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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不度玉门关

2019-03-19 16:07 作者:歌未央  | 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蹄声得得,一辆马车在荒漠上行驶着。马车走得并不快,但在荒芜的大漠上走得很孤单。后面是一条长长的践起的尘烟。

残阳如血,马朝着远处夕阳坠落的山峦处奔去,仿佛在追逐将坠的日光一般。

“将军,过了前面这条山脉,那就算是出关了,真正地离开中原大地了!”驾车的小姑娘一身劲装,头戴斗笠,手执马鞭,宛然一个车夫模样。但她的声音却像银铃一般温和悦耳。

马车的布帘起处,一张清瞿的脸孔探了出来,神色坚毅,只是一对眸子里却显出微微的颓唐。

“羌笛何须怨杨柳,风不度玉门关……”他自言自语似的念着,顿了顿,继续说道:“玉儿,你说以后中原的春风还能吹到此地么?”玉儿便是那驾车小姑娘的名字。

玉儿知道此情此景触动了他的心事,安慰他道:“将军莫要灰心,爷爷说过,有太阳的地方就有希望,咱们这可不是奔着太阳去的么?不论走到何处,玉儿都会永远陪着将军,等将来将军伤愈了,咱们再威风凛凛地回来,把失去都抢回来。”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春泉一般沁人心脾,让人四肢百骸都觉得舒泰。(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将军的脸上绽出了微笑,眼眸像是含着秋水一般的澄澈透明。心想有如此娇美温柔的姑娘一辈子相伴,即便是把过去的一切都忘却在中原大地,天涯海角,自此西去,那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玉儿,若不是你及时赶到,只怕我此刻已是一缕亡魂了。你一个小姑娘,让你跟着我历尽艰险,当真难为你了。”他把受伤的左腿放直了,横放在马车内的裘皮垫子上,略减疼痛和麻木之感。

“那又有什么难为不难为了?自那一年将军把我和爷爷从胡人手里解救下来,爷爷常自念念不忘,说有朝一日一定要到中原找到将军,报答将军的恩德,可惜爷爷已于一年前去世了。事有凑巧,我一路打听将军的名字,却恰逢挎着弯刀的骑兵在搜寻的将军的行踪。要是晚得一步,让将军给贼兵拿了去,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将军,我哭也哭死了。”她不说自己自己思念将军,只说爷爷对将军牵记挂念,但说到最后一句时,自觉真情流露,脸上不禁微微一红。

将军没有再说话,想到生平所识人物,大抵勾心斗角、世俗平庸,鲜有例外。眼前这个小姑娘却浑如璞玉般纯真,他既觉得惊奇,又感到欣喜。

暮色苍茫,不知何处吹来了一阵风,直吹得尘沙飞扬。

玉儿道:“将军回到马车里去吧,外头风沙大。咱们在前头找一个客店歇脚,将养几日,等将军的腿上的伤好了,咱们再启程。”说着一声轻叱,催马前行。

将军想她一个小小姑娘,本不放心,但想到她生于西北之地,虽是女子,却精擅骑射之术,而自己身上有伤,移动不便,无法驾车,于是说道:“玉儿,你小心些,应付不了时,尽可叫我。”玉儿应了,将军便放下帘子,坐到马车里面去了。

将军独自坐在马车中,从车座上拿起酒囊,掲开木塞,缓缓饮了两口。他身上有伤本不该饮酒,但他太寂寞、太空虚了。他寂寞时,陪伴他的,除了腰间的那柄剑,便只有酒了。酒一下肚,热气上涌,脑中不自主地便又想到那些人、那些事。虎威将军、祁连山、弯刀骑兵、顾渺、胡人王子……这些字眼便都在他脑海里飘来飘去了。

那天,他骑着那匹万里挑一的名马“赤龙驹”威风凛凛地站在祁连山最高的地方,他的身后,是数十万的精兵强将。西风劲急,绣着金色“王”字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时当寒,他的心中却热血沸腾,他拔出腰间长剑,仰天高呼:“让我们的铁骑踏遍前面的每一寸土地,让前方的每一座山峰都插上我们的战旗!”那时候,成百上千的金鼓齐鸣,发出隆隆的雷鸣般的震天声响,把天地万物都淹没了。

那天,他的兵将都像是发怒的猛兽一般朝北方扑过去。那些挎着弯刀的骑兵被他的军队一阵冲杀,丢盔弃甲而逃往北方去了。敌人自相践踏,有许多弱兵残将就被踏死在这荒凉的群山之间。他的军队追到了草原,俘获了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的胡人,还有数不清的牛羊。他们疯狂地仰天高呼,在草原上燃起篝火,杀牛宰羊,庆祝胜利。

他们把俘虏绑起来,鞭打取乐,把敌人的首级割下来当球踢,把敌人的妻女抢过来肆意地凌辱糟蹋。他们疯狂地发泄着身体中野兽一样的力量。草原上空飘满了男人的、女人的、老人和小孩的哀嚎和哭泣。

