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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东河船”

2020-06-22 16:15 作者:老师的同学  | 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一.

在三十年往前的漫长岁月里,一条嘉陵江上游走着许多木做的船。这一景象尤如一张长长的画卷,把整整一个农耕时代的千年生态与万种风情,尽收在图画之中。

在大河的中央傲然行走的,是为数不多而又气概不凡的庞然巨船。它们挺着大方船头、矗着豪华舵楼、竖着笔直桅杆、使着数十水手。水手们喊着号子扯起了巨帆,这时,整整一条河湾都被笼罩在它的身影之中。

大船的近旁,穿梭往来着无数的中型货船。船上的货物被竹席的篷子严严罩盖着,这使得船的整个身形浑圆而朴实;船篷的后面永远站立着一位黑脸浓眉的舵手——人们称他为“驾长”——“驾长”双脚分开、手握舵把、神情庄严,他一边吆喝着船上的水手,一边拿眼望着河岸。

紧贴着河岸上下而行的,是一串串低矮而快捷的小船。这些小船生着完全相同的模样:它们全身乌黑油亮,与船上装载的煤炭一道,在阳光下微微泛着黑光;紧收着的船头缓缓扬起,这使得河水带着细浪从头下轻松地一滑而过;两侧弯曲的船舷包裹着一个宽阔的腰身——那是装货的船仓——仓上没有篷,这样显得坦荡,更透着一股近旁才得见的气度;船舷的曲线在船尾处被再次收拢,最后变成一条窄窄的燕尾,高高地向上翘起,又轻轻地左右摇摆——为此,大河上下的人们便叫了它“燕尾船”。

这些长着燕尾的小船,就这样成群结队地沿了河岸默默地行走着。下行时船上的人划着双桨匆匆而过,上水时人在河中拽了船头缓缓前移。(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每过码头场镇,人们都拿了好奇目光打量着这一支支闯进大河的小小船队。看完了它们首尾相连、前后呼应的整齐队列,看过了它们线条流畅、玲珑轻巧的奇特造型,人们的目光便停留在驾船人的身上。他们看起来比别的“水上人”更年轻也更健壮,赤裸的上身让黝黑的躯体几乎完全暴露在天地之间;而那身躯里迸发而出的全部生命活力,都毫无保留地挥洒在他的小船与这条大河的不尽搏弈之中。

人们都还看到:每只“燕尾”小船都载着八九吨的货物,而驾驶小船的船工却只一人。如此,他便既是扳桨拉船的水手,又是把握航向的“驾长”,“一根篙杆两片桡”在他手中被使得出神入化,“手拉肩扛水中行”更是他闯滩过险的寻常姿态。

小时候,我曾长时间坐在大河岸边,呆呆地望着那些从身旁驶过的小船。那时候我便知道它们应该叫做:“东河船”。

十多年前的一个假日我回到家乡,与几位曾在大河里闯荡几十年的老船长坐在江边说话。我们望着一河寂寞的水,回忆着当年的热闹景象,自然,我们谈到了“东河船”。

对于“东河船”,老人们印象极深;对于同为“吃水上饭”的东河船工,他们都充满了敬意。其实,老人们对“东河船”和东河船工都知之不多,只觉得它们来自遥远的地方,他们“最能吃苦耐劳”。

“既然叫‘东河船’,那它们该从东河里来。”一位老人这样说。

“阆中文城镇的近旁有条小河流入大河,那小河就叫‘东河’。”老人们都在回忆着。然而他们都没走过“东河”,也不知道它来自哪里。

二.

“东河船”的家,就在东河上。

小河里的“东河船”偶然闯进大河里行走,只是因为船上货物送达之地在大河上的某一个码头,或者,遇到东河水浅河枯、无法航行时,它们才转到大河里,在沿岸的码头间讨生活

循着老船长的指引,得益于王宏老师的帮助,几年前我去了趟阆中。在市档案馆,查阅了《阆中交通志》,以及“阆中东河船运公司”的全部档案资料;然后,驱车赶到文城镇“东河公司”原所在地,在那里,除了荒芜的庭院和废弃的码头,我竟没能寻到“东河船”的一块船板、一张照片……

又是几年过去,我无时不在感受着一种渐行渐远又将转瞬即逝的距离。在距离的远处,正是那条穿行于山川之间的长河,和那群爬涉于河谷之中的汉子——他们,正模糊于尘嚣热闹之外,他们正消失在历史纵深之处。

