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词权奸严嵩
中国历来是“以人废文”，历史上有很多很有才的奸臣的诗词文章不传。宋徽宗时的宰相蔡京，能写诗，但未见其诗集传世，只在诗话中见过零星几首；其书法也是一绝，当时天下盛行“苏、黄、米、蔡”四家字体，“蔡”有人说是蔡京，有人说是蔡襄，但总之二蔡的书法在伯仲之间，只因蔡京名声太坏，所以人们不愿认为是他。陷害岳飞的秦桧，传说是个状元，这没有历史依据，但他一定是个才子，书法也不错，成一家之体。古人“文章千古事”，会动动笔的总要留下一个集子，但后世未见过秦桧一篇文章、一首诗词。明末的阮大铖，是个大才子，胡先骕先生甚至称其为“有明一代唯一之诗人”，为了取悦妓女、取宠皇帝，创作戏曲《春灯谜》、《燕子笺》、《双金榜》、《牟尼合》。但他人品恶劣，先依东林党，后附魏忠贤，明亡后在南明小朝廷中得势，不思共赴国难，大搞内争，疯狂报复东林、复社党人，南京城陷后降清，随清军攻打仙霞关时病亡。他的诗集和戏曲集也很难见到。近年来已故共和国开国元勋们的文集不断出版，但不会出版康生的文集。其实康生是个很雅的人，诗词文章都写得不错，他曾说自己的书法“用脚趾夹根木棍都比郭沫若写的强”， 他还喜爱古玩。但他为人阴险，是党内的一条“狼牙大棒”打死过不少人；他的古玩也大多是巧取豪夺来的，有的甚至是从故宫博物院“借”来。后来他的骨灰都从八宝山撤出。如果单从经济效益看，出版这些反派人物的文集销路倒更好，就如我们看小说看电视剧，总是对那些最坏的反面角色更感兴趣。
今天上午路过城墙，竟在一个旧书铺里发现了一部《钤山堂集》，真是“无意中得之，不亦快哉”。此为不易见之书，作者是明朝的大奸臣严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本。关于严蒿的诗文，王世贞在《新乐府变》中有过评价云:“孔雀虽有毒，不能掩文章。”现录几首诗于下：
楼压春城迥，山连晓雾寒。身高百林上，兴遶一峰端。盘踞开雄镇，登临耸巨观。所欢犹未至，惆怅凭栏干。《登郡城南楼见仰山迟游侣》
春游入古寺，息驾在山阿。不饮杯中物，其如山色何。泉声间钟磬，草色上烟萝。向夕岚霏起，诸峯猿啸
多多。《仰山置酒》
珠林胜境隔人寰，古树高花隐石关。 流水声中一犬吠，白云深处数僧闲。(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龙潭路黑烟常覆，螭首碑荒字已斑。明日驱车入城去，却从尘里望山间。《大仰寺》
逶迤遵石磴，怅望别云松。老僧不出户，斋阁自鸣钟。
钟声在山间，客子出山去。细雨湿春衣，新寒入高树。《出仰山》
这些诗在明代诗歌中，也能算是上品了。王世贞在《新乐府变》中又说：“迹其所为，究非他文士有才无行可以节取者比，故吟咏虽工，仅存其目。”
严蒿本没有治国才能，但他善写青词。青词又称绿章，陆游诗云：“绿章夜奏通明殿。”是道教举行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一般为骈俪体，用红色颜料写在青藤纸上，要求文字工整、华丽。明朝嘉靖皇帝崇奉道教，他以为只要照着绿章念几句青词，便可使国家安泰，自己长生不老，因而善写青词者得以重用，嘉靖十七年以后内阁14个辅臣中，有9人是因善青词而起家，严嵩即其一。嘉靖33年公元1554年，倭寇侵犯东南沿海，朝廷命兵部尚书张经为总督抗击不胜，于是严嵩的义子赵文华献策“祭祀海神”，皇帝问严嵩，严嵩曰“可”，并推荐赵文华充任使者，让赵文华大捞一把。