昭阳就这样看着他的兵将像野兽一样发狂,他心中的惊诧、愤怒、羞愧把他淹没了。他呆若木鸡,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因为他面对的是一群发狂的野兽,而不是他的士兵。后来,他像发怒的巨兽一般持剑砍下了为首兵将的头颅,他的胸中如要喷出火来,站在草原上怒吼:“强者的军队绝不对弱者逞威!因为强者抽刀是向着更强者,弱者抽刀却是向着更弱者!”广阔的草原上沉默了,他的怒号远远地传到了天边。

那一天,他异常地郁闷。他站在草原之上,任寒风如刀,一动不动,像是石刻的雕像。他的心中却纠缠着千百个结。他的心像是被尖刀一刀刀戳刺一样。他觉得这支由二十万强壮的汉子组建而成军队再也不是他所相信的强大力量了,因为它在沉沦,朝着黑暗的深渊沉沦。但曾经,他们是多么的可爱啊!他们在阳光下赤裸着上身,朝着蓝天唱希望的赞歌。他们的脸上绽出淳朴的笑容。他们相信力量,相信拳头和手中的刀剑,相信这些可以荡除黑暗,让光明和正义张扬;相信这些可以帮助他们获得金银财帛、猪马牛羊和粟米粮食,正如猛虎以它们尖利的牙齿捕食猎物。他们相信这些,正像昭阳一样,所以他们走到了一起。

十年前,青州和锦州大旱,数十万百姓颗粒无收。朝廷迟迟没有赈灾银两分拨下来,州官却变本加厉地搜刮百姓的银两和粮食。哀鸿遍野,饿殍遍布乡间野外。后来,昭阳以武犯禁,带领他的部属冲入了州官的府衙,手刃了脏官,打开粮仓,分发给灾民。百姓感恩戴德,给了他一个“虎威将军”的称号,说他不惧强权,有着猛虎一样的威风和勇气。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个巨人一样,四肢的力量无比强大,可以改变很多很多东西,――那些他不喜欢不如意的东西――甚至是脚下这片厚厚的大地。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昭阳觉得他们陌生、可怕、可怜。他们反抗的是野兽,但是现在他们自己变成了野兽。他不知所措了。他觉得分外的孤独,觉得身外都是坚冰,把他围住了,使他觉得呼吸困难。他握着长剑的手开始颤抖,他觉得四肢虚弱无力。刀剑和拳头都是不可信的,他觉得再没有什么可信的了。他的心中曾有一座塔,现在塔坍塌了,他的心也被压碎了。

后来,草原上飘起大,大雪一连下 了三天,他们的帐篷被压塌了。许多体质弱的兵将被冻死了。草原上的牛羊也渐渐被消耗尽了,这支二十万士兵的军队处在了饥寒交迫的威胁之中。

有一晚的深,北风呼呼地呼啸着。他们正在草原上裹着为数不多的羊皮依偎取暖。忽然,草原上火光大盛,接着呼喝声、马蹄声、喊杀声像雷声一样响彻草原上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千千万万握着弯刀的骑兵如同怒潮一般涌过来,霎时间把他们淹没了。他们军心早已涣散、体力也已疲弱,眼见敌人如此凶猛,哪里还有心思抵抗?发一声喊,像受惊的小兽般仓皇逃窜了。他们的刀剑横七竖八地摆在草原之上,他们的战旗被烧尽了,斜插在地上。

昭阳早已心灰意冷,也没有心思再去收点残兵败将,跨上“赤龙驹”连同两名部将往南逃走了。战乱中,他和两名部将走散了,一人一马狼狈地走回了中原大地。

昭阳坐在马车里,痴痴地出神。

“刀和剑,骑兵,杀戮,头颅,阳光、笑脸和赞歌……”他想着。

良久,良久,脑中又浮现出那张秀美的面容来。

那个叫顾渺的美丽的女人似乎还在“昭阳、昭阳”一声声地呼唤他,那声音听起来曾是一种让人陶醉的魅惑。但现在,她已属于别人了,或许,她正在那胡人王子的怀抱中温香软语吧!最初想到这些的时候,他的心像是被万虫噬咬一样伤痛,但现在,他的内心正如他的面色一样的平静,或许是因为不在乎了,也或许是因为麻木了。

“那天,一个叫王昭阳的傻子痴痴地站在河边看着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女人离去。”他这样想着。他觉得那个叫王昭阳的傻子仿佛是一个十分陌生的人,而不是他自己。

“傻子!大傻子!”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两句,觉得舒服多了。就像他歇宿在破庙的那天遇到的那个醉汉一样。他突然希望再次遇到那个醉汉,再让他狠狠地骂自己一顿。

但那时的他只是可怜那个醉汉,他觉得他只是被痛苦记忆所蒙蔽了,他不该那么激烈,因为一个男人无论如何失败,总有一个女人是他最后的依靠:抚平他的伤口、安定他的灵魂。那时候,他还是这样傻傻地想着。