退休手续刚办完,几位同事盛情为我庆贺。席间,我自顾自地谈起了一桩心事,像是痴人说:我要走一走东河路,我要看一看东河船,我要访一访老船工。

在座的杨炯——他的家乡就在阆中——立马拿出手机,拨通了表弟冯海波。海波听清了我的愿望,他说:他的旅游开发项目“月半湾”就在文城的东河口上;他身边的朋友,认得几位当年在东河上弄船的人;至于“东河船”,停航多年了,恐怕再难找到……

这已经让我喜出望外了。处理了必要的家务,归整完多年的资料,志君便陪伴着我向着阆中而去。

车到阆中城,王宏老师和海波兄弟首先领着我们拜会了八十四岁的老作家侯兴国老师和市政协书画院的陈正勇院长。两位不离本土的艺术家,几十年来行走于江河之间,耕耘着一方热土,呈现出优秀作品。言谈之间,他们已经给了我宝贵的提点和极大的鼓励。

接下来的两天里,海波陪着我们在山村茅舍之间寻访,并顺利见到了当年东河上四位老船工。

邓文云,九十岁的老人柱着拐杖刚从河边地里采了青菜回来,见我们到来,忙吩咐儿子媳妇端凳子泡茶,然后,我们就坐在院坝里围着火炉聊了起来。老人家耳聪目明、言语风趣,带着朗朗笑声,把几十年前的船上旧事桩桩件件娓娓道来。

顾广东,六十二岁,粗通文墨且谈锋极健,他自称是家中“第四代弄船人”。由于年轻聪明,上船一年便考取“一级驾长”,他带领的小组创下了多项东河航运纪录。东河停航后,他上岸成了一名长途汽车司机。

蔡新德,六十七岁,虽近暮年然而身板硬朗、声若宏钟,谈话间总透露出当年不畏艰险的英雄豪气。

李家生,六十六岁,跟顾、蔡二位一样,同属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顶父上船的“末代东河人”。所不同的是,他的身上全无二位的粗犷之气——在我看来,李兄的沉稳之中透着些许斯文——他是因为行船细心周全,后来才被抽调到汽船上的。东河停航后,他驾着机动船,多次下过重庆。

四位老船工,分属两代人,却讲述着同一条河上的故事:他们讲了东河上的每一条峡谷、每一道险滩,以及他们在急流险滩中的一次次壮举;他们也谈到了生命中的一次次决择与取舍,然而最终他们都毫无二致地选择了坚强的面对、选择了无怨的付出。对此,他们坦言:仅仅为了——养活一个家。

全部的理由,竟是如此简单!

尽管如此,在这样的交谈中,我的心还是不断承受着剧烈的撞击。我明白,令我如此震撼的,是一种从远古走来的沉重脚步,是一种为求生存的义无反顾,是一种激情潮涌的血脉贲张,更是一曲由无数个体的仰天长啸而汇聚的惊天动地的生命壮歌——这是人的生命与人的历史的双重印证。

这一次,我终于走近了东河。

这一次,我终于明白:东河之水所承载的,不仅是用木做成的舟船,还有——人的灵魂

三.

一条东河水,发源于秦巴山区的米仓山。

在一路向南的行程中,她向东向西吸纳了多条溪流之后水量渐丰,遂成自古航道;而“东河船”,从遥远得无法考证的古代起,便以其“魚腹燕尾”的独特身姿,行走在这条航道上。

上世纪初始,东河岸边的嘉川地界上挖出大量优质的煤炭,下河的苍溪、阆中、南部等县,乃至南充、重庆的煮盐、缫丝等各行各业对此竞相需求,于是,从嘉川到文城的数百里河道,便成黄金水道;古老的东河小船,因其身轻能载而成为这条运煤通道上的不二运输工具。

一时间,六千条“东河船”在这条河上往来行走,这让两岸原本寂静的山林变得热闹非凡;更让数万精壮男人从贫瘠的山林中走出,走向生活的希望,同时也走出他们生命的磨砺与悲壮。

