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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的孩子(第十七章)

2018-07-16 16:33 作者:曹含清  | 5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那是一堂作文课,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上作文的题目“我的想”。同学们握着铅笔在作文本上写着自己梦想

我侧过头看到刘亚军在本子上工工整整地写着:“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建筑师……”

我低头对着作文本开始幻想。我幻想着自己抱着吉他在众人面前尽情地唱歌。时间在吉他的旋律里飞逝,转瞬间六七年的光阴已经匆匆流走。我已经由一个孩子成长为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那是六七年后的元旦,我在县城上高中二年级。教室里的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着“元旦联欢晚会”,四处挂着彩带与气球,窗户上贴着彩色剪纸。一张张课桌被挪在后排,讲台暂时成了舞台。我在舞台上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唱着自己喜欢的歌曲。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会在这里衷心的祝福你。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

一首歌曲唱完,我又唱了一首《水手》。同学们给我鼓掌,还有一个胖胖的女同学上前送给我一枝红色的纸花。(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那座高中在县城的文化街上,门口挂着几个金色的牌子,像是一个老军人胸前佩戴的勋章。它实行封闭式管理,我们从早到晚全在校内。我总觉得它与监狱最大的不同就是关在里面的学生没有犯罪,其它的很多方面十分相似。

我的物理课与化学课一塌糊涂,高二的时候在理科班上了两三个月,便转到了文科班。没想到我的地理与历史课更糟糕,考试成绩总在全班倒数五名内。此刻想来,我的那段时光大部分是灰色的,仅在几个难忘的节点上流露出一丝光彩。

每天下了晚自习回到寝室,匆匆洗漱后熄灯的铃声便响了。电灯蓦地熄灭了,寝室陷入一片黑暗。

值班老师在走廊里转来转去,听到哪个房间有人说话他就咚咚敲两下门,说:“你们寝室如果再有人说话,全部穿着内裤到操场上跑步!”

整栋寝室楼寂静了下来,只听到值班老师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嗒嗒的响着。我们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猜想他下楼回家睡觉了,于是我们的“卧谈会”开始了。

“家树,你吉他弹得真不错。你喜欢摇滚乐吗?”睡在我上铺的室友虾米躺在床上低声问我。

他个子又高又瘦,鼻梁高挺,剪着毛碎发型,浓眉下的两双眼睛迸射出爽朗的目光。他的真实名字叫超,室友说他的体型像是一只虾米,就给他起了“虾米”这个外号。

“我对摇滚乐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我说。

“这就奇怪了,我感觉着你一定很喜欢摇滚乐——感觉着你的性格更适合唱民谣摇滚或乡村摇滚。”虾米说着,在床上哼唱着一首摇滚歌曲。

“家树,李娅应该是喜欢上你了。她前几天向我打听你的情况。元旦那天晚上她还在众人面前给你送花儿。”王俊杰说。

“她打听了家树哪些情况?”虾米问道。

“她问了很多,例如家树有没有女朋友,晚上睡觉是不是打呼噜,是不是经常不洗臭袜子等等。”王俊杰笑着说。

“你是在说谎话。”我说。

“俊杰和李娅是初中同学。俊杰应该没有说谎——李娅暗恋上你了。”虾米说。

“我不喜欢她。”我说。

“李娅性格很好,很聪明。她长得胖乎乎的,虽说不漂亮,不过耐看。你长得瘦,她长得胖,你俩的体重能够互补。”王俊杰用戏谑的口吻说。

“我不喜欢长得胖的女孩子,尤其像李娅那种女生,太胖了,像是大熊猫。”我说。

“据说唐朝以胖为美,长得越胖就越漂亮。皇宫里选妃子,体重不够格的都会落选。贵妃体重必须在150斤以上,皇后体重必须在200斤以上。”王俊杰瞎编乱造说。

“贵妃与皇后天天吃海参鱼翅也长不了那么胖。”我说。

“他们天天吃虾米可以长那么胖!”王俊杰故意戏耍虾米说。

“俊杰,我祝你将来娶个媳妇儿,体重250斤。”虾米说。

“我不敢娶——在唐朝,250斤是皇太后的体重。”王俊杰油嘴滑舌地说。

那天我和虾米在餐厅吃过午饭就准备回教室。学校的广播里播放着歌曲《那些花儿》。我们刚走近教学楼,只见李娅气势汹汹地站在楼下。她脸色通红,两只圆眼睛瞪着我。

“孙家树,你停下,我有话对你说!”李娅对我大声说。

“兄弟,你怎么惹她了?看样子火山要爆发啦!”虾米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

“李娅,有什么事情吗?”我说。

“我长得有那么胖吗?你说我长得像大熊猫。”

