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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樱花

2008-06-19 23:26 作者:龚凤鸣  | 0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观音岩一带亘古喜生野樱树。

野樱树花苞初吐的季节,游英感觉身体里某种东西也在攒劲儿拱动,是种渴望异性的欲望。游英不齿于它但又控制不住它的日益膨胀,切痛之下给身上留下多处羞于示人的青痕,仍不起作用,游英终于在那个末的中午,把来观音寨做油伞的外乡人引上了床。

游英做这事儿时除了欲望的快慰收割,脑子一片混乱。灵魂上天入地、金星四射,理智被挤成一张薄纸飘出意识之外。

这是在游英丈夫死去一年零三个月的时候。游英终于没有守住节操。当寨子里那个相当于族长的郝老爷子和一帮后生目光复杂地透视她的赤裸时,她只能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后生们怀着极大的妒忌和愤慨把伞匠和游英绑住,他俩将被族法处以极刑。

极刑是活埋。郝氏家族曾分别在清咸丰和同治年间处死过两女一男。民国以来,寨中郝家除了那个祠堂仍然威风凛凛,族中人丁凋落到四十余口,只有郝老爷子仍顽固地守护着祖宗的规条。对那帮后生而言,惩治这对狗男女实则是发泄心中的妒恨。应该说,若不是刘时俊的这支队伍打寨下经过,他们也许死定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那个午后,寡妇游英和伞匠被那群后生推着搡着去活埋。施刑的地点是观音寨北面小沙河。当时游英是一脸令大家不解的宽慰。面对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眼睛,游英好像见不到他们,游英只对伞匠说了句:“真对不住,是我害了你……。”有一个后生没容伞匠答话就朝他那刚刚惹了祸的阴根儿铆劲踢了一脚,于是伞匠发出了一声空前绝后的惨叫。

正是伞匠的这声惨叫救了他俩的命。

副营长许景峰骑着一头黄膘马,黄膘马迈着碎步跟在一位汉子身后。汉子是位商人,被他们拉来做向导。他们身后是独立营刚从前线撤下来的残兵,说是一个营,其实只剩两百多号人。这支队伍刚刚越过北面的界碑岭,奉团座之命,准备到观音寨南边的平岗店驻防

向导指着右面一个矮山头上的寨墙说:“这个地方就叫观音寨。您瞧那寨墙,牢实着呐!”

许景峰对骑黑马的二连长钟昆说:“在这里住守倒是一处可进可退的好地方。”

话没说完,就听土坡那边传来一声惨叫。

许景峰说声:“我去看看!”策马冲上土坡钻进一片松林。

许景峰一人一马冲出松林,松林下面就是小沙河。小沙河的沙滩上有人正在挖沙坑。

许景峰很快明白了这群人的意图。

许景峰家乡也有这规矩,他曾有一位远房婶婶被处死。许景峰一瞬间想起那位可的婶婶。

他用驳壳枪顶住了郝老爷子的印堂。“都民国了,你们还行私刑,真是食古不化!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这个老不死的?!”

几个后生见他只一人,就涌过来围住。

板机动了,“叭”地一声,子弹从郝老爷子耳旁飞过。老头儿便晕了过去

许景峰对众人喝道:“日本人眨眼就要打过来了,你们不思救国,却对自己人下手,干这类混账事儿好荣耀么?老子今天非得收拾了你们几个才成!”

这时营长刘时俊带着一队人也出了松林。

“许营副,别来真格的!”刘时俊走过来压下许景峰的枪,笑笑说:“杀了他们可惜。二连长,把这几个年轻的都给我绑上,现在他们是你的属下了,给我好好管教管教!跑一个拿你是问!”

“是!”二连长钟昆立即指挥属下,片刻间将八个年轻人捆绑结实。

刘时俊又命令钟昆:“带你那三十个弟兄,跟我进寨!”转而对许景峰说:“许营副,你带领大队去平岗,先把营部给咱安置了吧!”

许景峰说:“既然是住扎防守,为什么不在观音寨?这儿依山傍水寨墙也比较完好,防守起来恐怕不比那个平岗店差呀!”

“防守个屁!”刘时俊说。“老子可不愿再做亏本的买卖。你把营部给我暂时安在那里,部队都出去扩军。前几仗把老子这点家当折损了一半去,正好瞅这空档扩充扩充!行动吧!二连长——!”

“到!”二连长钟昆跑步赶过来。

“你带勤务班随跟许营副去平岗好了,先把营部安置了,你的人给我留下!他奶奶的,我非得在这个寨子里再弄他一个排的兵不可!”

许景峰和刘时俊分手,带着部队仍旧向平岗店进发。

实际上,部队过了界碑岭就已进入湖北境内,也到了山区,再向西南,山山相连。在地图上看,过了观音寨,到平岗店直线距离不过五六里路,但在山里绕行,路途就长了。

部队开到平岗店时已是傍晚。不等许景峰发令,那两百多号人便如入水之鱼,顷刻间都散进居民家中去了。许景峰叹了口气,心说:部队素质若此,难怪与日军一对阵便兵败如山。

钟昆知道营长刘时俊是个注重享受的主儿,来到平岗大街上就抄直进了一家建筑比较宏伟的大宅院。这个大宅院里显然是个殷实人家,只是宅门上着锁,看来主人早已逃走了。他们卸下大门,选了中堂做营部。大宅院里房屋挺多,连勤务班也可以住进来。钟昆指挥士兵进行布置,许景峰也不愿多言,只嘱咐说:“小心点,别碰坏家具什么的。”

安排妥当之后,许景峰和钟昆来到街头转转,不见一个部属。策马走进一处院落,就见一帮兵们正在分食一锅腊肉。又走了几个地方,兵们差不多都在大快朵颐,没来得及逃走的几个老百姓缩在自家屋里,模样儿同见了日本人一样。

许景峰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半年多的仗打下来,独立营士兵折损大半,剩下的都是老兵油子。这些兵差不多都是跟刘时俊一起打天下出来的,对他这个营副从不拿正眼看的。也就是说,基本不买账。许景峰对此感受颇深,也不想和他们多说什么,只命令一个传令兵去寻找几位连长,要他们一个小时后到营部开会,不管他们听不听,基本的防务还必须安排。传令兵去后,他和钟昆带了勤务班六名士兵朝土城外走来。