首辅夏言，也是因善写青词而起家，但夏言还另有治国才能，正直敢言，很受嘉靖皇帝赏识。夏言是严嵩的江西同乡前辈，故严嵩对其甚谨，夏言入阁为首辅后，推荐严嵩接替他礼部尚书职位，将他当作门客收笼，严嵩感到失了身份，由此心中怀恨。嘉靖二十三年，严嵩取代夏言为首辅，二十四年夏言又复任首辅，与严嵩为同僚，但不以同僚待严嵩，凡有批答，并不征求严嵩意见，独自处理。严嵩噤不敢言，心中愈恨，遂串通皇帝宠信的道士陶仲文陷害夏言。夏言为人心高气傲，对皇帝派去的太监以奴视之，而这些太监在严嵩那里却被尊为贵宾，严嵩亲手将银子放在太监的袖中，太监于是屡屡在皇帝面前言夏短严长。夏言所撰青词常常不中皇帝心意，太监便将此告诉严嵩，严嵩便愈加在青词上下功夫，故而“醮祀青词，非嵩无当帝意者”。嘉靖皇帝喜戴道士的“香叶冠”，亲手做了五顶，赐给夏言、严嵩等亲近大臣。这是浩荡皇恩，然夏言却不当回事，从未戴过，严嵩则不仅每次在皇帝召见时戴上，还郑重地罩上轻纱，这使皇帝渐渐疏远夏言而亲近严嵩。
不久发生了“议复河套”事件。当时北方鞑靼部首领俺答入据河套，常攻掠陕西、山西等地。嘉靖二十五年（公元1546年），兵部侍郎曾铣总督陕西三边军务，上疏建议增筑边墙及收复河套地区，得首辅夏言支持，嘉靖皇帝初亦赞许。甘肃总兵咸宁侯仇鸾曾因阻挠军务为总督曾铣所劾，革职下狱，因与曾铣有隙，而仇鸾又为严嵩党徒，严嵩就代仇鸾拟奏，极言河套必不可复，攻击夏言挑动边衅，并诬陷夏言受曾铣贿赂，互为奸利。夏言上疏辨冤曰：“在内诸臣受其牢笼，知有嵩不知有陛下。在外诸臣受其箍制，亦知有嵩不知有陛下。臣生死系嵩掌握，惟归命圣慈，曲赐保全。”但皇帝听信严嵩谗言，加上香叶冠事，遂以“交结近侍官员”的罪名将曾铣处斩，妻、子流放两千里。勒令夏言致仕，不久斩首弃市，妻、子流放广西，侄儿、侄孙均削职为民。在《钤山堂集》第19卷中《赠大宗伯夏公序》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话：“公（夏言）始起官给事中，正色立朝，知无不言，辨忠邪，抑侥幸，纠弊慝，军国大政，献替为多，岿然谏官之望，然未有以表异也。”文章写得很不错，然这样歌功颂德却又将人往死里整，可见其口蜜腹剑。至明穆宗继位后此案被昭雪，下诏重祭安葬夏言并追谥文愍。曾铣为官清廉，有胆略，善用兵，死后十余年，边境再不宁静。后人将此冤案编成戏曲《盘夫索夫》。而与严嵩共同陷害夏言、曾铣的仇鸾，被严嵩援救出狱后，与严嵩约为父子，后官至太子太保，深受皇帝宠信；但严嵩还是把他当干儿对待，使他恼羞成怒，又与严嵩结怨。严嵩便又上疏攻击仇鸾，还联结锦衣卫陆炳一揭发其阴私及不轨之事，仇鸾被革职忧惧而死，死后又被以“叛逆”罪开棺戮尸。
严嵩除掉夏言、仇鸾后，独揽朝政，权倾朝野，用子世蕃，京师有“大丞相、小丞相”之称，网络亲信爪牙赵文化、鄢懋卿、胡宗宪、罗龙文等，连家奴严年都被士大夫称为“萼山先生”，收受贿赂，剪除异己，以致朝纲紊乱，鞑靼侵边，倭寇进犯。嘉靖二十九年(公元1550年)冬，蒙古瓦剌军入侵，威逼京城，严嵩隐瞒军情不报。锦衣卫经历沈炼上疏言严嵩父子十大罪状，严嵩说沈鍊在知县任上犯有过失，想借弹劾大臣获罪，受小过、避考察、取清名，将沈鍊廷杖贬斥保安州。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严世蕃嘱托新上任的巡按御史路楷和宣大总督杨顺除掉沈鍊，许以“大者侯，小者卿”。恰逢白莲教妖人阎浩等被捕，招供人名甚多，杨、路遂以白莲教教徒之罪名将沈鍊处死。
