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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山麓的幸福

2013-04-13 11:26 作者:火风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来自山麓的幸福

作者:火风

河泉的天甚是怪异。前几日尚还晴朗当空,碧空无云万里,广袤的大海也不及它湛蓝。温暖的阳光洒在大地上,如上古佳毯。地上的人儿从窝里走出来,伸伸懒腰,坐在长木凳上,肌肤恢复了泽光。有的人紧闭双眸,身子像书生念经一样晃晃摇摇;淘气的孩子欠着身子长睡在包谷草上,摆出一个‘大’字的造型;几个年轻的少妇做着细活针线,有的打鞋帮子,有的织拖鞋,有的摆龙门阵,还有的不停地打哈欠,睡意朦胧。掉了牙的老人瘪着嘴说:这是天的味道。繁忙了一年的活计又要开始周旋了,如同生命之地球经久不息的围绕太阳旋转一样。

春天不约而同的到了,虽然还是腊月。老人说今年闰四月,所以春天会提前来。一颗颗孑然一身的樱桃树、梨树偷偷的吐露新芽,乡村散播着鲜花的蓓蕾。东风不停地吹拂着干枯的大地,新的水将会沐浴人间。

可是,河泉的天仿佛还是个五六岁的稚孩,尽管它的年岁比人类的诞生更要年长了。当儿还艳阳高照,倏忽一间,翻了脸。气温骤降,一会儿哭,一会儿怒号,一会儿漂。天空灰蒙蒙的,很有些昏暗,仿佛天之神生了气,欲将惩罚大地似地。大地尽是凄冷忧伤,像一个浑身伤痕,陷身荆棘磕绊却看不到光明的困惑者。满山的荒草、干枯的青蒿、‘红紫刺’、碧青的黄松、青松、杉树、万年青、‘光膀子’青树变了色,结了冰,换上了崭新如银的绸衣。鸭子山顶布满雾霭,下面已是皑皑一片。密密匝匝的草丛里,黄雀和一些不知名的儿窜来窜去。若有人经过此处,它们就像惊弓之鸟,扑哧一声,飞窜到更为幽暗隐蔽的草丛里去了。每当这时候,又是年轻汉子打野鸡、追野兔的时节。几个或几十个年轻的汉子,兜里藏了把谷粒,背上负着弦弓及其它必要的工具,约计一同到山上去。野兔肥大后腿强健,跑得箭一般快,雪下得小气不易逮。兔肉鲜嫩,老小都吃。偶尔从山中飞出一只黑漆漆的老乌鸦,在浓云密布的空中哀哀呜鸣。仿佛谁家死了人,它是来给村邻报信似地。

不待东边的山头露出鱼肚,许多人家的孩子早已在被窝里安睡不住,唧唧喳喳的如同一只只活泼可爱的小鸡。年轻的母亲不时地勒令他们在床上老实呆着,希望尚还稚嫩的孩子们能多睡一会儿。可是,淘气的孩子却总闹个不停,尽管他们不能离开暖和的被衾。他们小声小气的计划着一天要做的事。瞧他们那表情,严肃的神气,仿佛在商量什么‘国家大事’生怕泄露似地。孩子们想到许多美好幸福的事,小小心中藏着数不清的幻想,仿佛身上长出了美丽的翅膀,正在广袤无际的宇宙翱翔。(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噢,今天就是除夕了啊。一年中最为隆重的节日!

今天是除夕!

河泉有一户人家,昏暗的山麓立着一座低矮的土墙房子。房子由青色泥瓦覆盖,久经雨打风蚀冰霜侵蚀,渐渐脱色,如同病人的烂疮。一条只要下雨就会泥泞不堪的蜿蜒小路从这家的背后经过,向燕荡山缓缓爬升,如同一根巨长的泥蛇。这条路狭窄难行,汽车、拖拉机,甚至马车也无法通过。特别是路经一线岩时,路面宽不足一只成年人穿的鞋码。笔直陡峭的石灰岩延至沟底,胆大的人经过这里也会汗毛竖立,虚汗背出,心惊后怕。峭壁下几百米的沟壑久经流水冲蚀,狭窄深寒,经年雾霭笼罩。即使最晴朗的日子,也无法窥清它的底部。谷底常常传来阴森的恐怖呐喊,嗡嗡一片,不知是乌鸦的哀鸣还是大山的呼喊,凄厉的声音像是厉鬼的哀鸣恸嚎。情景森然可怖,令人毛骨悚然,腿脚发颤。过的人绝不能往下视,否则仅存的一丝勇气也会尽失。从山下往上看,雁荡山尖尖如也,恰似一个倒立的圆锥。可处于山之巅时,它却平坦开阔,青山绿水望之不尽,牛羊成群,四方又生了千重的磅礴大山。上面住着几百户人家,那是河泉的一个部落,叫彝良寨。寨里的人全是彝族,他们热情好客,民风淳朴,厌恶争斗,仿佛住在一个桃花源的和谐世界。彝良寨距集市远,他们去时可由这家背后的那条弯曲险峻的小路而去。可是走的人却很少,一年不会过二十次,且都是胆量如虎如熊的年轻人。寨里的人平常走回开路,虽然远却能保证安全。

因此,这家背后的小路杂草丛生,荆棘遍地。酷热的季,菜花蛇、黑蛇、青蛇、十来厘米的深赭色蜈蚣、蝎子常摆着一个可怖狰狞的姿势或背脊面天的在小路上沐浴阳光,似乎在宣示它们的领地不可侵犯。古老的传说在老人口中代代传颂,这条路是条鬼路。当年祖先搬到这儿时,雁荡山间尽是恶鬼冤魂。他们不甘转世投胎,于是躲在隐蔽阴森的古道丛里。祖先刚到不久,接连发生小孩离奇失踪,最后有人在人迹罕至的山里发现遍地的骨头,身手分离,千年树上挂着长满蛆和臭虫的头颅,几公里以外的苍蝇也飞到这里混吃混喝。老人说小孩是被饿鬼吃了。一代又一代,河泉的父母常用它来吓唬他们淘气不服管的孩子。果然有效,许多孩子听到这个故事后就乖顺多了。

