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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水谣

2019-05-25 11:10 作者:清风  | 1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黄水谣

——谨以此文献给新中国成立七十周年

辛淑英

九曲连环的黄河,到了山东河南汇流处的北岸,有些散落的村庄。其中一个村子南首靠近河堤的地方,有一座土坯小屋,过路人经过那里,说那是“思亲小屋”。

小屋门旁有几棵枣树,一个羊圈,一个鸡舍,一个狗窝。这个与村庄相隔些距离的小土屋里,住着患风湿症多年的枣花奶奶。见有人下河堤来,枣花奶奶七岁的孙子——小山子便欢喜地跑出去,歪着脑袋打量来人,有推车的行走吃力,他上前使蛮劲拉一把;担挑子的走累了,会让人家坐老枣树下歇脚;要是想给这家人讨口水喝的,他便喝住狗吠,忙不迭地去井边,一手扶住井上的铁架子,一手抓住一根绳索用力地往上一提一提,那清澈的井水就哗哗地流淌到下面的水泥水池里。水池不深,里面布满绿莹莹的青苔,不用说他们家的日常用水也都是从里面汲取。

有时,会有梁上君子光顾这里,借喝水功夫,向小山子打听些事情,眼却不停地东张西望。枣花奶奶腿脚不好,眼睛不瞎,她透过窗棂子看清来人贼眉鼠眼,就喊小山子快回屋。接下来的日子里,得加强防备了,枣花奶奶心想。(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这一晚,月黑头加阴天,风声也疾。午刚过,听得土屋门外的黄狗一阵阵狂吠,枣花奶奶被惊醒。隔着窗棂外看,什么也看不见,顺着风声忽又传来狗撕扯的声响,她点上油灯,高声连叫着大黄。黄河堤坝上的巡逻者,村里的值夜人也听到狗吠迅速赶来。过了一会,他们告诉她是小偷,准备偷她家的山羊和鸡。枣花奶奶打听得那人年纪轻轻,就不学好,不值得人可怜,由他们带走了。第二天,小山子一醒来,奶奶告诉他夜里发生的事情,要他查看门外的情况。小山子发现地上有好些干血滴子,旁边有几块黑乎乎的肉,肉周围的小虫蚂蚁都死了,才知道那是些毒肉,顿时眼泪哗哗地流淌,搂住黄狗的脖子久久不松开。

枣花奶奶在那一带是出了名的,早年她在黄河里摆渡,往返送过河的人,自从腿患了严重的风湿症,只好上岸回村。在村子里听不到滔滔黄水的声响,她原本亲着那河水的心,昼夜凄惶,才又搬回土屋里住了,但那双摇橹的手仍没闲着,操起剪刀捏起针线来了。这一传十,十传百,也都知道了枣花奶奶不只是明事理的人,手也很巧——谁家娶媳妇,嫁闺女,置办新衣裳,纷纷找她裁剪,盘那难盘的云子扣;绣帘子,剪窗花,纳鞋底样,小孩的衣帽,虎头鞋的做法等等活计,都手把手地教。枣花奶奶的炕席上,一年四季便有了散落的纸屑和碎布头。来人觉得过意不去,就顺手把她家的房子,羊圈,鸡舍,打扫干净了再走。一来二去,人们把这“思亲小屋”当成自己的家,枣花奶奶胜似他们的亲人。同时,这一切也让小山子看在眼里。

一天,毒辣辣的太阳,能把人的皮肉烤糊。这大热的天,谁也不想出门,可偏偏下河堤来一个人,走进了一看,是个乞讨者。她除了脚上的鞋破旧外,穿戴倒还整齐,蓝布长袍上有补丁,很干净,头上戴一顶灰色的圆顶法帽,肩上黄色褡裢的一角破损处,针密密地缝补过了。从来者那苍白有皱纹的脸上看,和七十多岁的枣花奶奶的年纪差不多大。

先小山子跑向前去的是大黄,摇着尾巴在人家腿上嗅了又嗅,弄得人家有些紧张,小山子上前驱赶。

站在枣树下,僧尼含笑地双手合十。

你好,小孩子

我叫小山子,不叫小孩子。

对,小山子施主。

施主是什么意思?

施主就是像你这样的好孩子能给我一口水喝。

喝水啊!