平岗店还有一个别名叫土城。因为过去这儿就是一个土城。土城略高于四周的平畈,一条黄土大道沿土城南边河岸自东而西,伸进山里。土城纵横两条街,百来户人家。国乱年月,城内族人曾于二十年前自发进行修缮,但二十年过去了城墙又有多处塌方。不过稍加修整还是可用于防御,想必上峰下达命令时是考虑到了此节的。

幕已经降临,许景峰边走边思考怎样布防,一个在城外放哨的士兵急急奔到他的马前。

哨兵气喘吁吁地行了个礼:“报告长官!城外发现大队日军正在包围土城……。”

许景峰一惊,心道:不可思议!明明在一百多里外的河南就把日本人甩掉了的呀?怎么我们前脚刚到,他们就后脚跟进了呢?日本人行动好快!想罢立即跳下黄膘马,跑到城墙高处。就见城外自东向西有许多影影绰绰的手电光。许景峰知道,也只有日本兵才佩备手电筒。许景峰还发现南面河岸大道上似有大部队疾行。包围平岗店土城的只是一部分日军。

许景峰下了高墙,命令勤务班立即分散,前去通知一、三、四连连长紧急布防。没有上峰的命令,营长也不在,他可不敢擅自下令部队撤出平岗。营部司号兵两个月前战死在徐州了,后来也没再配,集合号是吹不成了。许景峰命令钟昆:“骑上你的马,从北门冲出去,到观音寨接营长,这里没有他,那几个连队的人我没法儿调动。我来掩护你!行动吧!”

钟昆想,眼下也只有这样了,答道:“好的!”两人两马绕道北门。这时北门外也已有了日军,但稀疏得多。许景峰下马抢上城门头上,拨出双枪向外瞄准。

钟昆朝他喊了声:“我冲了!”就策马冲出门去。

不料想钟昆刚冲到城外,就有一排枪打来。许景峰听到枪响,两支驳壳枪同时朝枪响处射击,无奈距离有些远,又是黑夜,抗击能力有限。钟昆的黑马刚跑出不到三十米就被击毙,钟昆滚了几个滚儿躲到路边一个土堆下,拨枪还击,却进退不得。

钟昆显然冲击未成。许景峰借着星光到也看得真切。想了想,觉得枪声传到城里,那些家伙可能有了警觉,组织防卫该不会有问题。便骑上他的黄膘马也冲向城外,路过土堆时喊了声:“上来——!” #p#副标题#e#

这钟昆是枪林弹中过来的人,反应机敏,听到马蹄声就知许景峰来了,一跃就上了黄膘马背,未等日本人组织狙击,两人一骑已冲了出去。夜色朦胧,日本人的枪法再准也是力所不能及的了。

许景峰那头黄膘马是师长送他的,算得上一匹好马,力气非常大。这会儿驮了两个人倒也轻松,不一刻就来到观音寨前面的立石坡,距观音寨还有半里路。这时就见寨里已火光熊熊。

他们止住步子。

“好像出事儿了!”钟昆说。

“一定是日本人干的。”

“怎么办?”

“下马!我们摸近些看看,一定得找到营长。”

两人摸近观音寨时,日本人已撤离。

他们在寨里各处走了一回,只见到三具男女尸体,碰不到一个活人。他们从北打到南,深知日军杀人如斩草芥,国之将亡,其民又有什么保障?见的死伤多了,多少就有点儿麻木。

正在徘徊时,从一处断墙头外伸出一老一少两个脑袋。许景峰走过来,借着火光见一位七十多岁的老汉扶着十来岁男孩的肩膀。他们刚刚从红薯井中爬出来,身上还粘着灰土。

老人见多识广,问道:“长官可是国军?”

许景峰回答:“正是。老人家,这里出了什么事?可曾见到我们的一位营长和三十个兄弟?”

老汉说:“见到了。你们的人来到寨里是要抓丁的,可那时寨里人大多都逃到山上去了,大概是早些时候听到小沙河的枪声走的。你们的人没抓到丁,就在寨里做饭吃。还有那位长官……是你们营长吧,带着寨里游寡妇,到她家里就再没出来。天擦黑时,日本人摸过来了。你的弟兄们跟日本人打了几枪就跑到后山里去了,那位长官没来得及跑,跟游寡妇一起让日本人带走了。我们躲在柴棚里,柴棚里有个地井,我孙子在井口处看得清清楚楚。”

许景峰向少年望去,少年长得眉清目秀,也不怯生。少年说:“是真的,我还叫你的弟兄们抓过呢!你瞧,我这嘴就是一个脸上有猴子的家伙打的!”

“是吗?他们连你也抓了?大概是想凑数吧。你想不想当兵呢?”

少年看看老人,没说话。

老人叹息一声说:“可怜这孩子妈都生病死了,留下我们老的老,小的小……唉!这年头,在家遭罪,还真不如去吃粮。”

许景峰着实喜欢这个少年。问:“小兄弟,你的意思呢?”

“我不想去。你们的人都不好。”

“呵!就是因为绑了你吗?这没什么的。当兵就当兵呗。在家种田也没好日子过,像我吧,十四岁就出来了,跟你差不多大呢!现在还不是做营副?今后就跟我干吧,当我的勤务兵,不会让你吃亏的。”

少年抬起头望望许景峰,“你是营副,是长官?”

“是呀!”

少年想想说:“那我爷爷怎么办?他都七十多岁了,我走了谁来养他?”

“这好办,”许景峰说着掏出二十块大洋。“这点钱给你爷爷,够他用的了。”

“可是……。”

“可是什么?看见这些被打死的人吗?呆在家里迟早会像他们这样!你叫什么名字?”

“赵桂秋。”

“好吧,赵桂秋,跟我去吧。”

老人对孙子说:“小秋,跟这位长官当兵去吧,留在家里怕也没活路啊!”

赵桂秋就留在了许景峰身边。

就在这会儿,逃到山上去的那三十个士兵又回到了寨子。士兵们一见营副和连长,就围了过来,争先恐后地描述日本人的可怕。

许景峰生气地说:“好啦!日本人可怕的很么?你们又不是没和他们交过手!怎么一见他们就连营长都不顾了呢?这下子怎办?”