过年了,小路上堆满白炽的大雪,雪面留有一排清晰鲜活的野兔脚印,山里回荡着野鸡的呜咽,溪边飞起一只黑白相杂,头顶棕色,脚黄色的鹧鸪,嘴里叼着它们的丰盛早餐。美丽的鹅毛大雪是上天赐予土地的礼物,人人爱它,祈祷来年果实丰硕。可是,河泉独有一家,山麓石畔,他们却祈盼不要落雪。因为他们那破烂不堪的土房挡不住寒烈的风雪。天悄然而至,寒冷刺骨的朔风从碗口大的缝口中灌进,似乎摇摇欲倾。呆在那狭窄的房屋,全家人冷得发抖,皓齿争斗。为了避寒,他们把脖子紧紧地缩起来,穿着永远是好几年不变的烂布衣。夏天,整日甚至半月下个不停的雨水从屋顶簌簌的落下,像一条小瀑布似地。起初他们还用木桶来接,尔后经风吹日晒雨淋,雨势由细丝到雨柱,他们便懒得接了。不多大一会儿,地上成了‘小湖’。

在这个人口众多日子还算殷实的乡村,前些年,家家户户就推翻了他们日渐颓圮的瓦房,在原来的老地基或在重寻的稳实的地基处建起了崭新的平房。时过境迁,这家的房子显得很是刺眼。在尽是新式房子的河泉,这家的破房像是他们美丽的陪衬。资质平庸的人一眼也能瞧出它的‘与众不同’。一座倾圮的瓦房孤单的矗立在那片瘦瘠的沙子地上,显得有些搞笑和讽刺。毫无疑问,这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纵然他们开销不大,他们所吃的几乎自己种植,但他们仍需谨慎使用一月为数不多的钱币。

“今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啊......哎!”何夕无味的说着,好像是自言自语。他知道过年不过年还不是老样子。他是这个贫苦人家的长子,过了年就满十五周岁了。瞧他那一身可怜的模样:乌黑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个母鸡孵化雏儿的巢,他的头发大概有半年没有剪了,头发遮住了他的耳朵,快与他瘦削的肩头相连了。他的头发一小撮一小撮的凝成一股,大概很长时间未曾梳洗了。这不幸的孩子有一副黝黑的瓜子脸,高高颧骨向两边突出,使他的轮廓显得更加分明了。他的额头宽大并向外突出,生了一对圆大的眼睛,乌黑明亮。他的鼻子本不大,偏圆,因为太瘦,所以鼻梁只是被一层薄皮包着,所以显得很挺。他不爱笑,从小至大,他笑的次数甚至可以计量。家庭糟糕的状况使他过早的成熟了。没有人能在他的脸上或行为上看到活泼的影子。又是新的一年,别人总是叹息时间过得飞快。何夕却时常在心里埋怨时间的脚步走得太慢了。他希望快些长大,改变这个拮据贫穷的家。

今天是所有年轻孩子的节日,是他们最渴求期盼已久的节日。一个月前,他们就已经念念叨叨了。所有的孩子都喜欢新年!‘过年’,这意味着很多,没有人不明白。可是何夕依然闷闷不乐。甚至比原先更忧闷了,很多窘境和累赘牵绊着他。事实上他不能享受与其他孩子同等的优待。“降生在贫苦家庭的时候就已注定了。”有些年迈的父亲习惯在嘴边唠叨这句话。起初何夕并不理解话里的含义,直到他渐渐长大,体会了一些酸楚的东西。父母不能给他同等的待遇,尽管他同其他孩子一样,痴迷于玩具和五花八门的游戏。

何夕的童年是在严肃忧郁的气氛中度过的,他没有一般孩子的调皮捣蛋。经历让他显得很少年老成了。但是,何夕也有短暂的快乐时刻。无数个寂静的阑,他恢复了孩子的天性,实现了自己的。同所有的小孩子一样,他拥有数不清的玩具。许多甚至可以同有钱人家的孩子的玩具媲美。每当何夕拿出心爱的玩具时,他们的玩物只会在他的面前相形见拙。乡邻的孩子都向他投来祈羡的目光,争相着要把他们最心爱的玩具、美味的食物同他分享。所有的孩子都愿意与他做有意思的游戏,什么‘老鹰捉小鸡’、‘办家家’、‘娶新娘’‘斗地主,打汉奸’‘捉迷藏’........几乎没有他们不稔熟的。哈哈,他们就是这样快乐得肆无忌惮!何夕觉得很幸福,再幸福不过了!然而事实本是如此吧,愉悦之后将是忧愁。每当何夕正要把玩其他孩子的玩具时,他却恍然清醒。梦醒了。何夕的黄脸蛋堆满无比失落的表情,眼角的泪水连成一条细水,滴在凹凸不平的地上。雄鸡的报晓声刚过第一遍,天色还是昏黑的。可是,可怜的何夕,他却再也睡不着了。昨晚河泉的天生了气,乌云当空,一股强空气席卷河泉。寒风刺骨,冻得这家人揪心难耐。这家人经历过无数这样的夜晚,同样的梦。真是一场场可怕的梦魇啊!何夕得到了许多孩子的不会得到或不会提早体会的东西。

