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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手之劳

2018-04-22 10:36 作者:龙鼎山人  | 1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抬手之劳

散文

1972年,我们家的土房扒倒了,要盖新房。可是,手里没钱,咋盖?首先要解决石料问题。石头至少需要50立方,即50大车。一立方按20元计算,价值1000多元。对我们家来说,1000元简直是天文数字了。我突发奇想:自己崩石头!在咱村,还真没有自己打石头盖房的。我在赶小海时发现,仙人岛狐仙堂前就有采石场,长期没人管,可以随便去崩。

为了崩石头,我请了几位采石高手,其中包括“老包”魏凤利二哥。魏家是满族大户,本分人家,祖传石匠手艺。“老包”是我们念小学时给他起的外号。我们村是满族村,村小学鼓号队在乡里相当有名气。魏凤利是头号,吹号时由他领号,如果看见他转身倒着走,右手举起铜号,左手指挥,大家就做好吹号准备。他的号吹得最响亮、最准确。尤其是吹奏国歌,他首先吹前奏,然后大家再一起吹主旋律。他吹号时总是把嘴巴鼓出两个包,所以得了外号“老包”。

那天,我来到老包家时,他正在院里呼达呼达拉风箱烧焦碳捻錾子。“捻錾子”就是把錾子重新烧红,在砧铁上打出四楞尖再淬火。“二哥,又收拾家什啦?”二哥停下手中的活计,把手往围裙上擦了擦:“无事擦枪,有事不慌。手巧不如家什妙么。”我看看他的錾子还是铁青色:“二哥,这錾子不挺好么?”二哥说:“兄弟呀,錾子有灵性,通人气,宁折不弯!你给它加热,它也热心肠,它就给你多出活儿。我的錾子,得经过三火三淬。”见我有点不懂,二哥接着说:“三火三淬就是三次烧红,三次锻打,三次淬火。一淬煤,二淬碳,三淬才是金刚钻。淬火时,錾子不能泡在水里,得立在石槽里,浸在一寸深的水里慢慢淬火,这样才特坚硬。”我顺着二哥指的石槽看去,只见石槽里立着一排錾子,錾子尖正嗤嗤冒热气。我说明来意后,二哥一口应承:“好,破石头的活儿都交给二哥吧。”所谓“破石头”,就是把大块石头劈成小块,便于装车和砌墙。二哥破大块石头有诀窍,他先看石绺,即石线。然后在石绺上凿一寸宽、半寸深的小槽,先把铁楔子用木片或纸板夹住塞到小槽里,然后用30磅的大晃锤抡起砸向铁楔子,一锤下去,那石头应声裂开,霎时一分为二。