“是呀,你们还好意思说!临阵逃跑,是要军法从事的!”钟昆补了一句。

士兵们听了吓得不再言语。

“现在怎么办?”钟昆问许景峰。

“没有了营长可不好办。”

“你来指挥嘛!”

“这支部队都听他的,我指挥不动的。”

“也是,我保证我的连队听你的指挥就是!不过我就这三十号人了,不足一个排呢!”

“现在的情况是,不论人多人少,如果不能统一指挥就必死无疑。”

“那是!”

“日本人并没走远,他们也还没发现我们这三十多人又聚在了一起,我们不妨把情况摸清楚,也许可以突袭一家伙,救出营长。”

听说要去救营长,大伙倒没几个人反对。

赵桂秋说:“日本人走的是东门,可能去了柏树垭,离这里有六里多路,我带你们去吧”

“好!”许景峰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嘉许。

三十多个人在许景峰的带领下朝日军撤走的方向赶去。

后来他们摸清这是一小队日军,不足四十人,负责在沿途筹集粮草。他们因为赶着十几头牲猪,行动不便,是夜就住在了六里外柏树垭了。

许景峰他们侦察清楚后,决定实施偷袭。

偷袭是在接近半夜时开始的,日本人卒不及防,许景峰他们取得意外的成功:打死了一位曹长和十四名士兵,生俘了一个。其余的散进黑暗之中逃了。但只救出了寡妇游英。

许景峰在师部时突击性地学了半个月日语,这会儿,又突击审问了那个日本兵。日本兵年龄不到二十岁,钟昆的短刀往他脖子上一放,那张娃娃脸就白了。

日本兵说,刘营长在天黑以前已被押送到联队指挥部去了。

联队指挥部还很远,营救刘营长的可能性很小。又向日本兵问了些情况,这个兵所知也不多。钟昆问:“我们拿这家伙怎么办?总不成把他带上吧?”

“带着是不行的,放了更不妥……这是战时,你去处里吧!”

钟昆就带着那个日本兵去了,钟昆是使刀高手,没有听到枪响,钟昆回来时,拿刀在鞋底上揩了一下,刀上还有血迹。

许景峰叹了口气,如不是非常时期,他是不忍心处死俘虏的。再仔细看那寡妇。女人果然漂亮,难怪刘时俊见了她就挪不动步子,日本人当然更没理由放过她。

被营救出来的游寡妇当时目光散乱,衣衫不整,形态已经麻木了。寡妇一句话也没说,要她跟着就跟着,要她坐下就坐下。许景峰心想她一准被吓坏了。

他们把寡妇送回观音寨。

许景峰跟钟昆商量,没有了营长,那两百多号人也不能不管。最后决定:乘夜色返回平岗店,要死大家一起死!要活就带大家一起突出来。只是不知日本人开始进攻没有?这三十个弟兄在他两带领下跑步向平岗店方向前进。

情况显得很微妙,日本人并没有向土城里进攻。只在土城外集结,围而不打。

一行人潜行到距日本人不远了,许景峰悄声命令士兵就地隐蔽,自己则和钟昆消失在前面的栎丛中,半个小时后他们又抓了一个日军俘虏回来。

审问过俘虏,得知情况是:包围土城的是日军辎重联队下属一个大队和一个中队,他们的任务只是包围这股支那军,暂不进攻,如果支那军不开枪,他们也不开枪,其它情况一概不知。钟昆如前所做,一刀又结果了这个俘虏。

许景峰说:“即是这样,我们还有机会,突进去吧!”

如他们所料,日本人并没有刻意阻拦他们进入,几排枪放过之后,他们无一伤亡就进了土城。

也许正是许景峰这一突入,大家才认为这个书生样儿的营副还是够义气的:他没有丢下大伙独自逃生,反而在已逃出后又返回来欲与大家共存亡。

许景峰立即将排以上军官召集到营部开会。他在会上分析了眼下的形势。有几个军官认为营副分析得有些道理,但也有一部分人不以为然,争论得很厉害。这表明许景峰如想好好地实施指挥,肯定有问题。

争论下去也不是办法,等日军进攻时,他们这两百多号人,怕是难以抵挡。

这时候能够完全和许景峰站在一起的也就二连长钟昆。许景峰和他商量了一下,决定不论大家听或不听,必须先采取行动。许景峰目光剑一样从大家脸上扫过,这些军官们可是从没见过许景峰如此看人,片刻后就都不吱声了。

“我知道大家一直以来并没看得上我这个营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时下局势非常严峻,战斗中没有统一指挥,必败无疑!现在我宣布命令,大家权衡利弊,执行不执行是你们的事,但我们必须行动了……!” #p#副标题#e#

许景峰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行动方案

白天时许景峰已看清了这一带的地形,平岗店和观音寨东北一带是连绵起伏的大山,山高林密,是隐藏部队的好地方。他决定独立营倾力从北门突出,打回观音寨。又命令四个连各派一组士兵,在部队突出后乘夜色向西到团部或师部报信,并告知独立营下一步作战意图。

人员组织妥当后,许景峰扛了一挺机枪来到北城门边。

军官们虽然还不大服许景峰的管,可是作战命令一下,他们也别无选择,随后都按部就班行动起来。

按照方案,北门枪响为号,其它四方就都向城外射击两分钟,做突围状,然后部队跑步向北门集中。

行动倒也顺利,第一阵枪响后二十分钟内两百多人就都来到了北门。

行动开始了,许景峰仍扛着那挺机枪打头,还有两挺机枪在他左右,另有六挺机枪断后。

冲出城门,三挺机枪就响起来。刹时间,土城外又枪声大起,四个号兵吹起号子,二百多号人呈扇形漫过城外田野。

突围似乎成功了,四组通信士兵也乘乱隐入夜色。

后来部队自动分成四路,边打边撤,到了一处叫立马坡的地方,后面已无追兵。集中点验后,除了送信的士兵不知存活外,突围中共损失兵员九名。

这个突围战打得太过顺利,反而让许景峰心中不安。

事实上许景峰担忧得并非没有道理。日军这次的战略意图是吃掉整个一零七师。日军大队人马正从左中右三方突击,其中左右两路由于绕行太远,又是山路,在独立营突围时还没对整个一零七师师形成包围,故不愿为这小股军队大动干戈。他们原准备等包围圈形成时再一举实施歼灭,免得提前打草惊蛇。没料到许景峰提前行动了,且采取了四面诱敌方式突围。日军本来在西门放有重兵,其他三方放的兵力不多。谁知他们四面佯攻放了一阵枪后却集中从北门突出去了。

