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厚葬

2020-07-16 16:23 作者:孤云独自闲  | 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接到年太的电话时,我正在和几个朋友喝酒,说实话,当我拿起手机,看到是年太的来电时,真的不想接。

我听人说年太对我姑姑一直不怎么好,所以对年太本就不太喜欢,自从去年天那次去过姑姑家后,我对年太简直就有点恨了。

年太是我一个远房姑姑的养子,不,应该说我姑姑是年太的继母。听父亲说过,我姑姑本来是嫁给梁家岘的梁大的,可结婚三、四年一直没有生养,梁家几辈单传,媳妇过门后几年没有生养,梁老太太有点坐不住了。“不有三,无后为大”架不住老母亲的一再逼迫,梁大只好为自已讨了小。可小媳妇过门后的不久就成了新社会,新社会是要一夫一妻的。在干部们的不断劝说下,梁大终于决定和我姑姑离婚。正好年太的父亲前几年没了老婆,由于光景紧,加上带着一双儿女,就一直没有再婚,独自一人挖拔(方言,抓养)着一双儿女。年太当时刚牙牙学语,年太的姐姐也只有四、五岁的光景。人们看这一家可怜,就撮合已和梁大离婚的我姑姑和年太父亲,于是我姑姑就成了年太的继母。

改嫁到年太家后,我姑姑还是一直没有生养,她就把全部的母给了年太姐妹。我姑父和姑姑省吃俭用,供给年太读完了高中后,又为他娶了老婆。可年太结婚不几年,姑父就驾鹤西去了。据说是因为年太两口子对我姑姑太不好,姑父是被气死的。

时间过得也真是快,转眼年太的儿女也都结婚生子了。可年太两口子却越来越不把我姑姑当人看。

还没有介绍一下我哩,我是一个走村串户的小贩。平时拿些针头线脑之类的小商品,到附近的村庄换些头发之类的,腊月里人们杀了猪后,也就到各家各户去换猪毛。(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去年的冬天比往年要冷得多。已经下了好几天了,满梁满屲白茫茫一片,路上满是积雪。我本来不想出去的,但那天听说梁家岘有好几家已杀过了猪,刚好那天再没下雪。于是吃过饭后我便去梁家岘收猪毛,冬天本就日短,我到梁家岘时已是晌午时分,那几家的猪毛收完后,天也快黑了,而且天上又飘起了雪花。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和越来越黑的天,我就不想回家了。突然记起我已有近十年没去过年太家了,就临时决定去看看我的这位远房姑姑。

我来到年太家的院子时,见只有客房里亮着灯,从房子里传出了电视机的吵喳声,年太两口子正在热烈地和孙子耍笑着。我没有去客房,而是去了南房。

南房是我姑姑居住的地方。年太家的一院房子大都换成了高大明亮的砖瓦房,只有姑姑住的南房还是那种墙体用黄土筑成的土坯房,低矮阴暗,孤独地瑟缩于年太家的一院大瓦房的南角,显得极不协调。据说年太已经托村干部报了危房改造,似乎报危房改造时还花钱走了后门,但由于南房一直姑姑住着,不能拆除了建新房,年太两口子很是着急。整个院子,再没有比南房更破旧的房子了,北边倒有几间新修的砖房是闲着的,但年太又怕姑姑住进去弄脏他的新房,所以南房就还一直立着。

我推开南房的门来到房子里时,就有阵阵寒气袭来,我竟觉着房子里几乎比院子里还冷。借着积雪反射的从客房窗子里透出的亮光,我看见姑姑蜷缩在土炕上,身上盖着的,还是过去盖的那床补丁摞补丁的被子。

“姑姑”,我轻轻叫了一声。听见有人叫唤,姑姑摸索着拉亮了电灯,由于瓦数太小,房子里还是有点昏暗,但我还是清楚地看到了桌子上放着的一坨黑黑的东西,我就突然记起去年听他们庄里人说过,我姑姑用麦麸混着酸菜给她烙馍馍吃的事情,这也许就是那种馍馍吧。