告别了阆中的新老朋友,我们又出发了。我们下一段的行程,是文城到嘉川——沿了当年航道逆水而上,走东河路,找“东河船”。

车行不远,便到了博树。一条从深谷中流出的溪水在这里汇入东河,形成一片开阔宁静的水面;水面上的倒影,正映照出一座浓荫环绕的清真寺和寺庙周围涂满绿色的农舍——这里是穆斯林的聚居地、全国唯一的“回民乡”。我听朋友们讲过:阆中城里的回民家庭,大都来自博树;博树乡的回族兄弟,许多曾是东河上的弄船人。

说来很巧,前日里在城里饭馆吃面条,偶遇一位圆脸白帽的回族姑娘,她是博树人。我问她在博树可有“东河船”,她说博树没见过,但在白沙坝打鱼为生的表哥,有只“东河船”,表哥名叫罗友。于是,我们便先去了白沙坝。到了罗友春家才知道,老罗早已放弃了打魚的营生,外出打工了。罗家表嫂说,家里的那条“东河船”早已破损,几年前劈了做了柴火。

此时,白沙坝外的河道上,只见着两艘挖沙石的铁船在轰轰地叫唤着。我们,只好继续赶路。

我们选了岸边小道行驶,结伴而行的便是东河。方便停车时,我们便下了车来,静静地看那一河的水。

其实,我眼前的这条东河,对于当年的行船人,是极不寻常的。

东河弯多。从博树出发,出云峰,过中土,我们早已掉进了群山之中;同样,东河流经之处,尽在高山之间。由于关山阻挡,河水便只能绕道而行,生出来数不清的“七拐八弯水回流”的奇异景象,也使得水上人有了“走路一杆烟,行船大半天”的无奈叹息。弯道中行船,最怕的是转弯不及船冲上岸,或者转弯过急船横河中。为此,有经验的船工总是依据水道情形,分秒间把控着船头的方位角度,让船头、船身、船尾依次“入槽”、“出槽”,顺利驶出弯道。

东河滩多。才出文城镇,便上麻柳滩。在东河一百零八滩中,麻柳滩虽算不上极险,但滩上同样风高浪急水道浅,上行的空船需“换钟”——多名船工同力,将一只一只的船逐一拉上滩去——这样,每过一滩船工们便要水中多走几个来回;满载船下行,往往水深不足通行,这时船工们便要下到水中“捡槽”——搬运走河中的石头,清理出航行的通道。

东河峡长。在漓江镇的那个傍晚,我曾向一条长峡的入口处张望,峡谷中一片幽深阴凉,听得见流水之声,却不见流水的河道。在这条长达十余里、深藏山涧谷底的河道上,陡滩相连,乱石林立。每当船入峡口,船上的人便都屏住了呼吸,他们听不见林中叫、看不见崖上炊烟,甚至,他们完全忘掉了自己,他们的双眼紧盯着河面上的片片浪花——浪花会告诉他们水下的秘密:“一尺花,二尺浭,三尺四尺你莫问。”

出了长峡,来到石灶。感谢场镇旁的一湾深潭,在潭中泊了船,舀去了被风浪打进船仓的积水,拧干了被汗水与河水浸透的衣裤,船工们围拢在一起,烤衣说话。而这时,打头的那位船工,已经趁着月色走向下一个滩头,他要查看水情,准备明天的航程。因为,在他们前面不远处,便是那道令人生畏的“陡滩子”。

“狗什的‘陡滩子’,硬是翻顽得很!”几十年过去了,老船工们说起那道险恶的滩头,却像在数落自家淘气的孩儿。

车过桥溪时,我停下了车,久久地立在河的岸边。我知道,前面不远便到嘉川:那是我们此行的终结之地,也是当年的弄船人一次航程的折返之地。

远处的山云雾缭绕,近旁的水映着山色;在不近不远的对岸有一间茅屋和几级石阶,在石阶梯的下面河水中,有一只舢板小船正收网归来;这时屋里走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一家人隔着河岸大声而快乐地拉起话来。

当年的东河船人——我突然想知道——他们,快乐吗?

我想,至少他们完成了航行,带了柴米、带了薪水回家时,他是快乐的。那么,面对急流险滩,面对刺骨寒水,面对巨石暗礁,他们会有怎样的情感体验呢?

在嘉川的高速公路入口处,我给阆中的朋友们发微信报告

“已过嘉川,一路未见到‘东河船’。”

任 毅

2019年12月 24日于德阳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anwen/vfnrbkqf.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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