小山子蹬蹬跑到井水旁汲水,接了满满一瓢,小心翼翼地端给枣树下的僧尼,说,喝吧,管你饱。那僧尼接过水瓢,不像其他讨水者咕咚咕咚痛饮一阵子,而是不紧不慢地双手擎着默诵了一会,再用左手端着,往右手心里倒的水,轻轻扑打在脸颊上,那水从她那纤白的指间瞬间滑落,飞扬出大小不等的水珠,阳光下像撒落的一把碎银子,之后才慢慢小口地享用。在小山子看来,流进她口里的那不是水,倒像他咳嗽时奶奶用蜂蜜加大枣,山楂,冰糖熬成的“甘露水”甜润地浸过嗓子几回,嗓子就不疼了。小山子成天在土屋前后或堤坝上玩耍,看到的人无数,算得上“见多识广”的孩子了,但从没见过像她那样喝水的,心里好生奇怪。

老奶奶,你是干什么的?

走路的。

从哪里来呀?

从很远的地方来。

你不是真乞丐讨水喝吧?

小施主,我才是真正讨水喝的乞丐,一路乞食,来结情缘。

你结到情缘了吗?

我俩认识,你给我水喝,就是情缘,只是,我还有更大的情缘未了。

小山子见她喝完水,从旧褡裢里掏出一本乏黄的书读。他一看,那书的纸张就像糊了很久烟熏后的窗户纸,一触就破的样子。不过,里面散发出来的气味很好闻。等他歪着头手指挠腮了一阵,才想起是奶奶佛龛的味道,这让他对僧尼有了几分亲近感。

那是你的书吗?

是我的书啊,孩子。

为啥那么破了?

念久了自然就破了。

看来你念的不太好,书都念破了还在念。

僧尼笑了,小施主批评的好,看来我还得用功念,念一辈子。

念一辈子的书,念了还有啥用?

这是我的功课,从里面学习乐善助人的道理,永远学不完的。

他们这些话,被屋里的枣花奶奶听见,

她喊小山子别再打扰僧尼奶奶念书,鸡该喂了,羊也该赶到河滩树荫下吃草了。

小山子冲僧尼做鬼脸,吐舌头。等忙完奶奶吩咐的事情,又跑回来,就像僧尼奶奶是他家远道来的客人,得陪她一样。看着她默念了半个多时辰的经书,又放回褡裢里,起身要走。僧尼的脚还没站稳,身子打起了晃,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幸好及时扶住了眼前的一棵老枣树。

小山子惊呆了,拥到她跟前,您咋啦?

僧尼坐下来缓了口气,我有心口疼的毛病,看来要犯了,小施主,药在褡裢里,你帮我拿吧,谢你了。当她抬胳膊时,手不小心触碰到小山子身上,她用另一只手赶紧护住手腕上的翡翠玉镯,神色不安地看了又看,无力地摇了摇头。

小山子把药递给僧尼,看着她含在口里,紧闭起眼。过了十多分钟,僧尼终于缓过神来,他才松了口气。

坐在屋里的枣花奶奶早把这一切看得真切,她大声喊小山子,快把僧尼奶奶扶进屋里歇息。

僧尼有些拘束,觉得不好再打扰人家,但经不住劝说,被小山子搀扶着进了小土屋。

土屋外边破了些,里面倒很干净,拾缀的井井有条。为居住方便,中间用高粱秸打成的箔隔成两间,一间有锅灶和土炕,另一间放置其他物品,泥土地踩得光亮,有石头的硬实。僧尼正打量,忽地,一对轻盈的燕子飞进屋檐靠里的巢里,里面登时有雏燕的欢鸣传出。枣花奶奶端坐在炕上、炕上面的墙上供奉的佛龛旁有佛像,佛龛前有香烧过的痕迹,僧尼看到这些,很为亲切,心里陡增着暖意。

枣花奶奶要僧尼坐炕沿上说话,僧尼不肯,说身上满是灰土,拉了个蒲草墩子在灶锅前坐下。小山子不用奶奶支使,麻利地倒了杯热茶给僧尼奶奶喝,在他看来,她已是客人,看着她慢慢地啜饮了几口,他稚嫩的小脸上,绽出了笑容。

走的路不近吧,鞋子磨破了,枣花奶奶看了看僧尼说。

僧尼窘迫地收了收腿脚,远,很远,大西北那边。

大西北啊,可不近。枣花奶奶好像知道这个距离。

我有双新鞋子,早些年做的,送你穿吧。

使不得,我到集市上买双就是。

别客气,留着也是留着。枣花奶奶的身子挪移到小山子睡的小炕上,掀开草箱子,拿出个蓝底印白花的包裹,解开,是一双崭新的黑条纹布鞋,鞋底白,是细麻绳细密针脚纳成的,一看就结实耐磨。她的手拿着鞋,看着僧尼说,你试试,准行。

