在不在。三是当地交通如何。

按照伯父的意思,我以父辈的名义写好回信,让他们送到邓先生老家,然后带给台湾的伯父。大致内容是说大家万分思念着他,老家三兄弟都还健在,各自有多少子女,有多少孙子、外孙,分别叫什么名字等等。说到奶奶时,只是简单地说明老人家因病早已去世。还谈到了伯父那个大陆老婆的情况:后来与一个姓万的金匠结婚走了,房子卖给了老三 ,再无联系。最后是盼他早日回来团聚云云。

随后了解到,一九八七年十月十四日,蒋经国主持国民党中常会通过有关探亲的决议案:“凡在大陆有血亲、姻亲等三亲以内之亲属者,可登记赴大陆探亲。” 十月十五日,台湾行政机构《台湾地区民众赴大陆探亲办法》正式宣布,一般民众可以探亲的名义,返回大陆老家,一年可探亲一次,每次三个月。仍然健在的在台大陆老兵,有生之年总算有了回家团聚的可能。消息发布后,台湾全岛无不欢欣,不少人更是老泪纵横。台湾红十字会为办理老兵返乡手续,准备了10万份申请表格,在短短的半月之内,就被索取一空。

伯父因为身体欠佳,相约返乡的时间多次变更,短期未能成行,但相互通信频繁,家长里短的信中交谈,彼此倒也知根知底,清楚明白,陌生的亲人越走越近。

回逆时光隧道,至民国三十七年九月,伯父离家返回原部队,几经周折,于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元月随部队经汉口、上海乘海船到达台湾。船上三天两夜,队伍庞大、心情浮躁,但看管很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尽管如此,意外情况依然不少。因为缺粮,士兵几天都是靠稀饭糊粥过日子,没有谁真的吃饱过,时常为争抢最后的锅巴而大打出手,受伤者有之、落水者有之,恐怖与惨状让人不敢相信。人的原形丑态暴露无遗。

到了台湾,眼望茫茫海水,伯父内心一片茫然。何时能回老家,在这个荒凉的小岛上将会发生什么,一切无从知道。贫苦的生活,孤独的思念,绝望的等待,才刚刚开始。

起初,是不允许大陆兵在台湾结婚的,一是怕削弱他们想家的程度,影响攻陆作战;二是许多士兵在家乡结过婚,两岸分治时期无法查证,万一攻陆成功,回到家乡就破坏了社会伦理。随着时间推移,攻陆渺茫,加之内部呼声高涨,婚姻解禁成为现实。

一九六一年,伯父在台中县清永镇与屏东县盐埔乡柯龙妹结婚,一九六五年生长子毛星荣,一九六八年生长女毛星中,一九七0 年生次女毛星河。三个孩子均已长大安家工作。

台湾称这些大陆来的老兵为“外省人”,他们的生存非常艰难,即使与当地人结婚了,也不例外。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严重不同,滋生着种种交流障碍与生活的不协调。同时,“外省人”有统治地位的优势,挤压了当地人的发展空间,这样,无形中形成了族群间的矛盾,以致后来成为台湾政府最最棘手的问题。总之,“外省人”很难融入当地社会。

当年到台湾的一百多万人,士兵有六七十万,真正有条件在台湾结婚安家的只是少数,大部分都是孤身一人、孤独一生。据此,台湾行政机构为六十岁以上的孤身老兵准备集体宿舍,叫“荣民之家”,一个房间有两个铺或者上下四个铺,吃饭、住宿、医疗不要钱,退休金照领,生活基本没有什么问题,但他们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却与日俱增。由于海峡两岸一直处于敌对状态,想要回家简直是天方夜谭。逢年过节格外想念亲人,他们就三三两两聚集到海边,一瓶酒,一碟花生米,喝得酩酊大醉,有文化的兵还会朗诵于右任先生的现代诗《望大陆》——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

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

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对于久在异乡的老兵,所有生活都是辛酸,所有期待都是渺茫。何日推倒两岸间的高墙,是他们今生今世唯一的愿望。

伯父于一九七七年退役,根据台湾政策,六十岁以下的老兵由台湾退辅会安排到企业、工厂就业。即把老兵分到指定单位,要求尽心尽力地辅导他们,直到能够胜任工作。伯父在部队是军医,退役后自然从事医药工作。后来,因恋就家乡山水土地的情怀,选择在台中梨山租用果园地,专门种植热带水果,并掌握用苹果酿酒技术,这一种就是三十多年,造就了他特殊的梨山情怀,直到去世前,还时不时念叨着。这里,带给了他自由自在的劳动、排遣思念的遐想,他享受,他满足。如此,安慰着他隐痛心灵