“该起床了,何夕。”一个突兀的声音打乱了何夕漫无边际的思想。是他的父亲,一个只有四十七岁的男子。因为他走路的特色,乡邻给他取了个好名,叫什么何一脚。起初父亲谩骂这些家伙,说他们如何令人生厌和可恶。时间一长,他也就习惯了,似乎接受了这个不算雅观的称呼。若是有人在河泉对面叫他何一脚,他还是会欣然的回一句:嗯,么子事?他本算不上‘年迈’,可是病残的身体和无妻的痛苦使他过早的衰老了。一个不明事理的小孩子也觉得,这个不幸的男人看上去足有六十多岁。孤独了吞噬了他的活力,二级肢残使他走路踉跄跄,一拐一拐。缺乏教育的小孩常在背后模拟他的步伐,冷漠的有钱人常在饭后拿他作笑料。他有着同年人没有或尚还不密的白发,并且正在走向全白。冬天落雪时,窗外一片银的世界,整个乡村换上了雪白的新衣。山里的麻雀唧唧喳喳的闹个不停。每当他套上那件不常穿的白色泥布外衣静静的站在无垠的雪地时,从远处眺望,他活像一个木讷的雪人。呆呆的躯干矗立在银色的土地上,仿佛是一座孤独幽暗的小山峰。种种迹象显示,他不幸的人生还会继续下去。亲爱的朋友,让我们暂且把话题掷在一边。谈谈与他同时代的男人吧。在他们的时代,出生并不决定什么,甚至同将来日子的好坏扯不上多少关系。众所周知,上帝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信耶稣的人总爱把这句话挂在嘴上。纵然贫穷,只要他们肯努力,将来不慌不会出头。当然,机遇很重要,可他们绝不习惯把‘机遇’提在嘴边。倘若某天飞黄腾达了,他们便说这是命运使然。祖坟埋得好,先祖显灵;倘若一生碌碌无为,他们仍归结于命运,是上辈子就已注定的命左右着悲酸的人生。目前,与他同时代的人发展得确实不错。房子装修很气派,堂内辉煌璀璨。水泥砖或灰白色的石头堆砌的房子被磁粉粉刷得分外光泽闪亮。雅兴高的,欢喜将屋前屋后认真装饰一番,以此显示他们的不俗的审美取向。他们把以前种植蔬菜的菜园改建成香气扑鼻的花园,园内种上知名的或不知名的高贵的花。家乡没有的,便从远方进口。听说一株就值上好几千。他们大都儿孙满堂。哎!偏偏独是这个可怜的男人,年轻时摔断了一条腿,中年时失去了相濡以沫的妻子,麾下张着几张饥饿的嘴。

这个苦命的男人!

何夕本能的应了一声,他知道今天要做的事很多。父亲昨晚睡时对他说的,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他今天‘胡思乱想’。事实上,他也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仿佛一缕炊烟似地,只需轻轻一吹,便如烟云消散。过年或者不过年,有什么分别呢?吃的还不是老样子,奉上的还不是锅边擦了点油渍的所谓‘油’酸汤。连土地也常和他们开起玩笑,春天撒下的菜种,很难长得肥胖。要么蔬菜刚吐露新芽便会被霜冻得奄奄将死,要么好不容易长大点了,却不知某天不知不觉晃的一下消失了。菜地里印有牲畜的新鲜脚蹄印子,显然菜地被哪家的野猪或鸡鸭鹅群糟蹋了。自种的新鲜蔬菜很难吃得上,集市上的蔬菜却跟随猪价一路暴涨。一般的农民都须得量入为出,何况这个贫苦的农家呢?饭依然是那硬邦邦的包谷饭,桌上的菜肴总是一个大铝锅装着。锅边敷了一层黑魆魆的锅巴,这是常年烟熏之故。没有汤水,粗糙的包谷饭是难以下咽的。可是每次给汤水一搅拌,浮起来全是不当雅观的东西,仿佛是从几月不洗的脏发里飘出的无止尽的头屑。菜油得徒步去很远的集市购。瓶子空了的时候,何夕的父亲常吩咐他下午去购。因为那时是卖剩的,质量低,油渣多,所以油价应当降些了。哎!对他们而言,能降一点也是好的。

过年了,可是他们已经很些年没有宰过一个‘年猪’。何夕早已不记得何谓肉味了,他记得最近一次吃肉还是在一年前的外婆家。一切都在变化,正如河泉的有钱人盖起了气派的房子,新购了彩电、洗衣机、微波炉,几十万的私家车也至少有十来家。红砖配青瓦,这成了河泉的一道景致。乡路喷了泥青,汽车、拖拉机、摩托‘忽’的一声,抬头一看,已到了大陆丫口的转角处。家家乐呵呵,日子过得舒服。本乡最贫穷的人家也养起了漂亮的小猪。总共三只,一只白得像雪,一只黑得仿佛墨汁染过一般,第三只最是淘气,像个顽皮捣蛋的孩子,白毛间夹杂如碗粗的黑点。这是何夕的父亲事隔三年重操的旧业。兄弟俩快活了好些天,何平说它们是他的新朋友。月色通明的夜,何平多次跑到圈边同他们‘促膝长谈’。何夕常带着弟弟邀上它们满山放,几只黄鹂或是麻雀在地里愉快的的飞来飞去,睁开它们谷粒般的小眼,唧唧喳喳的唱个不息。顽皮的小猪追着它们像箭一样飞跑,何平紧追小猪,嘴里喘着大口大口的气。何夕双手拤在腰,笑乐不停。腊冬了,小猪长得快,吃的多。平均算起来,每天要吃一箩筐猪料。割猪草的任务落在了何夕的肩上,何平负责放牧它们。

