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姑娘
“哐！！！
镜子掉落地上，摔了个稀巴烂。这次，丑姑娘终于下定决心，她要去整容了。
其实生了这幅皮囊，她早就认了。世上总得有丑人，千千万万个里，偏偏选中了她，这是命，得认，又有什么可说道的呢？
上中学时，她就是年级里的‘校花’了。那会儿，不管走到哪里，她都会被一些人‘记挂’在嘴边上，供消遣使用。他们评价她的体貌特征，往往是极富创造性的，想象力与幽默感兼具，三天两头的，就能蹦出些新词儿来。不过消遣得多了，难免会‘旧壶装新酒’，捡来捡去，也就剩那么几套说辞了，他们却始终不觉得厌烦。
班上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窜出封情书来，结尾写着她的名字。有的人拿这个当话茬子用，掐着那封情书，假模假样地吆喝一番，底下人明知是假的，往往也会跟着笑几声。每当这时候，她都会埋下脑袋，抓着本书使劲地看，似乎真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有时她觉得，或许人本来就是鸟变成的，喜爱叽叽喳喳，这是断不掉的天性。
但他们真是可恶的吗？这个问题她反复琢磨了好久，始终说不定。他们的心肠都不坏，平日里都是老实的，有时还会做些好事情。可当一小撮人聚拢起来时，便会说着些各自觉得无关痛痒的话，转而就成了天底下最恶毒的动物。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话说回来，又有谁不渴望生长得漂亮些呢？她也一样。有一段时间，女生中流行起了烫发，浅黄的波浪卷随处可见。女孩们照面时，总喜欢相互品评一番，说些明知是客套的，偏又是彼此最乐意听的话。多数时候，话是说不尽兴的，但要是她恰好出现了，说话的人眼神一对，心里便会生出些别样的满足来，话匣子也跟着渐渐合上了。
时间久了，烫发的念头也在她心底滋生起来，小蚂蚁似地爬来爬去，她努力地想摁死它，却总是死了又生。她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时常会对着镜子发呆，有时看得迷糊了，就觉得镜子里头也有了个大波浪卷，微风吹过，像柳絮一样招展起来，煞是好看。
终于有一天，她按捺不住了。
她来到家偏远的理发店前，跟个犯了错的小毛孩似的，捏着裤袋，在门口张望了许久，最后还是被服务员领了进去。理发小哥拿出册子来让她挑，她胡乱地翻过几页，稀里糊涂地选了一个。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感觉自己似乎是跌进了云丛中，眼前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真切。云丛载着她飘啊飘，飘啊飘，不知要到哪里去。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天边突然出现了一泉黑色的瀑布，越流越细，最后细成了一根根头发丝儿。
波浪卷出来了，理发小哥对此称赞不已。她却耷拉着眼，不说一句话，付了钱，飞也似地逃走了，回家后才发觉脸颊烧得火热。那一晚她没有睡着，总是有意无意地翻弄着自己头发，黑夜静悄悄的，她仿佛听到了每一根发丝呼吸的声音。
天还没亮，她已经梳洗好了，又小心翼翼地从柜子中取出只发卡来，淡粉色的，上面缀着几颗星星。她用手轻轻拂拭了几下，镜子那边显出个蹩脚的微笑来。终于出门了，今天天气格外的好，每一抹晨光都是温暖的，每一寸空气都是新鲜的，两旁冬青整齐地排列着，也比往常时候更鲜绿了。仰起头看，有几只麻雀在半空中卖力地表演着，啼啭个不停。她顿时觉得生活敞亮了许多。
到了班里，人员七七八八地到了。跨过门槛时，她的两手不知不觉地要抓向衣角，脑中忽地震了一下，赶忙又缩回了。这时迎面来了个女生，‘早上好啊。’‘嗯——’‘早...早上好。’那人愣了片刻，挤出个笑脸来，有些生硬，眼神中是掩不住的惊诧。在惊诧的后头，她分明看到一丝轻蔑隐隐地跟了出来，突然慌了神，刹那间，只觉得有几十双眼睛同时朝自己瞥来。整个人木头似地杵在了原地，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跌进了原始的丛林中，身旁到处都是啁哳的鸟叫声。终于，她耷拉下脑袋，世界安静了。
那一天很怪，时间跟注了水似的，她一遍遍看，发现指针只是在原地打转而已。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却又在教室待了很久，等人全走光了，抄起书包就往外奔，一口气跑到了昨天那家理发店。‘我要剪短发！’她前脚进门，后脚就甩出这话来。理发小哥赶紧上前接待，眼神中充满了疑惑。‘我要剪短发。’她又说了一遍，语气平淡。
