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瓶中水

—读帕乌斯托夫斯基《一生的故事》有感

有位中学地理老师，他有一些细颈玻璃瓶，里面装有淡黄色的水。每个瓶上都贴有标签，分别显示着水的来源，其中有密西西比河、泰晤士河、亚马逊河、尼罗河、密歇根湖、地中海等世界各地的江河湖海之水。

但这些瓶中水，无论怎样看，都是同样颜色，平平常常，毫无引人之处。可是，当他讲述起这些水的采集经历时，学生们的好奇心被激发起来，围绕着这些水，大家浮想联翩，产生了种种奇特的想象。

然而，故事的真相是，在这位地理老师去世后，另一位心理学教师在给学生讲课时，突然问道：“你们还记得地理老师那些不同河流和海洋里的水吗？”

“当然记得，”大家回答，“记得太清楚了。”

“好吧，让我告诉你们，那些细颈玻璃瓶里装的都是最平常的自来水。你们或许会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他希望用这种方法来激发你们的想象力。他非常重视想象力。想象力创造了艺术，想象力扩大了世界和认识的界限，使生活具有了我们称之为‘诗情画意’的魅力。”(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这是帕乌斯托夫斯基在他的《一生的故事》中所讲述的一个细节。我很喜欢他这部用小说体写成的自传作品。他那种结合真实和想象的双重生活，汇集叙事、写景、抒情、议论的写作手法，使这部浩繁六卷本的纪实作品，避免了自传中常见的那种流水账式的弊端。这种用想象来补充真实生活的尝试，给人以独辟蹊径的感觉。因此，尽管帕氏也是从童年开始叙述，也广泛记叙了人世间的繁杂琐事和历史大事，但读完此书后，我的阅读兴趣依然如初，并没有那种阅读大部头作品时常有的厌倦感。

我是否可以说；除了生动的人物刻画，细腻的心理描写，绚丽的景色渲染，真切的生活感悟之外，奇妙丰富的想象力，也是这部自传体作品的亮点？就如帕氏自己所说的那样：“我过着真实和想象的双重生活，虽然想象的一切不依附于真实生活，但我觉得应该把那些诱人的、美妙的想象都及时补充到真正的生活中去。”事实上，帕氏的这种美好意愿，在这部自传中已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也正因为他瑰奇的想象力，使这本书里的不少篇章，显得奇思飘逸、诗情浓郁，几乎都可当作抒情散文来读。你看：“高空中第一颗星星亮起来了。秋天华丽的花园默默等待着夜晚。它们知道，星星一定会落到地上，花园将用自己像吊床一样浓密的叶丛接住这些星星，然后，再那样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到地面上。”奇妙的想象，充满了童趣。再如他幻想着：“我觉得装着鲫鱼和草的水桶里的水想必和雷雨时的雨水一样香，一样有滋味。我们小男孩们都贪婪地喝着雷雨时的雨水，深信这样就会活到一百二十岁。”如此夸张的心愿，也同样可爱无比。帕氏的作品总是那样洋溢着诗情画意和奇思异想。这部自传也不例外，我猜想，他之所以采用小说体裁来写自己一生的故事，也许就是为了能更自由地驰骋想象，为了让这本书具有更多的文学味道，以减少一般自传中那种自吹自擂、枯燥乏味的弊病吧？

我喜欢帕乌斯托夫斯基抒情浪漫的文笔。他娓娓道来的每个故事，无论是琐碎的，还是不凡的，就其对我的影响而言，常常会激起我的回忆和联想，有些似乎就是我所亲历的那样。因此，帕氏的文章，我读起来就显得格外熟悉和亲近。就像“还在少年时代，对于我这样的半大孩子，每看一本旅游指南，都仿佛是免费去一些美妙的地方旅行。每一本旅游指南都会推动我的想象力，给它增添更丰富的内容。在旅行指南上旅游，这是一种令人神往，又很困惑的游戏。这些旅行完全建筑在想象之上。它给我带来喜悦，也带来了失望。这失望的原因，是旅游指南使人产生一种愿望——想要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不过，还是请您对想象力采取宽容的态度吧！请不要回避，不要压抑，不要制止它；不要像对穷亲戚那样，为它感到不好意思。其实，那是一个珍藏着无数奇珍异宝的乞丐。”联想到我的少年时代，不也像帕氏那样，单凭一份地图、一幅图画、一朵云彩、一只飞鸟，或是一条寂寞通向远方的小路，就会在瞬间激起我美好的遐想。正是凭着这种海阔天空般的想象力，在这些年里，我几乎心游了所有向往的地方。比如，我从未去过帕氏的祖国-俄罗斯，但我对那里的熟悉程度，不会少于实地旅游过这个国家的人。何也？这正是俄罗斯的经典文学艺术作品，给了我无垠的想象空间。自然，帕氏的系列作品对我想象力的发挥也起到了很大的启发作用。

在这部自传的前言中，帕氏还表达出这样的心愿：“我还想写一部可以称之为虚构的、我的第二部自传。在这部虚构的自传里，我愿在我经常幻想，但又是徒然幻想的那些令人惊奇的事件和人物当中描写自己的一生。” 细读他这段发自内心的话，就会让我们感悟到；原来自传性质的作品还可以这样来写，除了故事里的人物和事情应符合事实之外，我们还可以凭借自己丰富的生活经历，去自由发挥缤纷的艺术想象力，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去细细探寻人生中真善美。我相信，这也是帕乌斯托夫斯基有意对创作自传或是传记作品所作的创新探索。令人遗憾的是，他那本纯属想象和虚构的第二部自传作品，最终并没有写出来。这对喜爱他系列作品的读者来讲，无疑是很可惜的。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假如帕乌斯托夫斯基真能够写出那部虚构风格的自传体作品来，那么，就像帕氏的这部六卷本的《一生的故事》一样，那部未诞生的作品，也将会是俄罗斯文库中又一部不朽的经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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