魏凤利是我们村唯一的石匠。正因为他是“唯一”,才使他蒙受了“唯一”一次不白之冤。1969年天,第三小队的仓库被盗了,丢了二百多斤黄豆种。这是一起严重的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案件。盗贼是从后山墙凿洞进入的。凿洞必须有作案工具,所以第一个怀疑对象便是魏凤利,一定是他凿开后山墙进入仓库盗走了黄豆种。于是,公社人保组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把魏凤利逮了起来,锁进大队部西下屋,和我的理发室隔壁,关了禁闭。魏凤利是条满族硬汉,软硬不吃。眼看来到春节了,公社人保汪组长劝他:“党的政策你明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是你干的就痛快儿承认,免得皮肉受苦。承认了立马回家过年。”魏凤利说:“我才不信那一套呢,我看是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这话把汪组长气个半死,吼道:“那你就在这里抗拒,在这里过年吧!”然后找来人保组林驴子用铁卡子皮带抽他的脸,打得他嘴唇破裂肿胀。老包被押期间,人保组几次到魏家“起赃”,把魏家从生产队领的豆子都给“起”出来了。经鉴定,这豆子跟丢的豆种无关。(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年三十这天下午,没有来理发的人了。看守老包的民兵也要回家放炮吃晚饭了,临走告诉我:“郑兄弟,你晚回去一会儿,给我照看一下老包。给,老包要解手这有门钥匙。”说完把钥匙交给我,等于把老包也交给我了。我把关着老包那间屋子的门锁打开,把他叫到我的理发屋,老包出来了,已经面目全非:六十多天没剃胡须了,眼睛呆滞,嘴唇肿胀,像《红岩》里的华子良。我逗老包说:“二哥,不能叫你老包,得叫你老犯了。”“真要是他妈老犯,也值。就这么不清不白的,冤透了!”我看着二哥的面目,不禁一阵心酸。就让二哥这模样过年吗?良心告诉我,即使他是老犯,也得给他理理发,我也犯不了什么罪,抬手之劳么。“老包二哥,过年了,见见新,你也不戴重,兄弟给您剪剪头吧。”二哥坐到理发椅上,一阵臭酸味儿直扑鼻子。我给他洗了头,理了发,又轻轻儿刮去肿胀上唇的血嘎巴和长长的胡须,使他恢复了本来面目。老包照照镜子,看见自己的新面孔,含着眼泪说:“德忱兄弟,二哥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老包要出门时,我从工具箱里拿出一瓶红玉苹果酒:“二哥,一会儿二嫂来送饭,你就对付着喝它过年吧。”老包这条满族硬汉,在逼供信面前没有屈服,却在我面前扑通跪下,老泪长流:“兄弟,以后有用着二哥的,尽管吱声,二哥给你当驴做马也心甘情愿。”我扶起他:“二哥,这成啥了,哪有哥哥给弟弟下跪的!”春节后,公社人保实在找不出魏凤利盗豆种的蛛丝马迹,灰溜溜地撤了。魏凤利也无罪释放。

打石头的第二天早晨,我去找老包二哥,二嫂说:“早就走了,他说先走一会儿,早晨出活儿。”我们一行人来到狐仙堂前采石场一看,老包已经破出一大堆石头了。他那又粗又硬的大手,使用錾子像姑娘的巧手使用绣花针一般轻巧灵活。我说:“二哥,起早也不告诉兄弟一声,来时候好给你带点吃的。”“兄弟的活儿,就是我的活儿。放心吧,盖房子的石匠活儿,我老包全包了。”

我家盖的房子是“四不露茅”样式。所谓“四不露茅”就是四面不露茅草,房子正面用青石条搭在窗框和砖垛上。这种房子省木料,但不抗震。五间房子五块青石条,还有后门一块半截石条,都是老包二哥起早贪黑给錾出来的。我母亲实在过意不去,一听到老包锤打錾子响,就把一碗荷包蛋送过去。母亲说:“二侄儿,你叫婶子说什么好哇。”老包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当年德忱弟跟我可是患难之交哇!”

上梁那天,父亲给匠人包了四个红包,每个红包十块钱。一包木匠的,一包瓦匠的,一包厨师的,另一包给石匠老包。老包把钱塞回我父亲手里:“二叔,侄儿怎能收你老人家的红包呢!”父亲说:“上梁大吉,图个吉利!四个红包,四平八稳。”老包见实在推脱不掉,转身进了账房,写上礼金20元。这在当年,是最大的礼金了。这个账本我至今还保存着。那时,姑舅亲最多也就上10块钱礼金吧。

这事过去46年了,憨厚的老包不在人世了。但我每当想起老包,总觉得他就是那有灵性的錾子,棒棒硬,宁折不弯,却有一颗火热心肠。我不就是一次理发的抬手之劳和一瓶块八角钱的果酒吗?老包不止一次对朋友讲:“要是宴席上谁给我夹一块肉,我不一定记得;要是落水时谁给我一块玉米饼,我会记一辈子的。那年德忱兄弟给我的苹果酒比茅台还金贵!”也许当年的老包觉得自己就是落水者。无论怎么说,老包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真的叫我受之有愧、终身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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