出门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没有月光，街道上零星几点人影，很快也消失不见了。这一路上，她将发卡掰得稀烂，踢进了旁边的沟里，到家后发觉手掌心被划破了，竟丝毫觉不出疼来。
参加工作后，她的生活比先前要好过些了，毕竟成人的世界里，绩效比相貌重要得多。公司倡导狼性文化，有些同事为了业绩争破了头，明里暗里较着劲儿。她却是个例外，平日里本本分分的，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抢，至于奖金之类的，有自然好，没有也不打紧。她认为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像杯洒了盐的水，喝得多了，也就不觉得咸了，再去惦记些其他的，何苦呢？
所以对待多数事情，她都是顺其自然的态度，不太往心里去。她平日里独来独往，但对于女同事盛情的邀约，向来也不会拒绝，毕竟绿叶生来就是用来衬托鲜花的。这叶子越丑陋，就越有价值，她懂这个道理，因此每次出门都是素面朝天，从不拾掇自己。讲真的，这种糟践的存在感，并不会舒坦多少，然而她实在无法做到不取悦他人，否则自己也不知该怎么活了。有时晚上睡不着觉，想想白日里的生活，难免会生出些许悲哀来，但天一亮，也就忘记了。
要是没什么意外，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了。但经济危机来临，全国范围内出现了大面积的裁员，整得公司上下人心惶惶，都害怕自己成为其中的罹难者。周会上，经理颇为沉痛地宣布了目前的艰难处境，话锋一转，又慷慨激昂了一番。她在底下听着，感觉浑身不自在，经理的眼神似乎总有意无意地瞄向自己。散会不久，她想通了其中的意味，几天后，主动打报告请辞。面对经理假惺惺地挽留，她随便搪塞了几句，就这么体面地失业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目前还有些积蓄，紧凑点用着，能撑一段时日。再说，跟人打交道久了，她早想歇歇了。
在家时候，每天清早起来，吃过饭，她就靠在窗台旁，两眼茫然，说不清是在看或是在琢磨些什么。等夜幕降临了，窗外的乌鸦扇动起翅膀，就开开灯，在昏黄的光线中，打个哈欠，这一日便打发掉了。实在觉得闷得慌了，她就到小区旁走走，有时也逛逛商场，尽管少有要买的东西。
有一回，她见到个小女孩，四五岁的模样，正踮着小脚，费劲地够货架上的洋娃娃。她悄无声地走了过去，稍稍一抬胳膊，将洋娃娃送到了小女孩面前。小女孩看着她，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像两滴清澈的露珠似的，很惹人爱怜。她情不自禁地抚了抚小女孩的头。
就在这时，不知又从哪儿钻出个小男孩来，七八岁左右，看样子应该是哥哥。小男孩拉过小女孩来，挡在前头，眼神中充满警惕。她有些错愕，手僵在半空，不知该伸还是缩回来。小男孩趁机拽起小女孩胳膊，风也似地跑开了。
洋娃娃掉在了地上，没有声响。
这委实是个小事，但自那以后，她就觉得胸口堵得慌，气一直理不顺畅，渐渐地郁郁寡欢起来，也愈发不愿见人了。小男孩提防与怀疑的眼神，始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似乎就有那么一双相同的眼睛，始终在各个角落盯着她。她实在是想不通，难道就是因为自己长得丑吗？她照了照镜子，手一颤，镜子掉落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里面的人实在太丑了。
她到了当地名气最响的一家整形医院，为了安全起见，额外又加了几千块钱，请里头最权威的大夫亲自操刀。原以为要整个儿将脸换掉了，但医生说她脸部轮廓还可以，只要开个眼角，把鼻翼缩一下，再削削下巴就好。手术过程中，她被打了麻醉药，数十把刀片在脸上刮来刮去，像是在雕刻一件器物似的，感觉跟自己没什么干系。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四个小时后，她被从病房中推了出来，脸上裹着严严实实的纱布。阳光落在纱布上，有些刺眼。
一个月后，她拆掉了纱布，彻底地改头换面，成了一个漂亮人儿。起初她难以适应，心里头虚得很，平日里极少出门，若不得不出去，也要往人少的地方走，遇到熟人能避就避。一直过了好久，才习惯了这张新颖的面孔。