何夕漫不经心的下床,他本想舒舒服的躺在被子里。可是突然的降温把他冷醒了,薄薄的被衾盖在身上全不顶用。天知道,尽管困疲,他在半夜却已经醒了。他想爬起来,活动一下筋骨或许会舒服一点,尽管窗外朔风刺骨。可是天还未亮,开灯是不允许的,一月的电费虽已是河泉最低,可对这个事事都得精打细算的家庭而言仍然不是芝麻蒜皮的事。

“何夕,你领着弟弟去‘跨’山坡背些萝卜回来。天气降温了,外面下着大雪,地上堆得很厚,你穿上我那件灰褐色毛衣去吧。地里当风,冷极了。再给你弟弟找件衣服,甭管它受不受看或脏不脏了。咱这样家庭,还顾得了多少呢!你是大的,理当做好这些长兄该做的事。顺便戴上塑料手套,天气这样坏,戴上总会好一些吧。我呢,和你们去不了,我得到山里捡些木柴,现在的煤炭彷如天价,烧不起了。听说你王三叔家也打柴烧了。哎,这样殷实的人家,可比咱们好不知多少倍呢。咱们这样......”何夕的父亲停顿了四五秒的样子,继续说道。“咱们就更无须讲了!回来我还要把房子修补一下,找几根旧根钉子订一订也好。否则........嗯,这鬼屋子要冻死人的。”何夕的父亲带着叹气的口吻说着,不幸的遭遇让他变成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他年轻时的我行我素、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早已惘然成风。岁月在他脸上滑下深深的沟痕。

哎,生活的遭遇,让这个苦命的男人过得实在不怎么光彩。这个苦命的男人!

在河泉人的眼里,这个男子甚至还是个无所事事的男人,他不注重个人的形象,脾气暴躁、孤僻、不合群,生活邋遢,总独来独往,......这些给他罩上了不好的光环,周围的乡邻从不把他当回事。若村里出了什么事故,或要置办什么喜事,如‘进新房’、‘娶媳妇’、‘剃头发’、‘老人做大生’、‘男人或女人结扎’,等等。没有人乐意告诉他。村长常说人人平等,无论贫富。可每每村长或文书、支书执政三年届满欲换届选举,也绝不会有他的事。他无需去村公所,之前早有人以他的名义投了票。背地里,人人都说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和丈夫。他知道,但选择沉默。

火是放熄的,何夕的父亲说可以节约用柴。这年头,穷人烧不起煤,可砍的木柴渐渐稀少。自家的山林绝舍不得砍,得让林里的小树成长顺利,直至参天。没烧时,便偷偷跑到别家的山林里去,别家的又无声息的到另一家的山林。就像男人女人偷情一样,心里慎得慌。谁都想保护自己的,却总留得不住。干枯的没有了,砍小树。小树没了,砍大树。树越来越少,越来越难找。现在,砍柴的非得去三四里远的林区。山麓、山腰已没有几根树子,捡柴的人非得爬到逶迤崎岖的高山。何夕明白,若要砍柴,父亲只能去那些地方。

雪没有停的趋势,纷纷的像一团团美丽的棉花,轻轻的铺在荒凉的大地,像一位极温柔的佳丽。轮廓分明的银色花瓣落在悠悠透明的河泉水里,向前静静地流去,流进奔腾壮阔的乌江。寒风没完没了的肆虐着,雪花从‘虫儿树’温柔的吻在了何夕黝黑乱蓬蓬的发上,红彤彤的脸上。冰雪顷刻间化为寒水,热气从何夕的脸上升腾。空气凝固了,一片死寂,如同坟冢。柴是堆在栅栏边的,何夕踏过翻过膝头的白雪,路上留下深深的印子,像一只只银白的长靴。何夕爱雪,他渴望冰雪寒冬的日子,和亲爱的伙伴打雪仗、堆雪球,做着孩子欢喜的游戏。除夕过后,他就满十五岁了,可他欢喜这样,这些都是他喜爱的。哎!有趣的游戏不属于何夕,他没这些多余的精力陪伙伴玩闹,还有更重要的等着他去完成呢!虽然别人说,那些都是大人的事。栅栏处大概还有一箩筐,他得翻到下面才能找到干裂的,上层堆满了厚厚的雪,烧不着。干燥细小的木条儿,须折成同长短才能放进狭小的煤炉里。

外面雪纷纷,灰黄的河泉变成了银白的河泉。天空如一个锅盖,很低,压在四围的山顶,锅里装着乌黑的云,正以微微的速度向下倾倒白色的物质,仿佛要淹没大地,吞噬生命似地。整个河泉静悄悄的,如同夜阑。谁家的看家犬‘汪汪汪’的哭丧着,四围却更加寂寥了。王三宇家的房子冒着弯曲如蛇稀微的青烟。他们大概起床不久,正生火温水洗脸或做早餐呢。

“三十了。”何夕想,“他们的炕头一定暖和和的,他们的桌上堆满醇香的美味。反正.......属上好的东西。”何夕的手哆哆嗦嗦的,像十根僵硬干瘪的小木棍。寒冷不准他多想无谓的事。回到屋里,他试着使用父亲吃旱烟的打火机,可是四五下后全不顶用。炉子冰凉,如同卷蹙的人身。父亲正在门外用铁锹铲雪,铁锹发出‘当当当’的响声,大概碰着坚硬的石子了。

,我打不着!你不来,打火机可能报废了。”何夕的父亲似乎没听见他的话,于是他放大了分贝,高喊了一声:“爸,别扫了,进来帮下我要得不?”

