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聘

一个寓言。

——首记

冷战了两个月之后，多年来的积怨终于如洪水决堤般奔涌而出，相爱多年的两个人，终于撕破了脸，大吵了一架。

暴风骤雨之后，凝重的空气，又重归于往日的安静。只是这安静，较以前显得更加冰冷，空虚，和苍白。充满着整个房间的死寂里，只听见老式座钟单调的嗒嗒声。

在柴米油盐的消磨之中，感情渐渐被时间漂白，爱，也变得支离破碎。没有了激情的同床异梦，还不如彼此解脱，各奔前程。于是，他们决定离婚。

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搬出去住。虽然她和他有万贯家财，但她对此毫不留恋，没有丝毫的兴趣，她不想和他争什么财产。她只想马上从这爱的温情已经消退殆尽的围城之中逃离出去，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他是个懒散的人，而她，也不是那种太有条理的人。因此，他俩的东西，总是散乱地丢在一起。她开始搜寻这个屋子的各个角落，想把自己的东西都拣出来，通通带走。

她打包了自己所有的东西，准备要出门。这时，他叫住了她:“还有这东西，你也带走吧。”冰冷的语气，她回头时，面对着她的，同样是一张冰冷的脸，寻不到半点的爱，也看不出丝毫的怜惜。

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封面泛黄的旧相册。她没有说什么，也是面无表情地接了过来。她没有马上就走，她想看看里面是否是她的东西——她不想再和他有任何关系，她不想再错带了他的东西，如同当初错选了他的心。

打开相册，里面是许多像封面一样泛黄的老照片。那是多年以前，她和他初识相恋时的照片。在她如同老照片一样泛黄的记忆里，青春的爱与温情已经像地平线一样遥远，一样可望不可即。

忽然，从相册中滑落了一张同样是泛黄的，缺了一角的纸。上面有些墨迹已经很淡很淡，如同她与他被岁月的沧桑冲淡了的感情。那是一张账单，上面是他的浓淡不一的笔迹:

招聘女打字员的广告费，***元；

提前一周预付给打字员的薪水，***元；

购买送给女打字员的花束，***元；

同她一起共进晚餐，****元；

给夫人买衣服，****元；

为岳母买大衣，****元……

这张破旧的纸，几行简单的文字，几乎概括尽了她与他之间的一切。

于是她想起了许多年以前的那个打字员招聘广告。

那时，她刚从大学毕业。来自农村的她，很不幸地，没有赶上国家包分配的那趟末班车。她父亲早逝，由母亲一人艰难抚养长大。她曾经那么努力地读书，以为书读好了，考上大学了，就可以逃离困苦，去过她自己想过的那种随心所欲的生活。她确实努力了，也成功地考上了梦寐以求大学。她是那个村的第一个大学生，是她的母亲，甚至是全村人的骄傲。但是，当她毕业后，才发现事实与梦想的距离，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大学商业化，在放低门槛的急剧扩招之下，大学生的身价，瞬间降低了很多。

毕业后，她在学校所在的那个城市漂泊了半年，也没有找到一份自己满意的工作。她心灰意冷，想回家，但是却不好意思回去——她作为那个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就这样落魄而归，她觉得会寒了乡亲们的心，更怕看到含辛茹苦砸锅卖铁地供她上学的母亲失望的眼神。

就在她快要花完身上所有的钱，犹豫不决的时候，无意中从报纸上看到那则由他发布的招聘女打字员的广告。文学专业毕业的她，觉得这个活自己干得了，待遇也还说得过去，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根据报纸上的地址，去了那家公司应聘。

她在那座城市的一条偏僻的街道里转了半天，才找到那个报纸上说的招聘打字员的公司。那是个只有两间破房子的新成立的贸易中介公司。一扇锈迹斑斑的破铁门，她进去之后，看到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几张掉漆很厉害的桌子，上面有一台电脑，桌子上还散乱地堆着各种文件。有两个人，坐在那里忙碌着。看到她进来，其中一个年青人面带笑容地站了起来，热情地招呼她坐下。她说明来意，他问了她一些有关文字打印编辑方面的情况，然后笑着告诉她，第二天她就可以去上班了。

她记得，他说完要录用她的话之后，她站起来，但并没有马上走。她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他问，她是否还有其他事。她涨红了脸，小心翼翼地问，可不可以先预付给她一周的薪水。说话的声音小得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见，说完这句话，她觉得她的脸一直烧到了脖子。她将自己乌黑的秀发甩了一下，遮住了大半张秀气的脸。只见他很阳光地笑了一下，爽快地答应了。

他理工科毕业，文字方面并不怎么好。而他的那个伙伴，也只是给他打杂开车的助手。她实际上成了他的秘书兼顾问，合同，账单，文案，翻译，策划书，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他对工作认真负责的她，很有好感。每天，当他谈完业务，一身疲惫地从外面回到他的小公司，看到电脑前她瘦削的背影，娟秀而白皙的脸庞，心中的倦意就会一扫而空。他会有点羞涩地，充满怜爱地对她说，下班了，回去吧。。。