不得不说，拥有一张美丽的脸庞，生活就是容易得多了。她很快又找了一份工作，薪水、福利都很可观，同事们对她也礼待有加，言行中都满含着敬意。领导代表公司出席重要场合的时候，总会邀请她陪同前往，由此额外赚了不少颜面。隔三差五的，还会收到封求爱信。在这些过程中，她开始学着装扮自己了，平日里化着淡妆，穿上了高跟鞋。噔噔噔的鞋跟后头，总会引来一串艳羡的目光。
生活竟完全变了一番模样！
再后来，她恋爱了，对方是一名海归学者，在其所属领域中，是公认的最具前瞻性的人才。几年后，在两人相识的教堂中，他为她准备了一场梦幻般的婚礼。
某个晚上，月亮都睡着了，她还是睡不着，总觉得当下经历的一切就像是场梦。梦里有两个自己争缠不休，一个长得美，一个长得丑。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呢？她分不大清楚。转念又想，何必那么分得清呢？不管怎么说，这会儿总算是好梦一场了吧，希望太阳不要升起了，就让自己永远活在这梦境中吧。”
砰！！！
写得太久，手腕有些酸麻，我的钢笔不小心滚了下去，丑姑娘的好梦也跟着跌碎了。
我的身边的确有过这样一个人，还颇有些缘分，中学时就是同学，后来又在一个公司共过事，她是会计，我是办公室助理。由于工作需要，我们经常接触，有时候也聊两句，她性子有些冷漠，不太爱搭理人，我也不当回事儿，权当是解闷儿罢了。再说她的长相，确实不太令人满意，但也并没有丑得多么离谱。而上述所提到的很多事情，实际上并非如此，许多是她加工臆想出来的。
事实上，公司里的人待她都不算坏，女同事心思细腻，更能体察到她的孤独，所以每次逛街时候会喊上她。经济危机的确是有的，但对小公司的影响，实际上并没有那么严重。经理也从未打算过辞退任何人，他每次发言都习惯扫来扫去，例行公事一样，用他的话说这叫作眼神互动。她当时提出辞职申请来，大家都很诧异，经理其实是不太愿意放她走的，但见她去意已决，也就不再阻拦了，最后结算时候，特意嘱咐会计，多付了她半个月的薪水。
她后来整了容，漂亮了许多，接着找了份新工作，因为相貌出众，有了一些小名气。但据我听说的，她模样变了，性情也跟着大变，整个人患得患失起来，脸原本已经够精致了，可每天出门仍要抹上好几层厚厚的粉。她愈加沉溺于浓妆艳抹之中了，有一回，不知谁无意中说了句，“你的脸看起来有些宽哦”。她便惴惴不安起来，第二天又去了整容医院，做了瘦脸手术。
那之后，她愈加在意自己的脸蛋了，坚决不允许存在丁点儿的瑕疵。于是，她去医院微整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以至于到了后来，一张脸僵硬得让人看着瘆得慌，从她旁边经过，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子脂粉和玻尿酸混合的刺鼻味儿。新领导终于忍不下去了，随便找了个理由，把她辞掉了。
经过短暂的耀眼后，她变得越来越孤僻了，感觉每个人打量自己的眼神都怪怪的，索性不再出门了。她每日蜷缩在小屋中，除了吃饭睡觉，唯一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梳妆打扮自己，甚至于晚上睡觉也不卸妆。她要自己每时每刻都要保持着“美丽”。
有一天，她化出了自己有史以来最满意的妆容，心血来潮之际，竟铺开大纸，作了一幅自画像。画好后，她在边上志得意满地题上了“漂亮小姐”四个字，然后上吊自杀了。
自杀前，她居然给我发了一封邮件，应该是前不久写好的。这着实令我感到受宠若惊。在邮件里，她亲切地称我为朋友，并向我袒露了她的内心。说到这儿我有些惭愧，实际上，我并未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情谊。算了，既然她认为有，那便有吧。
行文开始还有些条理，越到后头就混乱了起来，有些话根本不知所云，与其说是信件，倒更像是些疯言疯语。然而，对于这些疯话，她似乎是信以为真了，譬如，她在文中好几次提到了自己的海归丈夫。最末一次，她说，他走了，什么也没说，应该是嫌自己变得丑了。
在结尾处，她似乎又恢复了神志，对我一个劲儿地致谢，说自己一个人久了，攒了一肚子的话，不知该跟谁讲，这回终于可以找到个人，好好说一说了。再下面，她并没有写自己本名，写得是“丑姑娘”。
我把那封信件细加整理了一番，再根据我的所见所闻，汇聚成了上述的故事。也包含了我的祈求，若是有下辈子的话，情愿她生得漂亮些，做一个幸福的人吧。
为死者讳，故略去了姓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