“点不着吗?你得找干的才能发燃哦。”

“是干的,只是火机不顶用。我的手僵木了,不听使唤。”

“嗯,就来!”何夕的父亲放下铁锹,往屋里缓步走去。子里黑魆魆的,如同漆黑的夜晚。

“夕儿,把灯打开吧,甭想到节约了。今天过年,点着图个吉利。”何夕‘哦’了一声,摸到柱子边开了灯。灯泡是十瓦的,不亮,光线昏黄。照在屋里,比漆黑好上一些。两只侧影射到开裂的土墙,安静而孤单。几根光线射到床上,还有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睡在那里。他是何夕的小弟:何平。

“小平,起了,不早了。你来看,外面的雪多厚,你不是爱玩雪仗吗?”何夕轻轻的喊了一声,他知道弟弟并非酣睡,薄薄的铺盖只会让他更加清醒。火炉给何夕的父亲发燃了,紫红色的火焰在冰冷的土墙房了烧着,顿时使这个家温暖了许多。何平在铺里耐不住了,抢先翻起,第一个抬起手烤起火来。他们多希望这金黄色的火焰会一直持续着,不再熄灭。何夕的父亲弯着笨拙的身子,抱了几根粗重的青朝屋里走来,轻而无声。他将粗柴架在隆升的硬石,用柴斧劈成数小块。

爸爸,今天过年了呀。咱们吃什么呢?咱们吃的怎么永远都是酸汤呢?那一层油少得可怜,连牙缝都塞不下。我......我早吃腻了!爸爸,能不能不要再吃那难以下咽的包谷饭呢?”何平率先说了话,他显得有些兴奋和几分期待。虽然结果早已预料,他所得到的只会是那句苍白的答案。这位孩子的父亲没有回答他的话,还是默默地坐着手上的事。

“还有......”何平继续问道。他本想说‘爸,您会发压岁钱给我和哥哥吗?’话刚出口,何夕插了话:

“弟弟,不要烦扰爸爸了,他已经够苦了。我们和别人不同,你应自知的。妈妈离得早,爸爸每天形单影只,孤零零的,这种日子......”何夕的喉头哽咽了,好像有颗杏仁拤在那里,吐不出吞不进。空气里遍布无数的利刃,何夕的身体颤颤不休,牙齿敲出‘当当当’的清脆声,一堆堆积厚的雪从树梢落下,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乌云满布的天空,几只孤单的乌鹊‘刷’一声的飞到背风的山坳里,几片鹅毛大雪漂落在了他们黑色的羽脊和灰褐色的双翅。何夕的父亲沉默不语,他并非健谈的人。算命先生说上辈子他是个口齿伶俐的法官或政治家。因前生讲得太多了,今生便让他少讲,多做。何夕的父亲收拾了昨夜落下的柴灰,把原本渣粒不多的屋子刷了一遍。

“看样子雪是不会停的了。何夕,”何夕的父亲一边扫一边说: “你们就不用去了,天冻山滑,危险得很。麻沙袋里还有几把糠,或许......或许还能维持几天吧。”何夕知道父亲担心他们的安危,他也知道袋里的糠维持不了几天。在他人眼里,何夕的父亲冷漠无情。现在窘迫的家境多半也是他的原因。膝下的两个孩子过了进学的年龄了,却无能为力。何夕不愿理会别人对父亲的冷嘲热讽。他想,读不读书有何关系呢,只要亲人平平安安就心足了。贫穷,绝不会代代穷,富裕,绝不会代代富。风水轮流转吧,他们会好起来的。何夕相信

何夕把锅端到火上,里面是上夜吃剩的青菜汤,汤面冻了一层薄冰。他从砧子里赶了包谷饭,泡吃了。这是他们过年的早饭。何夕的父亲出去了,什么时候他们不知。父亲向来如此,他们不会奇怪。兄弟俩坐着,父亲不在,灯给关了。炉里的火光慢吞吞的,仅剩一株火苗,如同孱弱的病猫。黑屋里冷冷清清,像冰窟一般。何夕坐在小凳子上,凳子是他三岁时父亲装给他的。小凳子是他唯一的专属,随着年龄的增长,它却变小了,后来又换给了何平。何夕长何平几岁,他却没高弟弟多少。岁月消逝,谁坐都无关紧要了。

何夕的炯炯圆眼出神地注视着奄奄一息又不息的火苗,他感觉这炉火的境遇极像他的家庭。何平半跪姿势蹲着,左手倚在何夕的膝上。他没哥哥理事,脑子爱发新奇的东西。天气冷极了,塞北的朔风没命的敲打着薄膜(一种塑料)蒙成的“玻璃”,它几乎要被寒风扯断撕碎,发出可怖狰狞的破声。何平挨近了他的哥哥,他唯一的玩伴和朋友。

“哥,你说今天会好玩吗?”

“嗯,不.........”何夕突然停住,他原本想说‘不会好玩的’。他为了不让弟弟灰心,改了口,说道:

“不可能比先前糟糕的,等着吧,今天......今天会......好的! ”何夕的回答有些无力,他注目何平,看着他那炯炯有神的单眼皮眼,如同故乡透澈润洁的山泉,漫天飞舞的白雪,灿烂缤纷的彩虹。无一粒尘埃,无一丝糟粕。他那不还发达脑袋里总充满奇异变幻的东西,凶神恶煞的人看了也会心疼怜爱。三年前,一个考察河泉的学者从他家门前经过,看到这个纯洁如水的孩子。他欣然说道:“若读书,他必是个可造之材。”孩子的纯真是快乐天使的翅膀,是光洁璀璨的明灯,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将它泯灭,也没有权利使他失望。哪怕最贫穷的人!