天已放亮,许景峰派出的侦察人员,陆续返回,带回的消息令他们大惊失色。原来,他们夜里的战斗只不过突出了日军对土城的包围,实际还在大包围之中。并且又有一个中队的日军从北面压过来。许景峰不知道,这一中队日军是夜里跟踪他那三十多人小分队来的,行动迟缓了一些,让他们走脱了,不意又在这里遭遇。

对于眼下的形势,大家都有种末日来临的沮丧。

许景峰对几个连长说:“眼下,大家必须听我指挥,我们的人少,不能再分散,大家抱成一团,也许能干点大事。我们必须从北面打过去,观音寨有最好的防御工事,那儿地势还不错,老寨墙大都完好。稍加修整就可以做防御,比平岗店要好得多。另外寨里人都走了,不会因为打仗给百姓造成伤亡。离开这样的地方,我们在日军包围圈中躲到那里都是死。突入观音寨,据寨而战,纵然打不好,也可以给日本人以重创。

“可是有一人中队日军正在北面呀!”三连长提出疑问。

“我们就冲着他们猛打过去!日军绝想不到我们会主动硬碰,有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几位连长本来不太服许景峰,但在此关头,一来他的军衔最高,二来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好依他所说展开行动。

前面响起了枪声。许景峰带着赵桂秋赶过去,见与日军接火的是一连。一连只剩四十余人,连长姓胡,是络腮胡子。此刻胡胡子正用驳壳枪瞄准前面洼地里日军一门小钢炮。可惜雾大,能见度有限。

许景峰问:“共有几门炮?”

胡胡子说:“看不清,可能有三门左右”。

“我们八成真的碰到了一个中队日军。”

许景峰说着接过一位土兵的三八式长枪:“让我来,我眼神好,看能不能敲掉那个炮手。等会儿后面的人上来了,大家一起前冲,让号兵吹号,听我枪响”。

许景峰回头看见部队陆续过来了,就瞄向那钢炮,一阵雾过后,能见度清晰了许多,许景峰枪响了,炮手应身倒下。许景峰同时拉着赵桂秋滚出两米开外,果然一阵排枪打到他们刚才伏卧的地方。有两门小钢炮向他们这儿打来两发炮弹,有四个士兵被炸飞。

许景峰又向另一名炮手瞄准,赵桂秋十分佩服地看着营副。第二枪响时,后面的小号才吹起来,部队开始向前冲。

许景峰拉起赵桂秋随大队一起冲过去。日本人抵不住就向两边撤去,许景峰发现日本人果然遗下了钢炮。许景峰在徐州陆军士兵学校学过这种炮的使用方法。就说:“胡连长,着人把钢炮背上。”

胡胡子指挥两名力壮的士兵扛起两门钢炮。又有几个士兵解下日军尸体上的六枚炮弹。

两百余名国军士兵潮水般涌过去,又有几个士兵倒下。

独立营的士兵直插观音寨。是时,寨中又来了日军,但数量不多,见独立营的士兵攻势凶猛,没有抵挡就撤出了寨子。

部队进了观音寨,许景峰对几位连长说:“现在着人造饭,大部队寻找工具维修寨墙,准备固守。”

赵桂秋一直跟在许景峰身边,许景峰问他:“桂秋,你知道寨里谁家有粮食?”

“有也不多了,不过家家都有地窑,藏了一些……。”

赵桂秋本来不愿说的,但他现在也是兵了,又觉得营副这人还不错,就没保留地说了出来。

“有就好,我们向村里人买,再不能抢他们的了,拿了粮就丢点钱吧!这仗打得让老百姓也受罪。”

几位连长去了,许景峰就带着赵桂秋来找他爷爷,这位老爷子果然命大。也许是年纪大了,说是日本人来了几波,见他卧在床上,每回都是叽哩咕噜一阵便走了。

“寨中其它人都到哪里去了?”

老人说“寨里本来人就不多,郝家人多一点,可是国军第一次进寨时就都逃出去了,剩下的没几个人了。”

许景峰想起游寡妇,不知怎么就对她生出了关心。

多少年后,游寡妇说,其实她在阳曹地府已经走了很远了,突然不知从那儿伸来一只手硬生生把她拉了转来。

许景峰进门就看见冯寡妇吊在梁上。他想都没想抬手一枪,绳索应声而断,寡妇掉下时被许景峰接住。

赵桂秋那时懂事儿不多,只见许景峰在游寡妇上唇窝里掐了又掐,不见动静时就又对着寡妇的嘴吸气吹气,两手又在她胸部一下一下地按。赵桂秋睁大眼睛看营副忙乎,有点儿不知所措,只觉得这时不应站在边上,就退出了屋子。后来营副喊他烧点热水来,桂秋才进去。那时寡妇游英已醒来。就听她说:“为什么要救我?!这年头女人的命猪狗不如,活着干吗?以后你来管我?!”

就见许景峰两眼血红,一巴掌扇在她脸上说:“这些年我只见到被别人杀死的人,还没见过自己杀自己的人。”

“我就是想死!不想活了!可是他们却偏不杀我!还有你!连我杀自己都不让!”

“我告诉你,命就是命,有天大的委屈都要活下去!”

“我活着干吗?中央军欺负我!日本人也欺负我!……。”

“那也得活下去!”

“活着谁管我?”

“你不需要别人管,你可以管自己!”

“怎么管!”

“我也不知道,总之,不是有好多女人都活着吗?行了,我得走了,让桂秋服侍你吧!”

许景峰走出寡妇游英的屋子对赵桂秋说:“听着,从现在起你就跟她在一起,照顾好她。”

“那以后咋办?”