那些没有退役的老兵,生活自是枯燥乏味。本就匮乏的娱乐活动,还有很多限制性的要求。比如玩收音机,说这个属于管制品的范畴。尽管它是听歌、唱戏、听相声的娱乐工具,但两岸透过电波隔海喊话,因此也是政治心战的工具。台湾本岛的官兵,个人可以有收音机,却不许收听短波,因为大陆电流强,收音机指标一拨到短波,“蒋军弟兄们”的声音就出现了。外岛离大陆近,就无所谓长波、短波,能听得清楚的广播都来自大陆电台,所以外岛个人有收音机的,非最高长官莫属。

后来有了电视机,黑白的,十二或十四吋,作为劳军品,一个连队一台,放在“中山室”,由专人看管。新闻只许看中午十二点和晚八点的。歌唱节目则比较宽松,台视的“群星会”最受欢迎。去看电视就像去看电影,什么时候播什么节目,大家都清楚,时间一到,“中山室”里已挤满了人,早到的有位子坐,晚到的只好站着,不过,坐或站都一样高兴。

台视有个节目,叫“怀我故乡”,每周六下午播半小时。顾名思义,这是介绍大陆风光的节目。所谓“风光”,只是图片,由于两岸未开放,呈现在屏幕上的都是一九四九年以前的旧照片,节目制作单位从四处搜集后,由主持人“看图片说故事”。

伯父是这个节目的忠实观众,每播必看,总在期待能播出记忆中家乡的印象,哪怕是只言片语,常常为之怅然。

富兰克林曾经说过:从来没有好的战争,也不存在坏的和平。硝烟散尽于历史的天空之后,世人方知,活着,原来为的是相聚,为的是骨肉不再分离。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悲伤可以忘记,恨可以放下,无论怎样的沧桑与悲凉,都会在天到来的时候终结。

伯父就在这样的幻觉中,时常快步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一道金色的阳光从西边射来。看!那晚霞似火,枫林如醉的地方,不正是我的家么?

年轻离家古稀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亲人相见不相识,笑问先生您找谁。一九九一年四月,全县开展学校圈地建围墙运动,已是杨柳池教育站长的我,和全县各乡镇教育站负责人一道,在副县长向兴平、县教育局长谭文森的带领下,前往湖北十堰市房县、郧西县、宜昌市保康县考察校园围墙建设情况,转来在宜昌平湖大酒店召开总结会,然后回到各自乡镇。刚到杨柳池,就听办公室值班人员说,近三天,天天有我的电话,说伯父将要回来,催我回家。算起来正好是回来的第二天。

我连夜召开站务会,通报外出考察情况,部署好下一步工作,昱日一早就赶便车回家。根据商量安排,我等数人在离家一里开外的毛家岭恭迎伯父。下午三点多钟,与通信四年、从未谋面的伯父第一次见面。对我们这一辈的来说,见面时,最多的就是寒暄和端详。他,中等身材,一头银白短发,上着藏青夹克,下穿灰色裤子,体态适中,比照片上略显消瘦。平和沧桑、和蔼干练,是我对伯父的第一印象。

阔别四十年的父辈们,见面情景特别地令人心酸,悲喜交加,四兄弟抱头痛哭,唯有泪水诉说着漫长的别离。弟弟抱怨哥哥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哥哥又有什么办法呢?从联系上家人,到开始写信至今,用了近四年时间,中途因身体不适几次耽搁,加之办手续需要时间,伯父说着说着,声音哽咽,热泪盈眶,四十年的朝思暮想、伤心委屈,和着眼泪一同奔涌而出。

伯父说,离家在外,流浪几十年,常常做都在想着各种回家的方式、回家的场景。有时梦啊梦啊,梦到回家什么都没改变,就是看不见一个亲人,在梦里哭喊出来,第二天还要装着没事一样。人在远方,梦在深处,心的伤痛,无人诉说。熬啊,熬啊,这一熬就是整整四十年。

在爷爷奶奶坟前,伯父长跪不起,呼天呛地,哀痛之言令人心碎。这是一个久别的游子对着阴阳相隔的双亲,痛彻心扉的哭诉、无可奈何的愧对,整个场面压抑沉闷,老少亲友无不垂泪。是啊,多少不情愿,埋在岁月中,有谁知?有谁懂?