施主的腿不会原来就这样吧?贫尼多语了——阿弥陀佛。僧尼双手合十,手腕里的翡翠玉镯被衣袖一挡,发出丝丝音响。枣花奶奶看了,那不易察觉的惊异神色从脸上掠过。

没什么,就是早年在黄河里摆渡受的风寒多,拉下的毛病。枣花奶奶过了会又说,还好,现在有了浮桥,通行方便了。河还是那条河,以前恶浪滔天,汛期一到,沿岸决口无数,良田淹没,人的生活才是疾苦穷困。现在你再看,那堤坝筑的多高多好了,两岸绿化也多,河底见年清淤,河水得劲地奔腾流泻,离这么近,昼夜听着轰轰涛声连连,心里挺踏实。一说起黄河,枣花奶奶就没个完,开心的面颜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

僧尼听了,脸上也有了喜色。她接过枣花奶奶递过的鞋子,双手摩挲了一阵,随脱去旧鞋,试了试,正合脚。谢谢施主,愿佛祖保佑您平安。僧尼再一次双手合十,为枣花奶奶念佛。当她念佛时,那翡翠玉镯再一次映入枣花奶奶的眼帘,只见她又沉下脸来静默不语了。

过了一会,枣花奶奶才抬起头向僧尼,你在病中,住些天再走吧?

已经打扰了,我还有心愿未了。

什么心愿,可以说说吗?

僧尼看天色尚早,又重新坐到蒲草墩子上。让一段遥远的往事从她口里慢慢地流出来。

我老家是陕北的,战乱之前,父亲做生意,日子过得还算殷实,他们供我上学,念的护校,毕业后,分到当地的一所医院工作。不久,时局突变,是那蒋某人变脸比翻书还快,他撕毁了“国共合作,一致对外”的条约,到了天,大举进攻延安。我们医院接到上级命令,要带领一批伤员转移。到了部队,我才知道,战士们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根本吃不饱,时常饿着肚子打仗。也是我们陕北那地方太穷了,高山深谷、沟壑鳞接,加上一年里很少下,使不多的土地更加贫瘠,只能种些谷子,南瓜之类的作物来充饥。

僧尼说着,脸已发怒,眼里仇视的火苗好似当年没有燃尽。枣花奶奶怕她身体再有不适,要她和缓地说。

要说咱们当时的优势 ,也不能说没有。僧尼放慢着语气,接着说,咱们了解地形,国军就不同了,他们对当地不熟悉,又急功近利,往往得到的是假情报,双方一旦交火,等于咱们在暗处,他们在明处,这种藏猫猫的打发,一下子热闹了蒋某人,他派他的精锐部队,加上美国佬支持的优良装备,上百架飞机在大量火枪掩护下,对陕北进行狂轰滥炸,妄图一举歼灭共产党。

事实证明,指挥作战得靠头脑,仅一腔热血,有勇无谋是不行的。别看咱们势单力薄,武器装备也差,人数上更大悬殊,蒋某人号称他的三十万大军,且被我们三万人不到的解放军一次次包饺子吃掉,靠的是什么?是毅力,是信仰,是坚守,更是责任,为和平而战,为正义而战。正义就是如何解决人民的疾苦,温饱,更自由地活着,如果意识不到这一点,不输才怪呢!僧尼喝了几口水,平定了下情绪。

枣花奶奶的目光落到僧尼手腕里的翡翠玉镯上,之后移到墙壁上的佛龛上,面色渐渐地有所舒展,似心里藏着的一块坚冰在融化。当她再一次面向着僧尼时,有了一种莫名的期待。她接着听僧尼讲。

要不说中央领导决策英明,打不过,不正面和他们交火,先诱敌入深,等敌人上当,再牵着敌人的鼻子往复周旋,把他们拖磨得筋疲力竭时,才狠狠地打击。可敌人有时候也不是专吃素的,上几回当,吃几次亏,便也有了计谋,使解放军在撤退中一次次遭受他们的阻力。当我们用步枪和从他们手里夺过的炮弹,还击他们的疯狂扫射时,场面够激烈残酷的了,呐喊声,射击声,惨叫声交织,血光与刀光辉映,伤死惨重,战士们的鲜血染红了母亲河。

就是在一次这样的撤退中,突然遭到敌人袭击,保护伤员的班长和几名战士带领我们且战且退。不幸的是,最后只剩了我和班长,被敌人追迫到一座山下。班长要我和伤员们一起上山,我岂能留他一人独立作战,要死一起死。眼看敌人距离我们不远了,为引开他们,尽快让伤员们潜到一处隐秘的地方,班长和我故意与敌人周旋,跑到山的背面,谁知那里根本没有路,前面是一道山峰。子弹打光了,后面的敌人向我们追赶着猛烈射击,妄图消灭我们。一串流弹飞向我,班长反应敏捷,猛挡到我前面,我不负突然的重力,一个趔趄,和他一起滚下山,顿时失去了知觉。后来我才想,是茂密的松林和杂草掩护了我们,才没被敌人发现。