“我的意思是你长得像大熊猫一样可。”我猜想王俊杰将我们“卧谈会”上的话向她泄露了,便灵机一动说。

“你在狡辩。你太瘦了,你是猴子!”她噘着嘴说。

“李娅,你不要怪家树。王俊杰给你起了个外号,叫‘大熊猫’,经常说你的坏话,说你吃得多,吃的胖,还不讲究卫生。”虾米为我解围说。

“我一会儿找王俊杰算账。”李娅握紧拳头说。

“我现在去厕所。”我说着朝厕所走去,想要躲开她。

“你准是吓得尿裤子了!”虾米嘿嘿笑着。

我路过校园的宣传栏,瞥到新贴的光荣榜。我停下脚步观看,看到家桦的名字和照片出现在上面。家桦在理科班,学习成绩很好。每次考试几乎都上光荣榜。我常常为她感到骄傲。

当我回到教室的时候,看到李娅拧着王俊杰的一只耳朵,大声说:“你是猪,你是狗熊!你竟敢给我起外号,我拧掉你的耳朵!”

“呃,疼啊!看在咱俩多年同学的份儿上饶了我吧!我给你起个好听的外号,赛贵妃、万人迷、Panda,任你选。”王俊杰笑着求饶。

班里的同学望着他们哗然笑着,与上课时肃静沉闷的气氛截然不同。

从那儿以后,我经常望到李娅在操场上跑步,她累得气喘吁吁仍然继续跑着。我知道 “卧谈会”上那些话刺激了她,她决心要减肥。

一天晚上,寝室的灯熄灭后,虾米悄悄对我说:“家树,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你敢去吗?”

“什么地方?”

“你猜?”

“溜冰场。”

“溜冰场这个时候早关门了。你再猜。”

“网吧。”

“你猜对了。上课真没意思,咱们要学会放松。咱们去网吧玩网络游戏,明早回来上课。”

“噢,我也想去。学校的大门关着,还有门卫看守,咱们怎么逃离学校?”

“过一会儿等值班老师走远了,咱们从男厕所的旁边翻墙溜走。兄弟们,还有谁想去?”

“白天上课太累了,没精力去。”室友们说。

“从厕所旁翻墙,可要小心,千万别掉进粪坑里。”王俊杰调笑说。

“呸,你别说扫兴话!”虾米说。

寝室楼一片寂静。我和虾米匆匆穿上衣服,蹑手蹑脚走了出去。只见走廊里的灯亮着。外面一团漆黑,寒气凛冽,路灯仿佛是矗立在黑里的巨人,露出一丝丝橘黄的目光。校园里空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影。回头再望整栋寝室楼,像是一个巨大的蜂窝,房孔里藏满了大大小小的马蜂。

虾米带着我快速走到厕所旁边。他环顾四周,又望了一眼面前的砖墙。那段砖墙大概有两米高。他说:“家树,你先蹲下,我踩着你的肩膀爬上墙,然后再拉你上去。”

“行。”我说着蹲在墙根。

虾米将我当作梯子,两脚踩在我的肩头,双手用力向上攀援,迅速爬到了墙上。他骑在墙上将腰间的皮带解开,将皮带的一端递给我说:“家树,你两手紧抓着皮带,向上使劲儿爬。我用力向上拉。”

“行。”我说着抓紧皮带向上爬。

那所网吧在文化街上,离学校不远。满屋子坐满了未成年人,对着电脑尽情地打游戏、看视频。虾米带着我在灯光黯淡的一角落座,打开电脑后他教我打网络游戏。

到了次日四点多的时候,虾米打着哈欠说:“咱们该走了,还要上早自习。”

