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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海记

2020-03-04 16:39 作者:红叶香山  | 5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朱湘山/海南

节前的几天,海岛的气候总是不阴不晴的,太阳偶尔露一下脸,内心便无限温暖。2020年1月22日清晨,从海峡吹来的海风里,还有种冷冽的感觉。打开微信,突然看到一段文字:在W市读大学时的好友老柴告诉我,他和老伴到海岛过年来了,此刻他们已经到了南湾市,住在一个家庭旅馆里。

同一时间,W市三镇即将封城,北方大地云。人们被笼罩在寒冬和噩下面,带着极度的不安、惶恐与痛苦,准备迎接充满未知的鼠年春节。

同样,在椰海市,往时海岛的热风蕉悄然隐退,寒潮即将袭来,街头路人寥寥,行色匆匆。首支医疗队已经集结完毕,即将前往冰天雪地的北方大地。

我们这边也出现了新冠肺炎病例,防疫形势正日趋严峻,政府决定“关口前移”,派出人员到海峡对面值守,劝返上岛的人员。

老柴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老伴从老家出发,一路风尘到了南湾。(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把电话打过去,老柴说,正在为住宿的事闹心,早先预定的酒店不给入住了,因为他持有的身份证是W市的,家庭旅馆也督促他马上退房。可如今想回W市买不到机票。他请我想办法帮他联系一家酒店或者租个房子,我硬着头皮联系了几家,都说要到政府指定的酒店去登记信息,接受隔离,椰海这边也是这样。正在发愁时,我忽然想起,有个朋友在海边的房子一直空着,家具齐全,房间很大,还有个封闭的超大阳台,钥匙就放在我家里,立马联系了那位朋友说想要借住一段时间,朋友爽快地答应了。

一时间如释重负:春节将至,保洁工自然是请不到了,那就等住下后慢慢整理吧。

1月23日清晨,再过一天就是除夕,W市已经宣布上午十点封城。我通过电话确认西海岸一家酒店餐厅可以吃自助火锅,准备等老柴到椰海后在那里为他接风。忽然太太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社区一个工作人员,劈头就问:听说你是HB来的?太太说:我是HB来的不假,可我已经来了30年了,随即就把电话挂了。跟着,物业在微信群里通知我们:发现HB的车牌和来人,一定要马上报告,否则追究责任

看看外面的天,阴沉沉地飘着雨花,温度骤然下降,此时的W市温度必在零度以下,想到

老柴夫妇寒冬里总算在海岛上有个临时的家,享受海岛的温暖阳光和椰风海韵,心里暗暗替他们庆幸。但如何见面,怎样把钥匙交给老柴,只是想起街道办的电话和物业的那条通知,内心便感到纠结,见面与否都感到矛盾,我和太太反复合计,终于想出一个可行的方法。

请吃饭是不可能了,就到超市买些生活用品,放到汽车的后备箱里,把车停在东站的站前广场,车钥匙和房门钥匙就放在车上,等老柴到椰海以后,远距离招呼一声,不握手,不接近,让老柴把车开走,反正春节宅在家里,也不用车,回头再跟那边的物业报告一声,交代老柴在这期间不要出门,自行隔离14天,后续生活物资我再从网上下单,让快递送到门口,等快递离开后开门拿进去。做了这些以后。心中稍安,一阵释然。

在大学读书时,老柴人缘极好,好像他天生就是为做好人好事而生,时时处处都是为他人着想,骨子里有一种向暖而生的力量。跟他交谈,总有一种温暖如春、很舒服的感觉。年底选优秀学生,不投老柴的票都觉得对不住他。那个时代,家用电器还属于计划供应,电视冰箱自行车都是紧俏物资,老柴的人在县城五金公司担任经理,很多人包括学校的领导和老师都找老柴帮忙,老柴都是尽力联络,一次次自费往返于省城和县城之间,从不推辞,联系的价格比门市价优惠很多。