过了不知多久,我苏醒过来,耳畔再没听到枪响。我爬起来找班长,原来他就距我几步之遥,在一处深凹中一动不动,似睡着了。 我扒拉开丛生的灌木杂草 ,爬到他跟前。他胸前满是血,我抓他的手还温热着,哭着疾呼班长。过了好大一会,他才好似从睡了一觉中醒来,向我微微一笑,第一句话就说,不用管我,先走吧。我岂能那样做,抖动着手解开他的衣扣准备给他包扎伤口。在那里,他的胸前靠近心脏的地方,有个子弹打穿的血糊糊的孔,鲜血正从那孔里汩汩地流淌 ,模糊成了一片,像美丽的花朵,绽放在他的胸前。我托起他的后背给他包扎好,让他舒服些地靠在我胸前。

整个山林除了不时地一两声清脆的鸣,万籁俱寂,我从没见过那样空前的岑寂。而在这岑寂中他正以微弱的声音和我说话。

你真俊,像俺媳妇。他说。

哦,你结婚了,多久?

三天,我就报名参军了,随队伍沿黄河一路走来,出来三年了。他顿了顿又问我,你看到过黄河吗?。

我也是黄河边长大的。我告诉他,只不过咱们之间相隔了些距离,同饮着一条河里的水。

等战争结束,咱们可以回家看看……。

我让他暂且不要说话,保持好体力。他乖乖地住了口,整个人儿陷入了沉思,一定在想念他的娘和新媳妇了。

我们一直等到太阳偏西,也没见人来。他不能动,脸很苍白,我找来些青果给他吃,他已经吃不下了。从贴身处掏出一个裹得严紧的布团,那上面浸染着鲜血,他抖索着手一层层揭开。那是一只手镯,清绿相间,泛着细腻莹莹的光泽,是出征前,新婚的妻子送给他的,她说,是她家的祖传物件,保佑他凯旋归来。他把它送给我,我不接受,原本就没干过的眼泪,别过脸我失声痛哭

说到这里,僧尼轻轻地抚摸着手腕里的翡翠玉镯,满脸细密的纹路里浸满了泪水,泣不成声了。枣花奶奶倒是一脸的肃穆,是经历了大是大非之后才应有的沉稳,双唇紧闭,什么也没说。

后来,我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僧尼接着讲。

但他表现出的是那样的顽强与坚韧,一直在淡淡地微笑着,有那么一刻,我真以为他能挺过来。他要和我一起唱歌,唱那首广为流传的《黄水谣》。

黄水奔流向东方

河水万里长

水又急

浪又高

奔腾叫啸如虎狼

开河渠

筑堤防

河东千里成平壤

麦苗儿肥啊

豆花香

男女老少喜洋洋

还没有唱完,就听他的歌声越来越小,目光越来越黯淡,之后吃力地再吐不出声来了。最怕的那一刻还是来了,我悲愤的情绪想把笼罩在他身上的那个可恶的死神赶走,可是,它还是眷顾了,无法阻挡,眼睁睁看着他像婴儿一样安然地死在我的怀中,悲愤不已。

僧尼整个人陷在悲痛之中,仿佛当年的一幕又在她面前重现。枣花奶奶的眼睛已湿润,她那坚冰一样肃穆的表情在松动,面色苍白的她忧戚地说,我也会唱《黄水谣》。接着上段她唱到。

自从鬼子来

百姓糟了秧

奸淫烧杀

一片凄凉

扶老携幼

四处逃亡

丢掉了爹娘

回不了家乡

黄水奔流日夜忙

妻离子散

天各一方

枣花奶奶的声调更加忧伤,仇恨,悲凉。

僧尼愕然,盯着她看了一会说,想必施主也有烦心事?