“她握着我的手的时候,我仿佛拥有了全天下,不,即便是用全天下来交换我也绝不愿。那时候,什么胸怀,什么抱负,全都苍白没有意义了。她的眼睛里有星星、有月亮,让人看不透、看不足。当她朝我笑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温柔了。是的,我失败了,但我的灵魂还有最后的退路,她就是我的退路。”他一面深情地说着,一面想着从此以后远离此地,什么天下江山全都不要了,和她到南方去,听说岭南终年温暖如春,花开不谢,长年叶绿,再也不抡剑使拳了,种一块田,养些小鸡小鸭,在南方晒一辈子太阳,生一大群儿子女儿。他仰起了头,悠然神往。

醉汉仰天大笑了。他的笑声很洪亮、很苍茫,就像是草原上野狼的咆哮一般。

“你个傻子!你竟然相信爱情,你竟然相信女人,你个大傻子!”醉汉大声斥骂,骂完又哈哈大笑了。

昭阳给他骂得一脸茫然,但想他精神特异,也不再说话。

后来,他看见那醉汉靠在一座长满枯草的坟边,醉醺醺的喝着酒,嘴里时而大笑,时而发出幽幽哭腔,时而又发出让人听不太懂的言语。

昭阳心中觉得他可怜,走过去挨着他坐下,拿过他手中的酒坛,道:“我陪你喝。”仰脖子大大喝了一口。

那醉汉浑浑噩噩地说道:“可惜……可惜她再……再也不能反悔了……你知道这里埋的是谁么?是我老婆,我老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昭阳心想他历经丧妻之痛,心下哀凄,更增了几分怜悯。想要出言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忽而,醉汉的鼻中又渐渐发出了哭腔:“露儿,曾经的你是那么美丽可爱,全天下再没有第二人及得上你……那时候,咱们多么恩爱啊!你不顾父亲的反对,下嫁给我这个落魄的书生。你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和我来到了这个地方。咱们的日子过得清贫,但是你的面容上时时绽着阳光一样的微笑……呜呜…呜呜……”他说到情动处,不自禁哭出声来。

昭阳心想他的妻子确实一位重情重义的女子,安慰他道:“大哥,逝者已矣……”只说了几个字,却说不下去了。

那醉汉不去理他,自顾自地说道:“可是后来就变了、一切都变了……你总是冷冷地对着我,有时一连几天不跟我说一句话,你的冷漠像刀子一样刺伤着我的心。我知道你是爱上了谢家的王孙公子,我们的情义已在贫寒繁琐的生活中消磨殆尽了……但请你相信我,我始终是爱你的,我对你的心从来没有变过,即便是后来跟着谢家的公子去了……如果可能的话,你愿意再爱我一次么?但是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露儿……老婆……” 他抱着斑驳的墓碑放声大哭。

昭阳听得悲伤,忍不住留下泪来。

“倘若我当日听了那醉汉的话,不去找她,今日又何至于此?”昭阳坐在马车里,这样想着。但随即又想到自己对顾渺情根深种,如何能够无缘无故就离她而去呢?就算是拿刀架在他脖子里,他也是万万不肯的。

他春风得意地骑着“赤龙驹”去小河边见她,他已完全忘却了失败的苦痛,像春天雀一样欢呼着。当他看到河边柳下那个熟悉的美丽的身影时,他迫不及待地跃下马朝她奔去了。他把她娇软的身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全世界一般。

可是她轻轻挣脱了,把他推开了。她把脸背了过去,淡淡地说道:“我们之间……已经尽了……忘了我吧……”她跨上马离开了,白色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天边。

他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立在当地,许久许久。夕阳西下,夜色垂临,他还是像石头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

后来,胡人的骑兵打到了中原。他们骑着骏马、腰挎弯刀趾高气昂地在大街小巷中穿行。当先的一人气宇轩昂、微风凛凛,他腰间悬着一柄金光闪闪的弯刀,他戴着一顶玉冠,中间镶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街道旁围观的百姓啧啧赞叹,称赞这胡人王子高贵不凡。

在王子之侧,却是一匹白马,马上乘着一个身着貂裘大氅的贵妇人,貂裘的帽子盖在头上,微微挡住了面容。贵妇人和那胡人王子言笑宴宴,不住地向人群微笑招呼。昭阳瞧得真切,但见她肤白如雪、圆圆的脸蛋、柳叶眉、樱桃嘴,却不是顾渺是谁?昭阳霎时心中大恸,如同重重给人捶了一拳。口中不自主地发出冷笑,听来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

胡人搜寻过来的时候,昭阳没有想过要逃。他本想引颈就戮,就这样把一切都了结了。若不是玉儿及时赶到相救,此刻他的头颅已不在他的颈上。

夕阳已完全落到了山后面,天色黑了下来,东边的天空上,已挂起了一弯新月。昭阳又掀开了帘子,坐到玉儿的身旁。

“咱们一直往西边去,再也不回来了,你说好不好?”

玉儿欣喜地仰着那孩子气的脸,问道:“将军,你说真的么?我求之不得呢。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着,但是怕你心中不痛快,没敢说。”

昭阳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温言说道:“中原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江山再大,又怎及得上你半分?”

玉儿咯地一笑,催马行得更快了。

车马陷进了朦胧的夜色里,一弯新月始终挂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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