亲朋的陪伴,乡邻的盛情,让伯父第一次感受到世道有真情、人间有温暖。无论是在他家做客,还是为其他台胞打听老家亲人的情况,伯父都与大家说长道短、畅所欲言,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不约而同地称呼道:您好,回来啦?!就凭这句话,伯父已感到万分地满足,——这就是家乡的味道啊。

伯父返乡的第六天,我收到伯父长女星中妹的来信。信是在伯父出发前半月发出的,收到已是第21天。主要是提醒我们,注意伯父回来后的相关事项:一是伯父的肝病未好,应该少喝酒,因情况特殊实在要喝,一定要喝酒精成份少的酒;二是伯父有早睡的习惯,晚上睡觉最晚不要超过十点;三是一定要注意提醒伯父按时返台,不要逾期不归,这种例子太多太多,希望我们多多谅解。还埋怨说,伯父这次回家的时间是自己做主改了的,之前她们一直不知道。字里行间透露出对伯父返乡的种种担忧,身体的、生活的、政策的都有涉及。其实,根本的就是他们兄妹不能没有父亲啊!

对伯父来说,始终处于矛盾的两难境地。一边是亲生骨肉,难舍难离;一边是血亲兄弟,自己的根之所在。所以,伯父再三考虑,决定先定好返乡的日程,买好途经香港的机票,以免子女担心、自己分心。告诉孩子们已是快要启程的时候。大陆这边因为通讯联系不便,短时间根本无法告知。

按照规定,伯父先到县统战部报到,然后由统战部的人用老式吉普送他回到家乡,地址则是伯父按信中告知的行政区划所在:湖北省巴东县泗淌乡狮子淌村五组,即现在的水布垭镇大面山村16组。车费由伯父自付,而且很贵,伯父不太满意。所以后来返台时就直接乘班车走了,并未联系他们来接,以至过了数日,统战部打电话给我,问及伯父返回事宜,得知伯父已走,多少有些不悦:说好了来接,还要在统战部消号的,怎么就走了呢?还提醒我,以后一定要注意一下这个问题。我并不知道这些程序,只是回答是是是、是是是,不了了之。

十一

因为工作,回家陪伯父玩了一天,就返回单位。约好在伯父返台前一周,再回来接,让他到我那里去看看,然后直接乘车,比老家方便一点,伯父欣然同意。从老家到杨柳池有三十多华里,我很早起床,天还没亮就准备出发。不料,伯父随即也起来了,说吃点早餐再走,早餐是必须吃的。在伯父的坚持下,我说家里有米酒,吃碗冷米酒了走吧。伯父说,莫急,吃热的东西走路有劲,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冷的伤胃,并要亲自为我煮鸡蛋米酒。看到伯父高兴,我只有依的情份。这是人生唯一一次吃伯父亲手煮的早餐,永生难忘。当然,伯父没有机会体验中餐晚餐的制作。

那时,教育站只有一辆神牛25的拖拉机,全镇唯有财政所有一辆吉普车,司机是我一个远房亲戚,提前预约在哪天哪天帮忙接一下伯父,我出油钱,对方说伙计之间没得问题,丝毫没有勉强的意思。

妻子是个通情达理、不怕麻烦的人,建议我把父亲、三叔、幺叔一起接来玩几天,说他们兄弟伙的难得见面,让他们一起多呆几天。我说,好,还是你想得周到。伯父四兄弟加上三叔的长子兴国哥一起在杨柳池住了5天,安排在荆东旅社。这是当年杨柳池最好的一家旅馆。下班后,我不是陪他们拉家常,就是陪他们到处走走。妻子在教师食堂上班,轮空的时候就在家里做饭,请几个陪客一起吃顿家常饭,喝点本地小作坊酿的包谷酒,很是快乐,很是享受。加之我那读小学二年级的女儿和上学前班的儿子,一放学就缠着几个爷爷调皮地陪玩,伯父开心地说,这才真正找到了家的感觉,找到了从未有过的天伦之乐。

街上的朋友时不时请伯父赴个家宴,长辈们感到很充实、不寂寞,给了我很大的面子。有的甚至请伯父回去帮忙打听亲人的下落,伯父都一一记录下来,而且返台后悉数办理作答。尽管有的不在人世,有的查无此人,伯父都亲自跑路咨询。如,清太坪黄志光找黄家善,杨柳池张兆星找张久汉,金果坪田德渊找田广华,伯父亲自去台北服务处查询,无此三人;泗淌的文家林找文显庭,文氏在台有二男三女,男孩已结婚,女孩已嫁人,并提供地址联系。对伯父来说,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家乡情缘,不可懈怠。

伯父回来的时机很特殊,老家根本不知道伯父会在这个时间突然出现,惊喜与仓促交织,整日都是满满的幸福

为了减轻伯父与兄弟之间的再次别离之苦,我建议让父亲、三叔、幺叔先行回家,由我和兴国哥次日送伯父到巴东乘船,大家表示同意。这样,父亲、三叔、幺叔就认为伯父还在我这里玩,心里便没有更深的伤痛与难过,分别的场面还算阳光平和。