年太家已几年不务地了,家里的余粮也所剩不多。年太两口子正常买面买馍馍吃。饭时候人家两口子吃剩多少我姑姑就吃多少。买面吃的人家,饭肯定不得宽展,这样大多时候我姑姑只能铲个锅。买的馍馍我姑姑是不得见的。家里还剩下一些麦麸黑面,我姑姑就每每趁年太两口子去浪门时用这些黑面麦麸混些酸菜给自己烙些馍馍藏到南房里,饿得不行了就吃些。那天年太的儿子媳妇趁周末领着自已的一双儿女回家来了,到庄头时,两个娃娃就欢天喜地地提前跑回了家。等媳妇进来时,却看见两个娃娃正在南房里和我姑姑说笑。媳妇不由皱了皱眉头,于是也进了南房。年太一家基本不进南房,旁人也很少去过南房。南房靠后墙处有一个旧桌子,我姑姑正常就把麦麸馍馍放在桌子上。年太儿媳刚进门就看到了黑面麦麸馍馍,不由勃然大怒,拿了个火钳,几下子就拨到地下,用铁锹撇向了门外。年太家的阿黄摇着尾巴撵了过去,嗅了嗅,又兀自摇着尾巴离开了。“你不怕丢人,我们还怕哩。你桌子上放上这馍馍是要给谁看来着?”年太的儿媳口里嘟噜着,拉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就往外走,一边对孩子们说:“以后再千万不要到南房里去,你们难道不害怕吗?”

“前院的水不往后院流, 你们就给自己积吧,你们也会有老的那一天的。”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这么冷的天,我的娃从哪里来?”姑姑看见站在炕头边的我,就伸出了她瘦骨嶙峋的冰冷的双手抓住了我的手。看着姑姑时,我突然就明白了书上说的皮包骨头是怎么一回事情。

“地下冷得很,我的娃赶紧上来暖着来。”姑姑说着时,又松开了抓着我的手坐了起来,同时向窗根底下挪了挪。我把手伸向姑姑刚才蜷缩的地方,确有点热气,但也不知是姑姑用身体暖热的还是炕本身的热度。

“这么冷的天,姑姑为什么不把炕填热呢?”我缩回了手,不解地问姑姑。

“唉……”姑姑长叹一声,两股浑浊的眼泪流在了她沟壑纵横的脸上。从姑姑的叙述中,我知道了昨天发生在姑姑身上的一件事。

“你把填炕不要糟蹋,我的后人孙子来时还要暖热炕来,把你个老不死的,还怕冻死吗?”昨天傍晚,我姑姑瞅见年太婆娘不在,便提了半筐土填炕来到南房炕眼门前准备为自己填炕,不料年太婆娘突然回来,就恶恨恨地骂了起来。“我养上个狗也能给我看门,你一天静静地坐下着,象个年猪一样,一担填炕也晓不得扫得,赞(方言,现在)大雪把山封了,有点填炕是你狠不得一下子糟蹋光。”年太的婆娘一边骂着时,早来到了我姑姑旁边,一把夺过了我姑姑刚放下的半筐填炕,直接向填炕窑走去。“一晚上候(音,方言,不要)填炕么,我看把你能冻死不?象个猪一样,还害怕死呢!你想死,老天爷还不收你。你死了是还把我们两口子解放了。”年太的婆娘把半筐填炕倒到了填炕窑里,口里不停地恶毒地骂着。“你懒得和猪一样,我们两个这两年在城里看了几天娃娃,你把屋来的地都撇下着不管,家里的粮食都吃光了,你就吃屎去。”年太的婆娘骂起来没完没了。我姑姑一声没敢言喘。

我听着姑姑的话时,愤怒便一阵阵地袭上了我的心头。

“他舅几时来的?赶紧走客房来走。”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年太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南房,显得有点尴尬。但我还是看见了她看我姑姑时的厌烦的目光。

“不了,不打扰你了,我看一眼我姑姑后就走哩……”我强忍着满腔的怒火,急忙转身离开了年太家,我真不想和这种人多说一句话。天是黑透了的,地面己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那晚回家是不可能的了,我就去了梁家岘的另一户朋友家借宿。