“走吧,下次再来。”我疲惫地说。

我们第二次翻墙离校的时候被值班老师逮着了。那天晚上虾米爬上墙之后,用皮带向上拉我。我正在努力向上爬的时候,不远处突然投来一束手电筒的光芒。

“喂,你们要干什么?”值班老师向我们吆喝。

我大吃一惊。我的手猛地打了个寒颤,松了皮带,身子一下子跌在地上。

“别动!”值班老师拿着手电筒向我们快步走过来。

“虾米,你跳墙先逃跑。我绝对不出卖你。”我向虾米说。

“兄弟,有难同当!”虾米说着顺着砖墙滑了下来,和我一起站在墙根。

值班老师拿着手电筒在我们脸上照来照去,照得我们睁不开眼睛。

“你俩是哪个班的?”他大声问道。

“高二文科班的。”虾米说。

“这么晚了,你俩不睡觉,翻墙干什么?”

“老师,我肚子疼,估计着是食物中毒了,要去医院看病。”虾米捂着肚子装腔作势。

“撒谎,你肚子疼还能翻墙吗?再说了,学校有诊所,不需要跑到外面去看病。”

上午第二节课结束后,全校的学生到操场上集合做广播体操。我和虾米站在操场前,如果再戴上手铐与脚镣,我们就更像是犯人了。

“这次咱俩成了全校的焦点,这种感觉真好。”虾米低头笑着说。

“虾米,全校的美女都在看我们呢!”我苦笑着说。

广播操结束后,教导主任手持电喇叭清了清嗓子,面向全体学生说:“各位同学,现在对高二文科班学生夏超与孙家树同学进行通报批评。他们二人昨晚10点多钟正在翻墙离校,准备到网吧玩游戏,被值班老师当场逮住。他们这种玩物丧志、不学无术的行为影响极其恶劣,玷污了我校勤奋刻苦的学风……”他的声音严厉而高亢,在整个校园里回荡。

月末的时候我和家桦一起坐票车回家。我们每月回家一次,仅在家呆两天。

家桦已经长成一个清纯靓丽的少女了。她的个子高挑,鼻梁挺秀,梳着干净利落的马尾辫,洁白的脸颊上长着几颗小小的青痘。我总感觉着她有一点很像我的母亲——像我母亲一样爱唠叨!

白色票车行驶在公路上。票车里挤满了人,我们坐在后排。车窗玻璃上蒙着一层模模糊糊的小水珠,用手抹掉水珠可以望到平阔辽远的麦田。夕阳像是将一大桶番茄酱倾倒在麦田上,闪耀着酱紫色的余光。

“哥哥,你以后夜晚千万别再翻墙出去了。墙那么高,一不小心就会摔着胳膊磕着腿,多危险啊。你被通报批评后,全校的学生和老师都把你当作坏蛋,对你影响很不好的……”家桦在我身旁喋喋不休地说。

“家桦,你打住!你是不是嫌我给你丢脸了?”我不耐烦地说。

“哥哥,你想错了。不管你做了什么坏事,你永远是我的好哥哥。”

“唉,太阳上还有一些黑子,人难免也会有一些污点。”

“哥哥,你真误解我了。我是不想让你再次犯错误,都是为了你好。”

“家桦,有件事我求你。”

“什么事?”

“回家后你不准对咱妈妈说我在学校被通报批评的事情。”

“那好,我不说。我对爸说。”

“也不行。这件事你就当没发生。”

“嗯,我给他们说这次考试我又上光荣榜了。”

票车到鲁湾的时候天色已经黯淡,夕阳在天边留下一道淡淡的影子,暮霭在大地上弥漫。灰白色的炊烟犹如一条条轻纱萦绕着村庄,两只晚鸦在村头的大杨树上嘎嘎的叫着。

我和家桦穿过村巷,见到村里的熟人就停下脚步打招呼。

“你们兄妹俩回来了!”赵奶奶站在大门口笑着说,她头上添了很多白发。

“嗯,二傻叔叔近期给家里打电话了吗?”我问道。

“打了,说他在城里工作很好,过年的时候回家。”

“小聪呢?”我问道。

“小聪和秀娟正在屋子里看电视。你俩赶快回家吧,你妈妈知道你俩今儿个回家,早早的从裁缝店回来了,在给你俩做好吃的东西。喏,从你家厨房飘来的香味儿,真香!”