“我们如果撤走时,你就带她跟着走,我会通知你的。”赵桂秋有半天时间在爷爷、寡妇和许景峰三者间来回。那时他已正式成为营部勤务兵,许景峰还为他搞了一套军服穿上,那是一位战死的小个子士兵的。赵桂秋穿了军装模样儿又有了几分英气。

到了那天傍晚,事情又有了变化。观音寨被日本人重兵围困了。

是时日军已完成对整个一零七师的包围。日军包围观音寨的有两个中队。

战斗从晚八时打响。日本人想以武力进行压制后,再行劝降,不想这二百来号国军凭借古寨壁垒,打得十分顽强。战斗进行到第二天中午,独立营士兵再损失过半,只剩一百多人,而日军也伤亡近百名。 #p#副标题#e#

日军早知独立营的情况,只是没想到他们打得如此顽强。日军来了增援部队,并增加了多门钢炮、掷弹筒。炮弹把寨墙打得乱石横飞,寨的西门和南门均被击垮,但守军很快又用火力守住了。硝烟弥漫了观音寨周围的天空。观音寨仍然攻不下来。

下午,日军停止炮击,估计接下来的冲锋久等没有到来。许景峰命大家轮流吃饭。

半小时后,守寨士兵向许景峰报告说:“营长在寨外喊话。”

许景峰来到寨墙向外望,喊话的果然是营长刘时俊。

刘时俊身后站一排军官模样的日军。刘时俊喊道:“寨墙上是许营副吗?”

许景峰道:“刘营长,你这是要干嘛?”

“许营副,这么跟你说吧,我是来劝降的。咱们营的人剩的不多了吧?别再抵抗了,归顺皇军吧!”

“这么说,刘营长已经投降日本人了吗?”

“正是。许营副,我知道你有点不耻我的行为,但这也是形势所逼,国军中有好多高级军官都投奔了皇军啦,大势已去,抵抗又有屁用?相信我吧,皇军不会亏待弟兄们的……。”

胡胡子说:“不行的话让营长进寨来,咱们问问情况,商议商议怎么办吧?”

一连长胡胡子和三连长丁正和以及几个排长都是刘时俊的死党。这时听了刘时俊的话,心就动了。

许景峰看到了形势,犹豫了一会只好点点头。

“刘营长!”他喊道。“我们可以考虑你的建议,大家请你进来,但不能带日本人,等问清楚了才好同意!”

“那好吧,我跟皇军说说。”

过了片刻,刘时俊带着一个翻译官进了寨子。

离寨西门二十米的地方有一块平地,是从前寨里插旗杆举行公共活动的地方。许景峰安排好守卫,就随刘时俊来到那块平地。早有士兵弄来几方凳子,几位就在场子中央坐了。刘时俊再次重复刚才的话,无非让大家投降。

刘时俊的话具有很大的煽动性,而此前的战斗已消耗了百多名士兵的生命,仗是太残酷了,已打得大家意志消沉。这支部队排以上军官还剩十个,结果有一半赞同随刘营长投降,只有营副许景峰、二连长钟昆和四个排长不同意投降,商量到后来,双方就拔枪相向了。

这一幕把送茶水来的赵桂秋吓坏了,赶紧去告诉寡妇游英。

谁都没料到,在大家剑拔驽张的时候,游寡妇会出现在大家中间。寡妇游英突然夺过胡胡子的驳壳枪,“呯”地一枪,击在刘时俊脑壳上。

刘时俊两眼睁得大大的,瞪着游寡妇。片刻后软软地跪下去,那颗子弹从他顶门进又从后脑勺出来,弹孔咕嘟咕嘟地冒着红白之物,顺着鼻尖往下淌。

变起突然,大家都愣在那里。只有翻译官反应得快,拔腿就向寨门跑。许景峰抬手一枪击中翻译官的左腿,翻译官应身栽倒,两个士兵上去把他拖了回来。

寡妇游英这时拿枪抵着自己的太阳穴,很平静地说:“我知道打死你们营长我也得死,我就为他偿命好了。”游寡妇转过身许景峰说:“我没想过用这玩意儿打死自己,但现在我想试试。不过,我死之前还有几句话要跟你的弟兄们说。”

胡胡子说:“你讲吧!”

寡妇也不看他,道:“你们都是大老爷们,七尺男子汉,我就好笑你们,竟然想着跟这个没骨气的家伙投降日本人。日本人是什么东西?杀人放火,欺负良家妇女,作恶多端!他们做了多少恶事,难道你们都没感觉吗?”

众人听了低下头去。

“如果这还不够的话,那我再告诉你们,就前两天我被他们强暴了多少次!……我一个女人家身单力孤,受人欺负那也罢了,可你们都是男子汉!是我的兄弟呀!你们想干什么呀!?投降日本人,连我这个肮脏女人都不及呀!死了以后咋去见祖宗……?!我就说这些,你们看着办吧,我走了!”

寡妇闭上眼就要扣动扳机。

“呯”地一枪,她手中的枪掉了下来,枪是许景峰开的,子弹击中寡妇手中枪的镜面,迸起火花儿。

胡胡子拣起自己的枪,叹了口气,说:“老子算他妈什么男子汉?连个女人家都不如!真他妈白活了一回……。”

三连长丁正和挠挠自己的脑袋说:“许营副,我以前糊涂,从现在起你就是营长了!我听你的啦!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四连长战死了。二连长钟昆原本是和许景峰贴得比较近的,这会儿三个连长都愿意听许景峰的指挥了。许景峰没料到游寡妇这一闹,倒让大家凝聚到了一起,可真是世事难料呀!

许景峰定下心来,看了大家一眼说道:“好吧,既然大家都愿跟我走,那么咱们就跟狗日的日本人拼到底,也让他们见识咱国军中不是所有人都孬种。”

许景峰来到翻译官跟前,蹲下身子:“你都看见了,咱中国人,还是有男爷们儿的!”

翻译官闭着眼睛好一会儿才咬咬牙,吐出一段话来:“长官肯定说我给日本人当翻译官不是男爷们儿了?”

“你是吗?”

“怎么说呢?每个人的境遇不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去你妈的吧,少给老子来这些!”胡胡子一脚踢在翻译官的背上。翻译官翻了个滚儿,然后吭吭哧哧坐直了,笑着说:“踢得好,这是我活该!”

“那老子再踢你几脚吧!”

胡胡子又举脚要踢。

许景峰拦住他说:“算了。请告诉我们你怎么称呼?”