时间如故乡的河泉水,静悄悄的流去。何平的左手有几分麻木,像是有几千只赤色的蚂蚁窜进他的肌肤里,搅得他很不舒服。他抬起手臂,用力甩了几下,以缓减不适。何夕走向左侧靠墙的位置,那是母亲年轻时陪嫁的衣柜,距今已经二十几年了。如今人非昨日,大姐刚过十七岁就已出阁,远嫁他方。柜子并非只装衣物,它还有更多的功用。何夕曾听母亲说过,这样的柜子在那些年代已是上乘的陪嫁了,算是高档货。它分作三层,顶层装衣物;中层装零碎细小的东西,母亲的针线、祖父与祖母坐在长凳的合影、母亲的唯一一张单人相都在这里;最下一层主要装置碗筷和常吃的食物。岁月流逝,柜子的功用已不再明确区分。现在顶层不但用来储杂乱破旧的衣服,也放置开年后要播种的大弯豆、白菜和青豆种,等等。因受岁月和湿气的影响,柜子已呈现老迈臃肿的迹象。轻轻用手一摇,它就会发出‘呜哇呜哇’的衰残声调。何夕担心它真会像骨头散了架一样报废为一堆废柴。可那是母亲和父亲婚姻的见证啊。

寂寞困惑时,何夕总爱拿出母亲的相片凝视。睹物思人,他觉得,母亲虽走了,可是她却在他的心里。母亲从未离开,她只是有事暂且离开了,迟早还会重逢。无数个昏黑的夜晚,何夕在床头辗转反侧,却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的进入梦境。何夕见到了他的母亲,如同无数个夜晚的梦一样。母亲的眼角涌出了干涩的泪,迅速布满整脸。有一年盛夏,在故乡的河泉之畔,何夕用木瓢儿舀出清凉的家乡水,为母亲梳洗黑密的长发,发水又滴在故乡的清泉里。太阳照在清泉河上,水面金光熠熠,几只活泼的小蝌蚪游来游去,后又停在滑溜的鹅卵石上,像是在尝着什么‘佳肴’。何夕和母亲的身躯由绿变金红。天空万里无云,杜鹃花浓情的开放,蜜蜂‘一翁一翁’的忙个不停,两只色彩斑斓蝴蝶在野菜花里飞来飞去。攀枝树上和着枯燥的蝉歌,三两只褐色的莺停在了菜花地里,唱出清脆的歌声。秃鹰在天空轻捷的滑翔,如同一片飞舞的叶子。

母亲离开的几年里,她常常走进何夕的梦里。母亲还是走时的模样。一副瓜子脸,身量修长,头发乌黑油亮,笑时总是露出她那一对标志性的浅浅的小酒窝,何夕的外婆曾对他说:“你父亲呀看了你妈那对标致的酒窝,便从此对上了她。”无数的梦境,母亲总是张开温暖的双臂,等待何夕奔去。何夕笑出了声,他努力飞奔到母亲的身旁。他跑啊跑,没有尽头,母亲和他始终隔着一道过不去的坎。也许他又做梦了,他在飘渺梦幻的世界对自己说。过年了,何夕想念母亲,是她教会了他和善懂礼的品性。十五年了,何夕没进过学校,但母亲却是人生第一个而且最伟大的老师。师是红烛,何夕还需不断学习和锤炼,可他最崇敬的老师却燃尽了。路漫漫长兮,思念无尽兮,痛哉!

五分钟后,何夕从衣柜里找出一间灰褐色的呢制毛衣,这是母亲在九年前织给何夕的父亲的。何夕的父亲很少穿,长期放在柜里,似乎正被遗忘。何夕的父亲说家里灰多,容易弄脏。所以年岁消逝,它只是腋下多了个小碗大小的口子,何平说是被耗子咬破的。但它却并不显‘老’。

“小平,你穿上爸爸这件吧,天冷啦。你看,你的牙齿咯咯的打架,你的双肩冻得乌紫了。”何平看到哥哥手里的毛衣,高兴得‘啊’了一声。他接过毛衣,眼睛里透出希望的光芒,却突然改色道:

“哥,你呢?”

“我........放心啦,我哪会让自己挨冻呢!嘿嘿.........”何平穿了毛衣,心窝顿时暖和了很多。

“哇!舒服多了啊。哥,我的脚趾冻僵了,有点痒。”

“喔,我也是的。弟弟,放心,会好的!等天气回转,就不了。”

“嘿嘿,是的。咦,哥,中午都过了,爸爸怎么还没回来,去哪里了啊?”

“嗯,怕是砍柴去了,可能......可能在回来的路途。”何夕一边说着,去了屋外。刚开门,一股强冷空气灌进何夕的心窝了。何夕打了个喷嚏,他翻卷了一下衣领,出去了。眼前的世界依然使他动心、兴奋。

“弟弟,快来看啊,大山被染成了纯洁的白色,雪停啦。真美! ”

何夕闭起双眼,进行着一次轻而深的呼吸。他张开双臂,感觉整个河泉都在他的怀抱里。何平听到了哥哥的呼喊,迅速跑出,顺手从装水的缸子上抓起一把小雪,称何夕不注意时,‘刷’的一下打去。

“啊........”何夕惊得叫出了声,反身抓雪,回过去

“小鬼头,中! ”何夕紧闭右眼,蹙眉,似乎手里正拿着一把曾经有过辉煌战绩的猎枪。雪变成了子弹,何平变成了一只逮捕的猎物。可惜这个孩子不是一个合格的猎人,‘第一枪’偏了。何平翻出白眼平,伸长舌头,扮了个鬼脸。