“我闻到香味儿就饿了。”家桦说。

二傻和秀娟结婚的第五年有了一个儿子,全家欢天喜地。二傻央请王守信给儿子起个好名字,说:“王大伯,今儿个老天爷抬举我,赏给我一个儿子,求你给孩子起一个名字吧!”

“咱们鲁湾很久以前有个老风俗,人们以为让陌生人为孩子起名字可以驱走邪祟,孩子这辈子都会走好运,于是孩子呱呱坠地之后,家人就抱着他在马路上让路人起名字。有运气的话遇到有学问、明事理的人,会给孩子起个好名字;遇到那些暴脾气、冷心肠的人,随口给孩子起个名字,‘狗生’‘鳖蛋’‘丑妞’等等这些难听的名字就跟了孩子一辈子。哎,这些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了,不提了。看着一代一代的新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我真的很高兴。二傻,我看这孩子就叫‘小聪’吧,‘聪’是聪明的‘聪’字——人家喊你 ‘二傻’,你儿子叫‘小聪’。你这一代人傻,下一代人就聪明了。”王守信面带微笑,滔滔不绝地说。

一转眼,小聪已经两三岁了。他长得虎头虎脑,红扑扑的鹅蛋脸,两只眼睛像是两盏明灯,十分招人喜爱。

我与家桦刚走进院子里,一股油炸食物的香味儿扑鼻而来。

“妈妈,你在炸什么?”家桦问道。

“油炸肉丸子。”母亲在厨房说道。

只见厨房里油烟氤氲,油锅里发出咝咝的声音。母亲手持笊篱站在油锅旁,被丝丝缕缕的油烟笼罩。

“嗬,诱得我流口水,真想吃。”家桦跑进厨房说。

“刚出锅的肉丸子,你饿了就吃吧。”母亲指了一下铁盆里炸好的肉丸子。

“妈妈,我用帮忙吗?”家桦问道。

“不用。”母亲抬头看了一眼我说,“家树,这一碗肉丸子你给小聪端过去,也让他解解馋。”

“嗯。”我把背包放在桌子上,端起那一碗肉丸子走了出去。

邻里之间,谁家做一顿好吃的都会端一碗让对方尝尝,这也是村子里的一种老规矩。

母亲又炸了一条鲤鱼,闻着香喷喷的。

“妈妈,爸爸呢?”家桦嚼着肉丸子说。

“我也不知道,不要管他。”母亲随口说。

六七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我与父亲的关系仍然很冷淡。

我想时间像是润滑油,具有减少人与人之间摩擦的功能,却难以避免摩擦;时间像是黏黏的粘胶,能够将敲碎的镜子的碎片粘贴在一起,却难以复原;时间也像是硫酸,能够腐蚀很多东西,却难以腐蚀人与人之间的隔膜。

这六七年里父亲几经折腾,又折回了原点。他将酒厂破损的器具与设备当作废品卖掉,又借钱从河北购买了几台生产毛巾的机器。他将大门口“神河粮液酒厂”的门牌拆掉,挂上“神河牌毛巾厂”的门牌,幻想着要让无数人每天用神河牌毛巾擦脸擦脚,然而事与愿违,毛巾厂利润低、销路窄,惨淡经营了两年便倒闭了。

令人惊诧的是他并没有停止折腾,这一次他折腾得更加厉害。他将厂子临近贾鲁河的围墙拆掉,在河滩上围上低矮的栅栏,又搭建很多木棚。他买来一万只鸭苗。毛巾厂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养鸭场。他幻想着让无数人吃上烤鸭与鸭蛋,然而鸭子成活率低、价格低廉,一年下去赔得血本无归,而且还欠了一屁股债。

“福来,你别再折腾了。我看你呀,还是老老实实卖皮鞋吧。记得你最初卖皮鞋赚了不少钱。那是小本买卖,赔钱也不会赔太多。皮鞋卖不出去,你就留着自己穿,留给子孙后代穿。”王守信劝告父亲说。

父亲点了点头,说:“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爷不想让我成功,我只好认命了。”

他垂头丧气地走进母亲的裁缝店。店里没有顾客,母亲正在缝制一件嫁衣。

“孩子他妈,借给我两万块钱。”他进店就说。

“孙福来,我欠你钱吗?”母亲绷着脸说。

“咱俩也是患难夫妻,这些年磕磕碰碰走过来,也没离婚。我从前干了蠢事,自己知道对不起你。我现在想起从前的事情,就想狠狠扇自己的脸。我知道错了,一直悔恨着。这次看在咱俩多年夫妻的份儿上你也要帮我一把。”

母亲心软了下来,说:“你借钱干啥?是不是还要办毛巾厂、养鸭场,或者去赌博?”