翻译官说:“姓秦,秦邦定,东北人。”

胡胡子说:“狗日的,你祖上有个叫秦叔宝的好汉,你可知道……你这是丢祖上的人哩!”

“知道!知道!……。”

“别扯远了。”许景峰说“秦邦定,我现在不把你当日本人翻译官,我给你一个做中国人的机会,你可得珍惜。”

“那当然,长官!”

“说说日本人兵力布置情况,把你所知道的都说出来。”

“好的。”

秦邦定所说大致如前面所述,只是当时许景峰还有所不知罢了。有一个情况,令许景峰大感兴趣。

现在围攻观音寨的已是整个日军大队了,这个大队也隶属日军那个辎重联队。秦邦定还透露一个消息,正因为这个辎重联队的特性,所以作战能力不是很强。如果碰上真正的对手,这个寨子早破了。

“放你妈的屁!长日本人志气,灭中国人威风!”胡胡子又要揍他。

许景峰摇摇手,示意胡胡子别打岔,“让他说下去。”

秦邦定说日军联队部设在观音寨东南十里外的沈家大湾,沈家大湾有个沈氏祠,联队指挥部就设在那里面。

这时,日军的炮弹猛烈地打进来,寨内多处被打起火。一枚炮弹落在秦邦定身边。在场的人都翻滚着躲到一边去了,秦邦定腿部受伤,来不及躲避,当场炸死。这位日军翻译官有这种结局,是他自己怎么也想不到的。

日本人的炮击停了,攻击开始了,许景峰回到寨墙指挥抵抗。日本人新一轮攻击被打退,又有三十多个士兵战殁,抵抗明显减弱,但毕竟将日军挡在了寨外。

天又黑下来了,赵桂秋的爷爷拄着拐杖走来,说要见见长官。

赵桂秋就上寨墙喊许景峰。

许景峰走来,老人对他说:“长官,你们这样怕是难以守住了。老汉我有个主意,就看你们敢不敢行。”

“请说吧,老人家。”

“咱们寨子东墙外百丈的地方有个隐蔽的山洞,口子有箩筐那般大,一般人寻不到那儿去,但我小时候进去过。里面极深,老一辈人说这洞子通往东南山外的沈家河,不知是真是假,没人走通过。我也只在洞里走了几十丈远,往里越走越宽敞,躲几百号人是没有问题的。”

“老人家的意思是让我们躲进洞里去?”

“暂时躲进洞里,等日本人走了,再出来,这比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要强,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容我和弟兄们商量商量吧。”

“事不宜迟呀,这寨中的人逃的逃、死的死,有几家死绝了。这样好了,我带你们去几个死光了的人家取出他们藏的粮食,老郝家料棚有一大堆干杉树,你们用杉树皮做成火带上,这玩意儿耐久,多带些,乘天黑突过东墙进洞……。” #p#副标题#e#

许景峰想了想就找来三个连长,悄悄商量了一回,大家都同意老人的意见。随后就分头行动。一部分人跟老人去取粮食,一部分由游寡妇领着来到一处木料房剥杉树皮。剩下的人防守了一阵子,接到命令就开始向东寨墙那边运动。

东寨墙外是悬崖,崖下是黑黝黝的森林,这里没有日军。老人在士兵帮助下翻过寨墙,沿着悬崖边前行了百丈远,果然在一片刺林里寻到了那个洞子。

胡胡子率先下洞,洞子呈斜坡式下行。进了洞,大家才点燃火把。

许景峰直等到最后几个撤下的士兵进洞,才和老人告别。

部队都进洞以后,老人拉来一些山柴掩住洞口,就又回到他那个破屋,躺在床上装病。

许景峰扶着游寡妇和赵桂秋,三人走在大队后面。

洞内很湿,不时有人滑倒。越往前行果然越宽,不知走了多久,进入一个很大的厅。大量钟乳石从洞顶垂下,呈各式各样的姿态,大家一时为洞里景观陶醉了,竟忘了不久前的恶战。

许景峰让大家暂时休息一下吃点干粮。为了节约火把,他们只留一炷,其余火把都吹熄了。

许景峰对三个连长说:“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咱们是等在这里呢?还是另想办法?”

几个人都有说:“咱们听你的,你说咋办就咋办吧!”

“那好,我建议大家先休息一会儿,派几个弟兄先去探路。看看洞的出口在哪儿,如果真如老人所说,出口在沈家河的话,那咱们就又有事儿可做了。”

“能做什么呢?”钟昆问。

“秦邦定不是说日军的辎重联队队部就在沈家大湾吗?”

“你想偷袭他们?”

“为什么不?这些家伙打得我们还不惨么?他们的主力不在沈家大湾,也就是说那儿只有个联队部,或许还有些重武器什么的,兵力却不多。我们乘虚干他一家伙,没准有意外收获。”

“只怕我们一和他们交锋,就再难脱身……。”丁正和忧郁地说。

胡胡子说:“怕个球!咱的弟兄都被他们干掉了,就咱们活着也没球意思,不如去拼一次,杀一个是一个,杀两个赚一个,也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了。”

许景峰说:“仅仅为了报仇,硬拼就没必要了。留下这条命,以后还愁不能杀更多的日本人?我在想,这个日军辎重联队为什么住在这里?……这里是向师部进攻的中路,他们拥有的是重武器,看来是对付师部的了……。不管他们意图是什么,咱们乘黑把他们打了,对战局肯定有帮助,至于我们能不能脱身,那就尽力而为了。”

既然许景峰决定了,大家就再没反对。

胡胡子带了六个弟兄前去探路。其余人留在大厅里休息。洞里阴气大,到处是滴水声,士兵们想坐下却找不到一处干地方,只好把枪枝或手榴弹放在臀下。

那俩大个士兵把那两门小钢炮扛过来,说:“许营副,你们坐个吧!”

“这玩意儿还带着啊,真辛苦你们了。”许景峰说。

两个士兵受到表扬,甚是兴奋。

许景峰把一架钢炮放倒,扶游寡妇坐下。觉得游寡妇身子在颤抖,就把外衣脱下披在她身上。

寡妇轻声说:“你没必要对我这么好……我这种人……。”

许景峰说:“且不可老说那种泄气话。大家都是人呢!生逢乱世,又有谁能主宰得了自己?比如我吧,十四岁就家破人亡了,被我们的师长领来当了兵,我还有个姐姐也在逃难中失散,算起来如果不死也和你年纪相当。如已死了,她的命还不及你呢!所以千万得活下去。”

寡妇游英问:“你家还有什么人?”