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兵部武选司员外郎杨继盛上疏弹劾严嵩“五奸十大罪”，言严嵩“贪贿纳奸，结党营私，打击异己”等事，并将“北边安危”列为主要内容。被廷杖一百下狱。家人所送药物都被严嵩爪牙截下，杨继盛“两腿肿粗，相摩若一，不能前后;肿硬若木，不能屈伸。止手扶两人，用力努挣，足不覆地而行入狱。”又将其转至条件更加恶劣的民监。刑部侍郎王学益承严嵩意旨，欲以“诈传亲王令旨”罪名将杨继盛绞死，郎中史朝宾不同意，被严嵩贬出朝廷。刑部尚书何鳌知杨继盛冤枉，但最终也不得不屈从严嵩意旨。严嵩又精心罗致，将杨继盛案与坐“大辟”的都御史张经和李天宠案联在一起，将杨继盛处死。
易中天先生说严嵩是“忠臣”，说因为他忠于皇帝。易先生这是说笑话，奸臣都是不反皇帝的，蔡京、高俅反对过皇帝吗？他们还口口声声说“历朝天子不及这朝天子圣明”呢。秦桧也不反对皇帝。只有忠臣如伍子胥、屈原、岳飞才常和皇帝唱反调。判定忠奸的标准，并不看他对待皇帝的态度，而是看他是否危害国家、残害忠良、祸害百姓。不过也正如易先生所言，严嵩也确实很不容易。皇帝爱吃仙丹，但仙丹有毒，就拿严嵩做药物试验，严嵩服丹后，再写下试验报告：“昨日服下仙丹一枚，痛下瘀血半碗。”八十高龄的人，真的是“舍命陪君”。而且此时的严嵩已至耄耋智昏之年，加上嘉靖皇帝所下的御札“辞旨深奥”，更使他昏昏不解，奏解不能称意。嘉靖四十年（1561年），这一年他82岁，是他的盛极而衰之年。先是吏部尚书吴鹏退休，严嵩推荐他的亲戚欧阳必进接替，但嘉靖厌恶此人，大怒将荐表掷之于地。严嵩又上密启固请，嘉靖答应了他。此事传出，大臣们纷纷议论严嵩“与人主争强，王介甫（安石）不足道也”。几个月后，嘉靖又将欧阳必进罢职。十月，永寿宫被火焚，严嵩请嘉靖暂徙南城离宫，而南城是英宗在景泰年间被软禁的地方，这又使嘉靖很不高兴。有个被嘉靖皇帝奉若神明的道士蓝道行，常进入宫中为皇帝预卜祸福。一日，严嵩有密札言事，次辅徐阶事先通报蓝道行，蓝道行便诈以箕仙言：“今日有奸臣奏事。”嘉靖心中疑虑，待看到是严嵩上密札，又问蓝道行：“果尔，上玄何不殛之？”蓝道行答曰：“留待人主正法。”此番对话正被在一内侍处避雨的御史邹应龙听到，于是上疏弹劾严嵩父子不法。结果，严嵩被勒令致仕，严世蕃己系诏狱。至嘉靖四十四年，严世蕃以“外通倭寇，内怀怨望”罪被处死，严嵩家被抄，抄家清册名《天水冰山录》载：“金器共3185件，重余两；玉器共857件，耳环耳坠共267双；布缎绫罗纱绒共余段；扇柄余把；南昌和分宜（江西省分宜县，为严嵩家乡）宅第房店共3300余间。”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记载：严嵩的受贿物品有“碧玉白玉围棋数百副，金银象棋亦数百副，收藏书法名画最多，至以《清明上河图》起大狱而终不得”。严嵩回江西老家，寄食于故旧之家，景况凄凉，“死时寄食墓舍，不能具棺椁，亦无吊者”，终年八十八岁。在《钤山堂集》中有《师俭堂》诗云：“山泉野饭聊今夕，金谷铜驼非故时。随缘自有数椽竹，题俭真成一字师。”可见，要知人论世，还真不能只听他说什么、看他写什么。
《春秋集》
2018年5月29日星期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