“孩子他妈,我已经不再赌博了。我已经想清楚了。这次我要捡起自己多年前的生意——卖皮鞋!咱们鲁湾、水坡镇、庄头乡等地方逢集的时候我就去卖皮鞋。我有钱了,也不去找那些亲戚朋友们借钱,也不给你丢脸。”

母亲皱着眉头思虑片刻说:“这钱我借给你。你给我写个借条,到明年端午节前还给我。我不要你的利息。”

“那好,我现在就写借条。”

从那时起,父亲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状态。天还没亮他就起床骑着电动三轮车带着一箱箱皮鞋去赶集。他在集市上扯着嗓子吆喝:“高档皮鞋,赔本甩卖啦,大家都来看看,都来瞧瞧!”中午他饿了,就啃两个烧饼,喝几口白开水。集市散场的时候他才收拾东西回去。

母亲觉得父亲之所以变得本分、勤奋,是因为他手里没钱了。她经常说:“钱这东西,能够把人变成畜生,也能够把畜生变成人。有些人有了钱就忘掉了自己是谁,以为自己长着三头六臂,比常人多长一双眼睛,也沾染上一大堆坏毛病,做出很多出格的事情。”

时间像是一把扫帚,将很多事情从脑海里扫掉,却扫除不了我与父亲之间的障碍。我与他之间的隔阂依然很深,我们之间像是隔着一道东非大裂谷。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给他叫过“爸爸”了,我们仿佛是特殊的陌生人。

暮色苍茫的时候父亲回家了。我们一家人坐在屋子里吃饭。

“1978年至2003年,我国城镇化率由17.92%提高到40.53%,每年提高近1个百分点,这意味着我国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人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电视里播报着新闻。

“爸爸,你今儿个去哪里了?”家桦问道。

“今儿个早晨四点多我就起床去水坡镇赶集了,卖了三十多双皮鞋。”他微笑着说。

我望了一眼他,只见他的脸膛又黑又瘦,下巴上的胡须茂密如杂草。他两手皴裂,一副困顿不堪的神色。

“爸爸,你真辛苦,看近期你又瘦了。你多吃点肉丸子。”家桦说着拿着筷子将一个肉丸子夹起来塞进父亲嘴里。

“家树,家桦,你兄妹俩谁考上大学我就送谁一部好手机。”

“爸爸,你真好!”

“家桦,你想考哪座大学?”

“武汉大学。这次考试我又上光荣榜了。”

“哦,挺不错的,我女儿有出息!家树,你呢?”

“我还没想好。”我只顾低着头吃饭。

“哥哥想上‘家里蹲大学’。”家桦嬉笑着说。

“家树,你得下苦功夫学习,考不上大学你就回家跟我学习裁缝的手艺。” 母亲放下筷子,认真地说。

“打死我也不当裁缝!”我倔强地说。

“家树,你可不要小瞧裁缝,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裁缝这一行你做好了,可以做服装设计师,让国际名模都穿你设计的衣服。”

“哥哥一直想做歌手,抱着吉他唱歌。”家桦说。

“唉,你瞧瞧赵奶奶,闲了就坐在屋子里自唱自乐,挺好的,不过把唱歌当做职业,真少见。咱们方圆百里也没听说谁是歌手。你兄妹俩多吃些,平时在学校也根本不能吃上这些好东西。”母亲说。

“学校的伙食真糟糕,菜都是煮熟之后洒上去几滴菜籽油做样子。一天三顿饭离不开萝卜白菜,我吃得想吐。”家桦说。

吃过晚饭之后,父亲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抽烟。我与家桦坐在布沙发上看电视,母亲拿着扫帚在屋子里扫地。

“你赶紧回酒厂睡觉吧,明儿个庄头镇逢集,你又得早起。”母亲边扫地边对父亲说。

“家树和家桦今儿个从学校回来了,我心里高兴,在这儿多坐一会儿。”