老柴有两大爱好,一是练钢笔硬笔书法,据说参加比赛得过名次,二是爱好文学写作,平时喜欢写诗和散文,中文系的墙报几乎每期都有他的作品上榜。

再后来,中文系成立文学社,自办了一份文学刊物,好像叫什么花,老王数度挑灯战,写了篇小说,大致内容是有个被错划为右派的年轻人,下放到山区当了民办老师,在当地找了个农民姑娘安了家,后来,他在美国的父亲远涉重洋回到祖国,想带儿子媳妇一起去美国继承家族产业,但是这老师舍不得那些农民孩子,毅然拒绝了白发苍苍的父亲,继续留在山村当教师。故事很感人,那时改革开放刚起步,这种题材略有些“敏感”,中文系的杂志不敢刊登。老柴把小说寄给省里一家文学月刊,结果被采用了,弄得中文系什么花的编辑们很尴尬,又找老柴把小说要回去刊登了。

毕业时,老柴因为发表过作品,学校劝他留校任教,地区报社也想要他,但老柴已经成家立业,就回了县里,一个离W很近的地方,在文化局当了个创作员,写了不少诗歌散文,有的发表在县里的杂志上,有的发在省里刊物上,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了。一年后,老柴所在的县改成了市,配备领导班子时,需要一个有大学学历的无党派人士进市政府班子,老柴的条件刚好符合要求,就当上了副市长,分管教育和卫生系统的工作。

老柴平时乐于助人,当上领导以后,求办事的人就更多起来,其中很多是同学和亲友,有的是想通过他老婆以内部价买电视机、冰箱等紧俏家电,有的是为儿子上学、孙子上幼儿园而来,有的去医院找专家看病,要求关照的,印象中我们班的同学很多人都曾为自己或为别人找过他。对于受托之事,老柴都是尽力帮忙,打电话,写条子,言辞恳切,从不推辞,临了还搭上一顿饭,实在办不了,就耐心解释,到最后,求他办事的人反而感觉愧疚起来。

每天,老柴春风满面,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出席各种活动和会议,有时也有专车接送,但县城太小,老柴不喜欢招摇过市,坚持骑自行车上下班。中午晚上应酬也多了起来,成了工作的一部分,社会活动一多,写的作品就越来越少,再后来,就只写点古体诗词,长篇的就不怎么写了。

老柴口才好,出席一些会议,少不了请领导讲话作指示,一般领导参加会议,下面工作人员都是提前准备了讲话稿,大一二三,小一二三,条理清楚,便于参会者记录。老柴是作家,口才好,知识渊博,秘书准备的讲稿常常被他放在一边,侃侃而谈,旁证博弈,哲学的、文学的、历史的、地理的,妙语连珠,口吐莲花,再引用几句唐诗宋词结尾,参会者听得入迷,感觉到这个副市长跟别的领导不一样,有水平。只是回家后不知怎么传达,秘书也不知怎么整理发简报,时间长了,少不了给老柴提意见,说您再这样脱稿讲下去,我们办公室怕是要失业了。

消息传到书记那里,书记找老柴谈话,说当领导都有讲究的,话是不能随便乱讲的,你老是这样作报告,记者不好发稿有意见,其他副市长也有想法。还有,你上班不要专车接送,其他的市级领导该怎么办,是不是就你一个人密切联系群众啊?

老柴一想,也是,于是虚心接受。再开会讲话,先照着讲话稿念几段,中间忍不住脱稿插话,最后再把讲稿的结尾接着念完,开始还行,时间久了,书记又找老柴谈话,说你这样中途脱稿插话太长,秘书长和秘书有想法啊,讲话稿起草的时候都是经过秘书长把关修改过的,你随便插话发挥,显得写报告的人没水平似的,要不换届时到政协去吧,当个副主席,接触的文化人多一些,去那里发挥特长吧。

老柴说,您还是让我去学校吧,我想教书。

在老柴的一再要求下,市里根据老柴的级别,报告上级安排他去师专当了副校长,师专属上一级管,也是县级单位,老柴级别不变。一年后,县级市升格变成了地级市,老柴的级别也没变。

老柴到学校上任后,推掉一些行政工作,担任政治课的教学。讲课是老柴的强项,在课堂上,由浅入深,喻理深刻,把学生平时都觉得枯燥无味的政治课打造成学校的精品课程,堂堂爆满,座无虚席。学生反映,听柴副校长的课,真是一种享受,过去不喜欢政治课的学生也开始喜欢了。

但是树大招风,不久之后,宣传部领导找他谈话。部长说,讲课有教材,不能自由发挥太多,把不该讲的东西也带进课堂。你是学校领导,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部长是部队转业的师级干部,态度很严肃。“警示”谈话后,老柴暂时就不上课了,但是学生向学校提了多次意见,强烈要求老柴恢复讲课。后来,师专和电大合并,成了文理学院,学院是厅级单位,属于省里管,老柴先是在中文系当主任,后来当了副院长,除了分管一些行政工作外,老柴重返讲台,主讲当代文学。