“你别跑,有本事给我站住。”何平比猕猴还要灵巧,哈哈哈的笑着。何夕连射‘三枪’,嘴里模拟出猎枪的鸣声,似乎整个山谷都在回响。气势宏魄,却偏了。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何夕拽住了何平,一个扫堂腿将何平放倒。两个人交缠在一起,仿佛两只小腹蛇。打累了,谁是胜家?何平说我厉害,何夕说我才是。兄弟俩相互缠着,还在为什么争执,喋喋不休。

“好,你没打中,算平手。”何平知道自己占不了便宜,开始转变角色,扮演了一个和事的谈判者,率先提出双方达成和平统一的愿望。

“好吧! ”何夕装出叹息却又蕴含有几分‘不情愿’的口吻说道。

“战争停止了,世界重新‘何平’咯。”何平高举两只手,围着何夕跑,咯咯的笑。一只灰色的麻雀停在房檐,正集中精力观看‘比赛’,时而还为他们‘呐喊助威’。哼,‘高傲的’兄弟俩可绝不愿迎合它的性,何夕搭着何平的左肩,摇摇摆摆的返屋去了。四围留下朔冷的记忆,小麻雀也倍感无聊,回‘家’去了。它家就在这座颓圮的房檐。

“何平,你留下看家,我去拔萝卜。”

“我和你去。”

“过年了啊,家里得有人守着,我很快就能回来的。”

“爸爸不是说不用去了吗?”

“弟弟,外面盖着大雪,爸是担心我们,所以才这样说的呢。可......可咱家的那三头‘吃货’食量惊人,不能让它们挨饿呢。它们得赶紧长肉!我们辛苦点,嘿嘿.......明年就能杀‘年猪’了呀。我已是大人了,该挑起这个重担,无需担心你哥呀。”

“嘿嘿......咱家的小猪快成大猪了。哥,我要和你去,在家闷啦。倒不如......倒不如上山去耍呢。”何平瘪着嘴说道。

“哎呀,不是去玩,做正事呢。”何夕变得严肃起来,没有半句开玩笑的意思。

“弟弟,你在家里看家。等会儿爸来了,看到家里没人,会担心的。听话,啊! ”

“好吧。”何平无奈的继续说道,“哥,你要早点回来哦,天冷路滑,小心点哈。”

“嗯,没事,不用担心。”

何夕在床边捡起那件薄薄的黑色外衣套在身上。因地潮湿冷,衣领长出了白色的霉。他背起父亲去年三月编给他的竹篾箩筐,出去了。何夕家有三亩地,坟山一亩,小路丫口一亩半,‘跨’山半亩。小陆丫口和坟山的地是包产到户时组织分给他家的,‘跨’山半亩是何夕的父亲一锄一锄铲出来的。分给何夕家的地都是在较远的大山腰,最近的一处在‘跨’山,至少也有一公里半。何夕正往这儿去。何夕踏着盐白的雪,这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雪。下雪的时候,何夕的父亲常说“润雪兆丰年”。

“嘿嘿,今天是除夕,又碰上大雪。来年?必定是个‘丰年’吧。”何夕喃喃自语着,雪光把他的大眼睛射成一条线了。

何夕经过王三宇家房背后,王家的狗‘汪汪汪......汪汪......’的叫个不休,丛林里惊出几十只灰色的鸟,一瞬间又消失不见了。王三宇的小儿子率先跑过来看个究竟,他手里拿着一块瘦肉,嘴巴不停地嚼着,下巴沾满油腻。

“三儿,狗在犬什么?”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从左边传来,是王三宇。何夕听父亲说过,这人小他七岁,如今刚逾四十。王三宇也跑过来,额头抬到四十五度,手里提着一只拔了一半毛的大公鸡。何夕偷偷的看了王三宇一眼,他有些吃惊,这个中年男人哪有四十岁,最多三十左右啊。

“哪里去?”这个男人好奇的问道。

“拔萝卜,王三叔。”何夕回答了王三宇的话,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狗站在这家烟房附近,垂着耳朵,一条短尾巴夹在后档里,隔几秒犬一声。王三宇‘哦’了一声,不知是对何夕说,还是自言自语。小路不宽,却并不太难走。大约五十分钟样子,何夕便到达‘跨’山了。地上如银,萝卜被雪封了,如同一座座巍峨的小雪峰。何夕放下竹筐,把它支在一个坎子上。冷风恰似千万把利刃,却更利更锋。黑云更低更暗了,仿佛伸手可触。拔一只萝卜就是捏一把雪,何夕感到冷极了,呼出的气冻成了冰,隐约发出‘吱吱吱’的凝滞声。身上的衣服跟没穿的好不了多少。萝卜白如雪,有的粗又长,像一个力拔山兮的壮士;有的修细,像一个身材如柳的女子;有的则是矮小却如大腿粗,像一个活脱脱的胖子。何夕加快了速度,萝卜在他手里愉快的飞进箩筐。

哎,雪儿飞过我家山

雪儿跑到我家地

河泉人儿过新年

来年又是润雪兆丰年

天越来越暗,周围静寂无声,一只深灰色的野兔往‘跨’山斜奔而去。何夕打破了四围的寂寥,唱起了自编的山歌。四围山峰拔地而起,封住了何夕家的瘦瘠的土地。‘另一个音色相同人’也跟着回唱,更响更有气魄。哦,那是山的回声。

山里男儿不怕苦

河泉女儿不怕脏

手上活儿做不完

明天还是接着干

何夕来了劲头,欲和‘他’争高低。他再也不感到冷了,他的嘴里吐出热气,火在他的心头燃烧。燃烧,燃烧,恣意燃烧!何夕一边唱,一边拔。不知唱了多少首,筐儿却满了。他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几个,背上满满的一筐,准备回家。啊,重极了。背上的东西把他压成一个弧形,仿佛是故乡弯弯的月牙