“妈妈,以后让爸爸在家里睡觉吧。这大天的,天气这么冷,再说那酒厂废弃了这么多年,后来又养了一大群鸭子,那儿准会有很多老鼠的。”家桦说。

“你爸爸在那儿已经住习惯了。前段时间我把新做的一床被褥让他抱过去了,那儿有电视机,还有热水壶,住着很舒适。在那儿他自个儿想抽烟就抽烟,想喝酒就喝酒,没人管束,没人唠叨,也没人烦扰,多好啊。”母亲说着望了一眼父亲。

“咦,你俩已经成了老夫老妻,还过着分居生活。我真是想不通你俩之间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家桦流露出痛心的神情。

母亲听得不耐烦,对家桦说:“家桦,你去卧室做作业!”

“妈妈,现在我已经不是小学生了,老师没有布置作业。”

“当着孩子们的面,我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孩子他妈呀,咱俩就是两辆破车,要时时保持距离,不能离得太近,不然的话就会发生车祸。我走了,在酒厂一个人住,我已经习惯了。我现在每晚睡觉前都吸两根烟——睡前两根烟,赛过活神仙!”父亲说着,嘴里叼着烟卷起身向外面走去。

赵奶奶吃过晚饭领着秀娟与小聪来我家串门。

“今儿个晚上你们家算是团圆了。”赵奶奶说。

“嗯,从前啊,家树和家桦小的时候,吵吵闹闹,我总嫌家里太聒噪,如今他们去县城上高中,家里就冷冷清清的,我倒是怀念起从前的日子。”母亲说。

“孩子长大后,总会离开我们的。儿翅膀长硬了都会离开老巢,飞向自己喜欢去的地方。”赵奶奶感慨说。

家桦用彩纸叠着一只纸飞机,说:“小聪,我给你叠一只纸飞机,你坐着它去城里找你爸爸。”

“好,我想爸爸啦。”小聪趴在家桦的腿上,稚声嫩气地说。

“小聪,你爸爸叫啥名字?你记着了吗?”母亲望着他说。

“我爸爸叫二傻。”他脱口而出。

“小聪真聪明!”家桦说,“你妈妈呢?”

“我妈妈叫秀娟。”他声音响亮地说。

秀娟呆呆地望着儿子,眼睛里充满了爱意。

“小聪,你要是走丢了,警察问你是哪里人,你咋回答呢?”我问道。

他小手挠了一下脑袋,扬起眉毛,目光闪闪,说:“我对警察叔叔说我家在鲁湾村。我爸爸叫二傻,我妈妈叫秀娟,让警察叔叔把我送回家。”

“嗬,小聪比我小时候聪明多了。”我说。

“你呀,小时候口吃,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我天天为你提心吊胆的。”母亲笑着说。

“那时候你真是个活宝,村里人天天问你吃了啥饭。你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把大家惹得哈哈大笑。阿弥陀福,佛祖保佑,现在好了。”赵奶奶含笑着望着我说。

“馍……馍,洋、洋葱……炒——炒……鸡蛋……”我装腔作势地说。

家桦噗嗤一声笑了,说:“哥哥,真希望你现在也口吃,咱俩吵嘴的时候你就吵不过我了。”

“小聪,你千万别向我学习,我是个笨小孩。”我抚摸着小聪的脑袋说。

家桦将纸飞机递给小聪,他拿着纸飞机在屋子里投来掷去。

纸飞机在银亮的光线下悠悠地飘飞。

“我坐飞机了,我坐飞机去找爸爸啦!”他追着纸飞机喊着。

“小聪,你别乱跑,安静一些!”赵奶奶轻声喊着。

秀娟紧跟着小聪,担心他绊倒摔在地上。

“二傻和秀娟明年再生个女儿,这样就儿女双全了。”母亲说。

“我也想抱了孙子再抱孙女。二傻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在城里打工,在家的日子扳着指头就能数得过来。哎,时候不早了,你们早点儿睡觉。我们也走了,明儿个再来串门。”赵奶奶说着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屋子外面的一轮满月悬浮在深蓝色的夜空上,倾泻下一道道皎洁而寒冽的银光,静静地浸润着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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