枣花奶奶仍紧闭双唇,一语不发,转脸看了墙上的佛龛,淌出了两滴混浊的泪水,趁僧尼低头的一瞬,才用手抹去了。

你是怎样离开那个山凹的?枣花奶奶问僧尼。

抱着他我哭泣了许久,他是为我而死,我不能丢下他,可是又有什么法子?我再待在那里也只能送死,如果他有灵,一定不许我那样。战争还没结束,我要多杀敌人,为我的战友报仇。我把他移到一棵松树下的凹坑里,用树枝,石头,搭建成冢,装好他的遗物,准备下山。我站起身才发现,如血的残阳染遍山林,春天的野花,开的到处都是,看着我的战友将在此长眠,我一步一步地移离开那里。

天已黑,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下山的路,只是顺着一条时隐时现的山路朝前走,它却没有尽头,我又急又怕。身上早已被荆棘刮刺得遍体鳞伤,疼痛加上饥饿,和呼啸的山风带来的恐惧,我闭着眼不停地向前滚爬。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我终于看到前方的山凹里有一点萤火似的光芒,我已筋疲力竭,再没丝毫的力气向前爬……。

等我醒来,已是三天后了。是山凹里的那户人家第二天上山时发现的我。他们用採来的草药给我洗伤痛,熬小米粥喂我。当问清他们一些事情后,我才知道遭遇敌人阻击上山时的地方已二十多里开外了。他们说,孩子啊,你等于围绕山走了一大截。第二天一早,谢别好心的山民,我就上路了。

在路上我一算,已是第五天了。后来人们告诉我,仗打完了,队伍已在两天前向北走了。我听了,傻眼了,怎么会是这样?反正离我家乡不远了,不如先回家看看爹娘,然后再去找队伍。叫我心碎的是我们的镇子成了一片废墟,我的爹娘也在一次转移途中不幸遇难。我再一次哭昏在我家的废墟上了。

醒来后,一下子心灰意冷,我放弃去寻找部队的计划,反正我与那位叫李常生的班长已成了阵亡人,就悄悄找到一座小庙隐名埋姓出家了。

僧尼的故事讲完了,枣花奶奶仍是一语不发,肃穆的表情,静止成了一尊女神的雕像。

僧尼双手合十为枣花奶奶念了会阿弥陀佛,向门口倒退着脚步,准备就此辞别。刚出门,正好碰到小山子,原来他一直站在门旁听她们讲话,她立时又改变了就此离去的主意。小山子什么都听见了,他把僧尼奶奶拉到一边,轻声告诉她,李常生是我奶奶的丈夫,我爷爷的名字。听奶奶讲,他早年出去打仗,再没回来,她一直在等他。爷爷的兄弟看她可怜,就把他们的儿子,也就是我爸过继给她,我奶奶了。

爸爸现在干什么?

三年前在黄河里清淤不慎落水死了。

那你妈妈呢?

妈妈嫁到别的村去了,有时会来看我们。

啊!原来是这样。僧尼失语,像个哑人。但她又一想,这是天意,这么些年里,为完成班长的遗愿,她一直在黄河沿岸苦苦寻觅,今天来到河堤下的这所小土屋里,却与他们相遇了,是佛的指引,忍不住热泪盈眶。

精明的小山子,反而安慰起僧尼奶奶,您不用难过,政府在镇上给我们建好了房子,赶明年春天就可搬过去住了,奶奶也有专人照顾,可她还是说舍不了这土屋,为我能到镇上上学,才答应了。僧尼奶奶拥住小山子,再一次半天没说出话来。

一切皆缘,无论相遇还是分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僧尼就默默地起床了。昏暗中她在墙壁上的佛龛前双手合十默诵了许久。没有惊动枣花奶奶和小山子他们,悄悄打开土屋的门,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

其实,枣花奶奶和僧尼一样一宿未眠,顺着日子慢慢往前捋,她看到了当年她和丈夫李常生匆匆结婚的情景,才三天,队伍就出发沿黄河向西北方向走了,后来更多的年轻后生都去了那里。她还记得他告诉她那里有多远,并教会了她唱《黄水谣》,他们还相拥着说了一夜的话。

枣花奶奶从佛龛上拿下翡翠玉镯,抚摸了一阵,捧在手里,一时再也无法控制情绪,怕惊醒小山子,用被子蒙住头,失声痛哭了许久。想她的丈夫是那样英武的一个人,才又默默地止住了哭声。

过了两天,有人在旷野的高岗上发现了僧尼的遗体。她双手合十,向着家乡的方向,盘腿而坐。夙愿已了,再无牵挂,她走得是那样安详。由当地政府出面,为她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葬礼,把她安葬在烈士陵园里了。

一年后,枣花奶奶也死了。因她的身事特殊,和为人们做过那么些事情,就把她安葬在了僧尼的坟墓一旁,让两个老姊妹相伴着长眠于地下,可有话拉,说不定还会碰到她们的李常生,那样的话,可真就热闹了。

过了没几年,小土屋和那一片地方彻底荒废,野草青了黄,黄了青。

又过了些年,有个从城里来的大学生,坐在那荒草旁大半晌,尽是抹眼泪,路过的人们还都认得,那正是当年去镇上学的小山子。

2019年5月25日修改、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novel/vlktpkqf.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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