站在大学的讲台上,老柴总算找到了用武之地,三尺讲坛上,老柴滔滔不绝,妙趣横生,思想性兼艺术性发挥到了极致,时有惊人之语和朗朗笑声,很受学生的喜爱,培养了一大批粉丝,特别是女生的崇拜,但老柴为人正直,一点绯闻也没有闹出来。

讲当代文学,总会涉及解放后的几次政治运动,老柴在讲课中也少不了说点自己的学术性看法,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运动开始后,报纸电台对文艺界一些现象进行了批评,老柴心直口快,表达了一些不同意见,但不该在课堂上也跟学生讲,不久,老柴被调离学校,到文联当了一个排名靠后的副主席。

早在到学校工作之初,老柴的妹妹帮他在W的城乡结合部弄了一块宅基地,后来找几个亲戚借钱盖了一栋三层住宅楼,城市发展后,划入了城市的范围。老柴退休后就把家搬到了W市。

新居很雅致,门前半亩方塘,一池碧水,四周种了不少蔬菜,住在这个地方,可以冬看残荷,观莲花,除此之外,还在门口的院子里,栽种花草果木,也算是好人好报,老柴的退休生活舒适安逸。

当地人都喜欢打麻将,老柴为人旷达,天性乐观,但从来不碰麻将牌,业余时间除了练练书法,最大的乐趣就是跟几个朋友打“锄大地”,类似于“跑得快”的扑克游戏。每到周末,早早联络,先吃饭,饭后开始打牌。当副市长时一般是朋友抢着买单,当副院长时大家伙轮流买单,等当文联副主席时几乎是老柴一个人买单,但老柴依然乐此不疲,其乐融融,说他就这点爱好。

老柴是下午六点到的椰海市,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拒绝跟我见面,也拒绝了我提供的汽车和房门钥匙。他说:“还是不见面吧,少给你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我心里一热,眼泪就出来了,什么时候都在替别人着想,这就是老柴的品格为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老柴骨子里流露的温暖和高风亮节一点也没变。

我问老柴在哪里,他在电话里说,“我已经到了轮渡码头,我要回W。”

我一时愕然,他如果留在椰海,房子已经准备好了,基本生活用品也已齐备,入住后跟物业报告一声在家自觉隔离即可。七十多的人了,好不容易在封城之前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回去?

老柴告诉我,他的决定是在到椰海的路上作出的,并且得到了老伴的支持。在高铁上,老柴从手机上看到一组反映医护人员抗击疫情的工作生活报道和一些文学作品,感动得老泪纵横,感觉自己像个逃兵,他归心似箭。

老柴说,他想好了,就是要回到W市,到社区当一名志愿者,为抗击疫情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一个文人,生活是精神的原点和定力,W才是他安放灵魂的地方,他需要去投入,去延伸,去开掘,他不能错过这个充满大爱和故事的时代,他要去体验守护者的心酸和温暖,积累抗击疫情的生活。从现在起,他要天天写日记,记录发生在城里的事情,等到春暖花开疫情过后,写一部反映抗击疫情的文学作品。

此时,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天寒日暮,更添离愁。电话里,我听得出老柴去意已决,只得长话短说,催促他抓紧时间上船,争取早点渡过海峡,因为明天起就火车停开、轮渡停航了。

挂断电话,我走到窗边,路灯初亮,夜色渐深,橘黄的灯光像思念老友的海浪,一波一波向我涌来。不知谁家的孩子开始练琴,琴声演奏出几分悲壮的苍凉。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我想,此刻的老柴,是否也透过茫茫夜色,微笑着回望舱外的海岸吧。

除夕这天是个晴天,阳光洒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两边的商铺大门紧闭,空气中缺少了往日鞭炮过后的火药气息,海峡两岸静悄悄的,连海浪也失去了喧嚣,轮渡航班已经停航,酒店餐饮业几乎全面放假,老柴打来电话说,他在对岸的长途车站熬了半夜,已经坐上火车了,然后再转乘高铁,估计下午就可以到达W。听着他爽朗的声音,我也彻底放心了。收线前,老柴特别叮嘱我:你这次欠我一顿酒,下次回W,第一顿你先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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