半年的羁旅漂泊，给她戴上了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具。她棱角分明的唇，总是紧闭着，很少笑。她是那么喜欢文字，那么热爱读书写作。但是，她的作家梦，就这样夭折在这旧报纸糊墙，蜘蛛结网的小房子里了。她觉得世上最悲哀的事，不是没有梦想，行尸走肉般地活着；而是，有梦想却被现实无情地撕成碎片，在绝望中痛苦挣扎。

她记得那是她在那里上班两个多月后的一个早晨，她跟往日一样，拿出钥匙，打开那扇破铁门时，眼前的景象让她的心跳加快了一拍:她的电脑前，放着一束火红的玫瑰花。玫瑰花瓣上晶莹的露珠，在那从小玻璃窗中射进来的刺眼的阳光照耀下，闪着锐利的光，如珍珠，也似钻石。那束花中间，夹着一张白色的小卡片，写着两行并不漂亮的字:

“我爱上你了，你爱我吗？

如果你接受我的爱，就把花插在桌子上的花瓶里。”

她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她命中注定的白马王子向她表白时的浪漫情景:那一定是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柔和的风从河面上吹来，渗透了木兰花的芬芳，杨柳依依，夕阳如血，她和他温情相依，他在她的耳畔，轻声地倾诉着最温柔的情话。。。。。。

在狭小却又显得空洞的房间里，她一个人，面对着那束玫瑰花，凝视良久。最后，泪流满面地解开绑着花束的绿色丝带，将花一朵朵地插入花瓶里。看着那些花儿，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觉得那遥远的叹息声，多少年来一直都萦绕在她的耳畔，从未曾消失。

他回到公司的时候，看到了她插在花瓶中的玫瑰花。于是，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出去吃饭了。从此，她成了他的女朋友。

日子过得很快。这个小公司的生意，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慢慢好了起来。随着公司业务的不断扩大，他们也从那两间小破房子里搬了出来，在市中心的繁华区，租了整层的写字楼。

他对她很好。而她也觉得，两个人之间，有爱，有面包，能同甘共苦，就可以安静地过一生。于是，他们见了彼此的父母。她的母亲对仪表堂堂，年轻有为他，很满意；而他的父母，对美丽贤淑，温柔体贴的她，自然也喜欢得不得了。很自然地，他们开始准备结婚的事。

他给她买了很多漂亮衣服，说是对她长久以来的辛苦的补偿；也给她的母亲买了衣服，说是代她报答养育之恩。结婚的那天，美丽的她，在洁白的婚纱和绿色的橄榄枝的映衬下，幸福得像个伊甸园里的天使。她翻回去看相册时，看到那时候的自己，确实是幸福的样子。

婚后的日子，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公司日渐强盛，因此，他让她呆在家里，说她不必再去受太多的苦，他有足够的能力去给她想要的生活。

或许，过去是因为生活所迫，因为忙，她几乎忘却了自己曾今的梦想，几乎忽略了自己的精神需求。那时，她和他一起努力工作，她觉得忙得很充实，顾不上想她的晓风残月，顾不上想她的杨柳依依，顾不上想她的颜筋柳骨。。。

闲下来的时候，她是有时间去经营她的这些东西了。她有时候会兴致勃勃地给他讲唐诗宋词，但是，她没有说上几句时，他却鼾声已起；她有时候会满脸天真地要他带她去看花，看星星，但是，他却只是带着她，从家里到目的地，然后一脸倦意地等着她欣赏，催她赶紧看完，回家，他累了。。。

她于是觉得很难与他交流，他们彼此灵魂的距离，其实隔的太远太远。也许，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他，只是自己没有注意到，而已。她于是开始思考自己这许多年的生活，最后得出了一个令她自己很吃惊的结论:这么多年以来，她隐藏着最真实的自己，埋藏了自己的心，烧完如花的青春，只是换来了她并不渴望的锦衣玉食的生活，留住了一个并不懂她的男人。

最后，当他看着她郁郁寡欢时，就对她说，要不，还是回公司上班吧，有事做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胡思乱想？她对人生的思考，对他而言，只是无所事事时的胡思乱想而已。她问他，你一天这么忙，在追求什么？他说，是为了公司更强大。她又问他，强大之后呢？他无语。她对他说，是以前的忙碌迷失了她的心，现在，是该找回来的时候了。她告诉他，他追求的，并不是她想要的。

他们什么都合适，就是心合不到一起去。心相离，在这个前提下，其他的一切，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爱能如何，不舍，又能如何。

道不同，不相为谋。于是，她决定离开他，寻找曾经的梦，寻回迷失的自我。她想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活一次，为自己。

她的思绪从回忆之中回到了那页旧账单上。而账单的最后一行，明显是新鲜的墨迹，很沉重地写着与淡去的第一行几乎一样的话:

招聘中年女打字员……

只是，广告费和当年招她时相比，高出了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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