天上乌云黑如墨

麻雀躲在窝里头

山里男儿心似火

寒风再冽吹不破

何夕背着,丢不开歌,热汗从他的额头涔涔而下。路上摔了几跤,有一次把筐里的萝卜倒了一半。他又捡,轻轻的唱,喘着气,打断了歌声。过了多久不知道,王家的的灰狗又‘汪汪汪’,大人、小孩跑出来,仰长脖子,看着。香喷喷的气味窜到何夕秀灵的鼻子里,他的喉头动了一下。

“来得快啊。”王三宇先说。

“还......还好........王三叔。”何夕低着头,喘着气道。背上的东西使他抬不起头,身后传来‘汪汪汪’的犬声,渐行渐远。

“爸,哥哥来了。”何平的眼力比小猫还要水灵,何夕刚到转路口,他就一眼认出了他的哥哥。他向何夕来的方向飞快的跑过去,地上的残雪被他的脚踢踏得飞溅,如同一朵朵绚彩纯洁的雪绒花。

“哥.......哥哥......”何平兴奋的喊着,跑到了何夕的身后,伸手抬着筐底。

“弟弟,不要抬,你可是帮‘倒忙’了。你瞧,被你这样,我都走不稳了。”

“噢,嘿嘿......好吧。”何平迅速跑到前面,一蹦一跳,像一只小花猫。何夕的父亲已经到家一时二刻了,他刚把屋顶透风处堵严实。听到声音,他便从屋里出来了。栅栏处堆着的干柴,比栅栏还高。天色很暗,快黑了。何夕到门口,这个老男人一拐一颠的走上前。

“来,我抱下来。”何夕的父亲接过箩筐,像去搂抱一个人儿似地。筐里的萝卜不轻,险些把他弄倒。

“怎么咋个重,少背得嘛,怕把你压憨掉,憨力......我不是叫你们在家里待着,不要出去了吗?大雪天的,山滑路难走,要是出事咋个办呢?”何夕的父亲表情严肃,声色却极其和蔼慈祥。他很满足自己有这么个好儿子。

“不重的,只是有点......有点滑。如果.......如果天好,再多加二三十斤都不成问题呢。”何夕的汗水像是一汩汩流泻的瀑布,涔涔落下。何夕喘着粗气,汗流浃背,他跑到当风处,让寒风尽情肆虐。在抬头的一瞬,何夕看到了一朵绽放的樱桃花,洁白如雪。它是那么坚韧,天不怕地不怕!它开放在寒风冷冽的昨夜。何夕笑了,他爱这坚韧怒放的樱桃花。

“哥,快回屋了。”何夕听到了弟弟的喊声。远处传来快活的鞭炮声,已经有人家开始摆饭,准备敬神。天终于黑尽。何夕背部的汗渍已干,他感到有些冷,进屋去了。屋内灯火通明,十瓦的灯泡已被换掉,炉子里燃着高高的火焰。何夕有些愕然,正要说话,何平却抢了个先。

“哥,别蒙啦。嘿嘿......让我告诉你吧。爸今早砍了柴,将柴放在山里。看天色还早便到市集去了。他买了一颗六十瓦的灯泡,还有我们最爱的水果糖。瞧,很亮吧。嘿嘿......哥,给你。”何平递给了何夕一把糖,嘟嘟呀呀的哼着一些难懂的歌。何夕剥开,吃了一颗,很甜。外面的火炮声一阵高过一阵,有的人家正放烟花。隔着很远,也很看到。何平跑去外面看烟花,接连发出‘哇’、‘哇’ 的惊叹声。

“爸,你在搞哪样?”何夕看见父亲在洗什么东西,好奇的问道。

“嗯,呵呵.......在拔毛呢?过年了,杀个鸡庆祝。”父亲的话使何夕倍感疑惑,他想:‘我们家没喂鸡啊。’??? 正在雾霭间,何夕的父亲说道:

“幺儿,别看了,回来,掺水给我.......”何夕的父亲高声喊道,声音有些沙哑。何平似乎没听到或是没在意父亲的话,依旧在门外看着,声音高一阵低一阵。何夕给父亲掺了一瓢冷水和半壶热水。

“这是给陈三儿媳妇买的。那婆娘要价不软,我嘴皮子都说破了,她还是非二十三不卖。我说母鸡也这么贵吗?这婆娘像装聋的一样,只是尽情的夸赞她家的鸡长得多漂亮、多壮实。娘儿的,她还说......还说她的鸡六月下过蛋,八月发过情,九月孵了一窝雏儿。那婆娘嘴皮子一流,我说不过她,买了。哎.......着了她的当了,我拿回来的时候,发现是一只瘸脚的。哼,嘴搭不上屁股,我下次再和她理论理论。”

“那干嘛把它杀了,不是说.......(指去理论一事)?”

“过年了,也要吃东西嘛,先吃再说。呵呵.......”

何夕的父亲笑了,露出了一排黑色牙齿。何夕的父亲抽旱烟,年轻时牙就被熏坏了。何夕听外婆说过,当年父亲上门时,很少笑。好不容易见到他笑一次了,乍一看,却用手遮住。鞭炮响完了,何平回了屋。这家三口围着正旺的柴火,炉子上炖着美味的食物,他们的年夜饭。何平坐在中间,双手搭在两位亲人的膝上。这位中年男人‘叭嗒叭嗒’的抽着旱烟,屋里融合了旱烟和醇香的鸡味。水果糖在两个孩子的嘴里融化着,甜到了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河泉的人都已睡去。万籁俱静,远处传来几句苍白的犬吠。朔风嚎啕,残雪映照,半黑半白的山麓下回荡着欢乐的笑声。除夕夜,河泉传递着一个简单的幸福,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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