“一家十三口呢,听说过八年前的中原大战吧?大家把那场战争称为蒋冯阎中原大战。我家在离徐州城不远的乡下住,战争里乱兵像蜂群一样,过一遍又一遍,每过一遍老百姓都有无数死伤……我们一家就是在那场战争中散的散,死的死。我被逃难的人群推着涌着,后来饿昏在一个庙里,有个和尚救了我。再后来庙也被炮弹击中烧了,几个和尚师傅也炸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正在不知所措时候,有个蒋军连长从那里路过,给了我几个馒头,就把我带在了身边。那个连长,就是咱现在的师长。我以前一直跟在他身边,一年前,师长对我说,让我下部队任职历练,不想部队自与日军开战以来,屡屡失利,节节退却,真他妈窝囊……人们骂得对,这哪是男爷们儿干的事?这回好歹也要自己做主做点事儿让日本人瞧瞧!……。”

“还是男人好啊!可以豪气冲天地去杀人,做女人可真难哪!”

“国难之下,大家都难!”

“你们是男人,终归要好些。”

“但你也不必灰心,想想你不是已经躲过几劫了?现在跟我们在一起,还怕什么呢?”

“出去以后,你们总要去打仗,以后我可怎么办?”

“放心吧,只要我们死不了,今后你就跟我们一起去了吧。”

“长官真的这样想?我可以跟着你们走?”

“当然了。咱们国军中可也有的是女人呀……。”

“那就好,可是,到了部队,你也不能丢下我……还有这孩子。”

“我发誓……。”

“别——。”

是时火光暗淡,游寡妇的小手儿按住了许景峰的嘴。

许景峰捧着那只手轻吻了一下。

寡妇慈爱地看着他,心里说:“世上终归是有好男儿,我为什么不求活呢?……要是不打仗该多好啊!”

有人扯起了鼾声,他们也中止了说话,不久许景峰也瞌睡了,他实在太累了,她知道。

这男人身子一歪又醒来,不好意思地朝寡妇笑笑。

寡妇游英抚着左腿上赵桂秋的脑袋,轻轻拍拍右腿说:“不妨靠近来睡会儿,我现在没瞌睡。”

许景峰扭了扭有些僵直的脖子说:“好吧。就将臀下的钢炮挪了挪,和寡妇靠在了一起,后来头就枕在寡妇腿上沉沉睡去了。

寡妇没瞌睡,一手抚着一个脑袋想了许多许多。

不知睡了多久,许景峰被一阵说话声扰醒。一连长胡胡子回来了。

胡胡子说:“我们已找到了出口,有两三里路哩!还要踏过几道暗河,河水贼凉。”

他们估算了一下时间,这时应当在午夜过后。

许景峰说:“事不宜迟,现在就行动吧。”

于是众人点上火把前行了。

半个小时后,大家就接近出口了。出口在水里,有大半在水下小半在水上。

许景峰命令留下些粮食在洞里,让赵桂秋和游寡妇守着粮食,其用意十分明显。

寡妇游英自然明白,他不想让他们跟着去涉险。游英叹了口气说:“你们去吧,我们守在这里就是,不过一定要小心,咱等你们活着回来哩!”

独立营剩下的七十多名军人在许景峰的带领下,一个个猫着膀子下到水中,钻进外面的黑暗里。

寡妇游英后来回忆,许景峰走时的眼神,已是视死如归的。他看她是那么的温情,像在看他的姐姐。没错,就是那眼神。他们见面时间并不长,有好多想说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又分开了。但她相信,这男人的眼神她是再也忘不掉。这眼神伴随了她的后半生。

那一晚,这七十多个湿淋淋的汉子从水中钻出来,由于水太冷,大家跑步前行。前面出现一个小村子,钟昆带了五个士兵向村子摸去。

他们在村里找到一位断腿老人,从他那里打听到沈家大湾就在前面半里路的地方。他们还问清了沈氏祠堂的方位和地势。

许景峰稍作安排,这七十多人就呈两路向沈家大湾进发。也许那时候狗早成了日本人的餐肉,偌大个湾子竟然听不到一声狗叫。胡胡子带的那队人进了湾子东厢,很顺利地隔断湾子从东到西的通道。他们估计大部分日军应驻在湾子中的百姓家。

事情大致如分析的那样,日军联队部的确在祠堂内,左右两厢只住了一个小队的兵力,约有六七十人。战斗一打响,许景峰带的三十多人已冲进祠堂,见门就踹,踹开就是一颗手榴弹。

湾子中央胡胡子那队人也和日军接上了火。

住祠堂的一小队日军,仓促之间这来不及穿衣服已大半被手榴弹炸死。 #p#副标题#e#

祠堂里战斗结束得最快,许景峰点了火把查看祠堂正屋,地上躺了五具尸体具是军官模样。许景峰在军校学习过有关日军编制方面的知识,从日军肩章为深蓝色断定,这果然是一支辎重部队。从领肩上的星星也能看出这几人中有一个大佐,两个少佐,两个大尉。

这五个军官正在彻夜谋划之时,被许景峰的弟兄们摸进来,一阵手榴弹炸死。

许景峰命令取下他们的王八盒子,自己则拿了一把指挥刀。

这时钟昆来报,说发现了日军的重炮车。

许景峰命令扛着小钢炮的俩大个子兵跟上,来到一颗大杨树前,借着天光,看见日军的重炮车整齐地排在一块空地上,守卫的士兵与胡胡子的人打得正红。

许景峰命令俩大个子架上小钢炮,身后的士兵随后递过炮弹。许景峰蹲身调整了两个炮身,快速将炮弹丢进掷弹筒,六枚炮弹分别在日军炮车阵中爆炸,顿时火光冲天。

湾子外面枪声炒豆般响起来。显然来了日军的增援部队。许景峰立即下令撤出湾子。

毕竟他们兵力太弱,日军增援来了一个大队,双方力量已太过悬殊。日军虽然是一支辎重部队,毕竟是世界上少有的尚武之旅,枪声一响,大部队行动十分迅速。不消片刻,内外两股日军,便都向西北压来,火力十分猛烈。一连长胡胡子带的三十余弟兄,片刻就剩下八个人,胡胡子也中弹身亡了。

那八个弟兄向西撤与许景峰合兵一处,也只有不足三十人了。大家边打边向来路退去。许景峰大声向士兵们喊道:“弟兄们,我给大家念一首《男儿歌》吧!”