“唉……”朋友知道我刚去过姑姑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年太把良心坏了么,年太的儿子媳妇,人家讲究还是念书人,也跟上年太两口子着,一家子没有一个人把你姑姑当人看的……”“翻过这个年头,你姑姑就整八十岁了。真是命苦人天不收,年太一家人把你姑姑没当人看,可她身体却还硬朗,这几年屋里屲上的,你姑姑做着各种农活,从没歇缓过。就是前几天没下雪的时候,她还每天要去扫填炕呢。”

“年太的儿子媳妇在城里工作,前几年为了看孙子,两口子就决定不务地了,把毛驴也卖了。然后都去了城里。家里的土地也就大都荒了。庄户人家家里的填炕,主要来源于庄稼的秸秆废料,现在不务地了,家里的填炕也就全靠你姑姑去屲上扫。所幸年太两口子大多时间在城里,家里平时只填一眼炕,你姑姑扫的填炕还够填。可今年后半年年太的婆娘和城里的媳妇闹僵了,就赌气回了家。虽然他们回来后就在客房里架起了火炉,但乡里人家是一定要填炕的。这样你姑姑这几年攒的填炕便急剧减少了。前几天天气好,她每天还能扫几担填炕,可现在大雪封了山。年太两口子怕填炕不够用,就开始限制你姑姑填炕了。”

朋友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这几年年太两口子对待我姑姑的事,整个晚上我几乎没有合眼。我对年太狠得牙痒痒的,但除了恨,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哩?

电话还在坚持不懈地响着,真是麻烦。接了吧。

“姑姑不在人世了……”电话那头,是年太的声音,似乎带着哭腔,但我知道他是装出来的哭腔。

“走了还少受点罪。”我想。真是罪过,听到姑姑去世的消息时,我竟一点不难过,甚至于有了些许的欣慰。

按我们地方的礼节,梁家岘应该有人上门来请我们娘家人的,但年太说实在抽不出人手,并在电话里说了许多的好话。姑姑活着时受苦受累的,我们娘家人也没说过个不字,现在人都去世了,还管这些虚礼有什么意思呢?不请就不请吧。但姑姑的葬礼我们是一定要去的。我们到年太家时,姑姑已成殓。上香时,我朝贡桌瞅了一眼,只见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水果。我想,这些水果中,除了苹果,姑姑怕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吧。我们上香时,随着哀婉凄厉的唢呐声,年太两口子哭得肝肠寸断。我堂哥和年太客套了几句后,我们就被请到了姑姑生前居住过的南房暂时歇缓。

那晚放着一坨黑东西的桌子上放着一碟油饼,各种水果以及姑姑生前听都没听过的几样饮料和小吃。看桌子的排场,仿佛姑姑生前是常吃这些东西的。炕上铺着初新的毛毯,靠墙叠着两床被子,也是初新的。要不是我去年亲眼所见,我还真的会以为年太对姑姑很孝顺哩。我在想,年太把姑姑炕上那床盖了几十年的打满补丁的被子,究竟弄到哪里去了?

我靠墙站着时,突然脊背后感到了一股寒气,转身看时,正有一股白光从南房后墙的一个大大的缝隙中透了进来,夹杂着一股冷风。

这时总礼进来了,说是明天安葬姑姑,便又请我们去另一家歇息。

第二天姑姑下葬时,坟地上便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纸火(我们地方纸扎的祭祀用品,诸如房子,丫鬟等等),我看了看这些纸火,至少要值几千元的。我真不明白,有买这些纸火的钱,为什么不在姑姑活着时买些煤末,让姑姑睡几天热炕呢?其实有一两百元买的煤末就够姑姑好几个冬天填炕的。

等下葬完了,娘家人上完香后,按理娘家人应该回去的。但我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站在一旁,听着礼宾先生抑扬顿挫地宣读着我姑姑一生的丰功伟绩和她抓养的儿女们对失去她的悲伤心情,想起姑姑缺吃少穿的可怜的一生,真是百感交集。

“妈……”年太的女人突然嚎叫一声,口里念念有词,似乎哭得撕心裂肺。

在负责接待我们的人的一再邀请下,我们就随了几个乡亲往回走。一路上,他们在热烈地谈论着年太家祭祀姑姑时的排场,似乎很是羡慕。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novel/vxksbkqf.html

厚葬的评论 (共 3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