十二

别离总是在所难免,别离总是在乍暧还寒的清晨。鄂西的春天免不了有些潮湿,缠裹着人们伤感的情绪,使得本来沉重的步履一时无法迈开,但终究无法抗拒。从杨柳池乘坐大客车到巴东约有三百五十华里,一天唯一的班车,头天就要买好票。凌晨四点多出发,司机沿途捎带客人,走走停停,沙石路上尘土飞扬,像是送别远征的士兵。中途除在南潭河等渡,在野三关下短途、上长途、过早耽误一些时间外,再往前走,几乎没有什么停顿。因为从起点到野三关,车上早已满摇满荡,不再有空位。

古楼的谭传明先生和伯父结伴返乡,也在野三关上车。谭在台湾没有成家,不像伯父有那么多的牵挂。他有个侄子叫谭明军,在巴东物资站工作,算是他最近的亲人,早早地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到巴东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住在当年的楚峡饭店,离长江码头很近,过扁担街、下老式百步梯即是,非常方便。

伯父乘坐的轮船由重庆出发,早上九点的票。八点钟未到,我们就早早地在码头与江岸之间的浮桥边等候,这里有一条横拉的铁链拦着。八点半过了,还不见有人取走链条放行,我隔空喊问工作人员,怎么回事?回答是,重庆罩雾,航班延迟。……既没有提前通知预告,也没有说延迟多长时间,向来遵守时间,办事认真的伯父,一下子急了。跨过拦着的链条,质问工作人员,你们怎么服务的?误了我去香港的飞机谁负责?对方说,上游罩雾,有什么办法?伯父顿时暴跳如雷,怎么不提前告知?怎么不采取相应措施?对方正欲追究伯父擅闯拦链、态度不好时,值班负责人连忙走过来问询情况,伯父说明到武汉然后乘坐飞机的时间很紧,希望不要误了登机,并拿出护照及台胞证让其过目。这位负责人见是一位特殊的乘客,而且背理(通知解释不到位)还在自己这边,当即批评了那位工作人员,迅速将我们请到值班室旁边的休息室就坐,解释道歉。好在十多分钟消息传来,雾已散船将至,小小风波到此平息。

汽笛从空旷的江面传来,浑厚闷重,像是巨大的天盖沉沉地挤压着离人的心房,茫然颤动,阵阵揪心。轮船靠岸离岸,说好大家都不许哭,高高兴兴地,多一些祝福,多一些期盼。但是,当伯父乘坐的轮船驶离码头的那一刻,无论是伯父,还是我们,顿时,祝福声变成了哭诉声,呼天呛地,跺脚拍拦,好不凄凉。在声声“您要回来啊!您要回来啊!”的祈求中,在轮船闷重悠远的汽笛声中,送走了轮船,送走了伯父,眼巴巴地望着一切的一切消失在无际的江面。

十三

长江一别,二十六载,因为身体,因为孩子,因为进退两难,伯父再也没有踏上故土半步,直到走过九十三年生命历程,直到生命的尽头。

在别后的二十六年间,伯父写给我的书信总共81封,加上给其他亲人的书信,估计也有一百好几十封吧。在得知伯父去世的消息之后,为了表达对伯父的思念,我将伯父寄来的书信、照片整理出来(其他亲人手中的信件无法收集),编集成《伯父的书信》以资纪念。好多内容随时间的推移已然忘却,整理中重新阅读,倍感亲切。

无法重现伯父的音容笑貌,无法感恩伯父的点滴关怀,所有的信件都是思念,都是牵挂,都是离愁。……在我困难的时候,伯父拿出吃饭的钱支持女儿读书;在我为躲避风雨置地起屋的时候,伯父解囊相助使其没有半途而废;在我人生受到挫折的时候,伯父以自己的人生经历劝导感化,使我坚定信心、度过难关、化险为夷……这种感怀,这种情结,我在二00九年四月二十七日(农历四月初二)《<直播台湾>观感》一诗中这样说到:近期,中央电视台播放《直播台湾》系列短片,此间收到伯父从台湾的来信,无比感慨。为纪念伯父赴台61年及83岁寿辰,作小诗纪念:

东海的小岛叫台湾

童年的记忆中

岛上,住着我的伯父

和阿里山、日月潭

东海的小岛很迷人

思念的眸子里

伯父,就是那每一道风景

和这边亲人的心情

…… ……

星荣弟微信中说,最近在美国,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处理,计划今年暑假来老家走走看看,拜访各位亲人,延续族亲交往,实现父亲遗愿。我亦向他介绍了这边的交通、住宿、生活及相关人文信息。前期事宜大致就绪,无例外,成行指日可待,相聚不再遥远。

编织人生的权力不知谁人把控,好坏分配的指令或许轮不到我们。但我还是要说,前辈的离乱,早已成为故事,成为回忆;未来,属于我们,属于大家,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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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忆伯父归去来的评论 (共 4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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