许景峰这么一喊,弟兄们立时兴奋起来。

“男儿当杀人,四海许纵横。驰骋走天下,秀我青蛇鳞。壮哉撼河岳,千秋美其名。昔有豪男儿,赴死鸿毛轻。飞血溅林梢,分火裂玉铮。割股可下酒,谈笑鬼神惊。……君不见,涛涛黄沙埋暮春,寒流再袭卷蓬尘。一朝东夷乱中华,神州蒙垢哀鸿声。烽火烈烈壮士死,魂断关塞马悲鸣,我欲效古风,重作侠客行。……千里逐倭戾,悬刃杀气生。三步杀一人,心停手不停。……君休问,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男儿自有男儿行。男儿从来不恤身,挽肠裹腹笑相承。滚滚沙场八百处,处处愿合野草青。男儿莫战栗,有歌与君听……”

许景峰一边狂笑,一边吟诵着。

弟兄们都知他是师部下来的人,并不知他还会诵诗。这会儿听了,便有些回肠荡气。

许景峰说:“这是一首《男儿歌》,师长教我的,我想,今晚诵起它来别有意义,大家如愿意听,我把它诵完……。”不想说到这儿一颗子弹射进他的左肋。钟昆赶过来把他扶住。许景峰再没力气诵诗了。

他们边打边撤,东方已亮。

“黎明就要到了。”许景峰说。“可我们怕是见不到黎明了,遗憾不遗憾,二连长?”

“许营副,我老钟当兵这些年,一直窝窝囊囊,从没像这两天打得舒心,活得开心。死也足了!能跟着你走完最后一程是莫大的幸事,何憾之有?”

“说得好!”三连长在后面附和说。“我丁正和过去是稀里糊涂地活着,也就是这两天才算活得清醒,心情和你是一样,各位弟兄,今日战死可有遗憾?”但回身看时,后面只剩七个兄弟了。

这时他们已退到那个水潭边上,后面五十米外大队日军渐次围拢过来,枪声也停歇了。

晨光里大家都看着许景峰,等他令下。

许景峰目光从水潭入口处扫过,看往这九个兄弟身上,决然地说:“上山!”

十个人淌过河水,欲向北方的山中撤去。

事实上,他们过河只走了两丈远,就被日军密集的子弹压在几个坟茔间了。坟茔间有许多棵野樱树,子弹击中野樱树和墓碑,枝条跟火花儿乱飞。

枪声又歇息了,几十个日军涌过来。许景峰的弟兄们早已没了子弹,肉搏开始了。

弟兄们一个一个倒下,三连长丁正和也倒下了,二连长钟昆把手中的枪剌插进一名日军腹中,日本兵的剌刀也扎进他的心脏。

许景峰一手撑着墓碑,一手挥着日军大佐的指挥刀,连着砍翻数人。

“……看破千年仁义事,惩恶终听刀枪鸣。宁教四夷切齿恨,不教我族骂我人。杀人如麻……”

许景峰这首不知来源于何处的《男儿歌》还没念完,四把刺刀同时从四个方向刺进他的身躯……

那天那个早上,日军第三次占领了观音寨。他们只在寨中发现一个活着的老人。日本人逼他说出独立营的下落,老人装聋作哑,但这一次他没有了前两次的幸运,一把东洋刀斜斜地把他从左肩到右肋削为两截。

日本人从悬崖上的踏痕发现了那个山洞,他们不敢进去,就向洞中掷了十几颗毒气弹,然后,把那个箩筐大小的洞口炸塌了。

据有关史料记载:当年那次日军对国军一零七师的合围,原是日军西进鄂北山区志在必得的。不料,中路日军辎重被一股来路不明的部队端了,结果让一零七师主力得以从包围圈中段向东迂回突围成功,并受到总裁嘉奖。但为这个师突围成功树功至伟的独立营却从世上永远消失了。上峰从通信兵那儿只知他们将撤往观音寨坚守拒敌,再后来,不知他们又做了什么?

也许除了寡妇游英和少年赵桂秋,世上再也没人知道他们了。但游寡妇和赵桂秋在哪里?

他们没有死。那个山洞还有多处通风口,况且风是从下方向上抽的。他们在洞中呆了一天,不见部队返回,两人就从水中游出来,结果看见了遍地尸体。

寡妇游英在野樱树林里墓碑前找到许景峰,那一刻她真不敢正视他。

两人最终站在许景峰的尸体前端详了良久,决定把他背进洞中去。寡妇游英不知从哪儿来了那么大气力,弱不禁风的身子背着许景峰不歇气地钻进了水潭。

多少年以后,人们疏通那条沈河,在河的北岸挖出许多白骨,沈家大湾老人说,那是他们埋下的一队不知籍号的军人尸体。

又过些年大雨令山壁滑坡,一个溶洞显现出来,当地人在洞内看见一位军人端坐在那里,面孔保存完好。军人衣衫烂缕,背靠一尊钟乳石,手拄一把东洋刀。大家最初以为他是日本人,仔细辨认服装后确认是一名国军军官,但却考证不出他的名字,也不知他为何一个人坐在洞里。村里老人说,他一定与当年夜袭日军炮车有关,是抗日英雄哩!于是村人再把山壁封上。又恐后来好事之人破坏那地方,就都对此缄默其口,久而久之,这地方就被人们遗忘了。

游寡妇和赵桂秋再一次钻出水潭是那天下午。

赵桂秋拭了一把眼泪,抬起头就见满山的野樱树花儿开了,开得血红。

“今年的樱花颜色变了耶!”赵桂秋说。

游寡妇吸溜了一下鼻子,“是你的眼睛吧?被血涨红了。”

但赵桂秋坚持说:“不一样,今年的樱花颜色变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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