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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谣

2012-12-18 12:44 作者:漠北瑶  | 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他不会忘,不能忘,那年明月天涯,她穿了一身小倌长衫,慈木溪的隔岸,花灯烂漫,火树银花,她只微微一笑,便惊艳了他一生的时光。

【将军墓】

天还没亮,门外的大黄犬已经吠了几声。穆良数着日子,肚子里的孩子就快生了,她一走就是七个月,不知道王城南湖的将军墓现如今如何了,有没有人进去供点供果,要不然上柱香也好。

“姑娘,可起身了?”

随身的老嬷在门外扣了扣门牌,穆良怀到六月头的时候脚就开始水肿,一直到现在每天起身都要费上好半天的功夫。

“都好了,你进来吧。”穆良拢了拢头发,鬓边冰凉一片,原先一整一地流泪,到了如今总算清明过来了,她还有孩子,还有惦念着的东西。(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姑娘,产婆都请好了,就是最近城里还老是寻人,要不然送您出去再避避?”老嬷拿了件粗布麻衫盖在穆良身上,穆良想了想,微微摇头:“现下出城更麻烦,孩子也受不了颠簸,不然把后山的伙房收拾收拾,在那儿住着也一样。”

“那听您的,您再等等,过些时辰外头给您送些补身子的东西,到时候一起带进后山。”

穆良笑了笑,右手i轻轻拂过高高隆起的肚子,轻声道:“能填的饱肚子就好成,别把我当做穆府的千金了,现在也就是求个活命而已。”

老嬷叹了口气,搀着穆良从房里慢慢地走出来。

“嬷嬷,你说人死了变成什么?”

“怎么姑娘好端端地问起这些?姑娘,将军还不一定死,那是个衣冠冢,那都挨千刀的羌胡人打的幌子眼,您可千万别轻信了!”

穆良不说话了,眼睛里氤氲着朦胧的水汽。

那一战,千里平原,百里堤坝,十里内外密密麻麻的人墙,那就算是这样的义勇,也敌不过羌胡人引黄河水倾覆而下。河阳府富庶百年,竟是一日之间哀鸿遍野,处处都是断井残垣,时时都有丧报传来。穆良只觉得原先穆府里的姹紫嫣红一日之间都退了颜色,她睁大眼睛站在城门外等着,一直等。他只带她的父兄再也回不来了,纵凭她们有千般的本事,万般能耐,也挡不住万里滔滔的黄河水,杀不过骁勇善战的羌胡族。

【及笄礼】

引黄河水垮塌河阳万里平原的人叫秦仲。

秦仲,是她的夫君。

穆良十七岁嫁与秦仲,十五及笄礼的时候他第一次见他,那时他刚好二十有一,骑着高头骏马从打靶场上走过,穆良一时之间看愣了。她在闺中听说过过许多少年才俊的故事,却没料到真真有个人长得这样好看,不似书生的文弱,一身软甲,手持长枪,鼻梁高挺,眉目间隐约带着肃穆的杀气。

“长姐,那人是谁?”

“谁?”

“就是那骑黑马的。”穆良的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一丝女儿家的娇羞。

“呵、京城守备家的侍读,听说马上功夫还不错。”

穆良有些局促,头上束好的发髻有点乱:“那他可有妻室?”

身旁珠玉满头的女子“嗯”了一声,似乎还有一丝不满散在周遭喧闹的空气里。

“小丫头别思了,就算圈你一辈子,父亲也不会将你嫁与一个侍读。”

穆良执拗的别过头,目光牢牢锁在秦仲的身上。

再见秦仲已是两月过后。

上元节,穆良和贴身丫鬟偷偷从府里溜了出来。她扮作男装在夜市里晃荡,慈木溪的两岸挂满了花灯,她站在水岸边远远地看了一眼,就一眼,偏巧就看见了秦仲和他的夫人正在夜市上忙活着烧元宵。

“老板,给我一份元宵。”穆良的好心情被一扫而光,他的夫人看着一点也不美。

“您是要芝麻的,还是要枣泥的?”秦仲穿着件马褂,样子滑稽极了。穆良“哼哼”了两声,不耐道:“随便”。

圆乎乎的元宵冒着热气端上桌子,穆良抬头看了秦仲一眼,恰巧秦仲也在看她。

“姑娘,趁热尝尝。”

穆良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眉头拧到一处,僵着身子怒道:“谁说我是姑娘!你别含血喷人!”“小姐。。。。。”身边的丫鬟扯了扯穆良的袖子,秦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素来严肃,偶尔一笑却是温润如玉:“那好,公子爷您还来点什么?不然打两斤烧刀子,一路烧到脖子根。这样人家就看不见你穿了耳朵眼了。”穆良的脸红转青,青转白,恼羞成怒,一拍桌子,怒道:“秦仲,你别欺人太甚!”

一时之间,小小的茶座鸦雀无声,等穆良回过神的时候,身边围了一伙人。

“你知道我的名字?”

。。。。。

“哥,她是谁?”

……

“小姐我们快回吧。”

……。

穆良只觉得这一个晚上丢尽了一辈子的脸,她都快哭了,一扭头就钻进了人群里。

【女儿心】

将军府早就闹成了一团,穆良到府的时候老将军正拿着家法坐在正厅。

“哪儿去了?”

穆良身上穿着不论不类的布衣长衫,腰口太肥了,褂子又太短,现下被逮个正着,她却不怕。抬起头僵声硬气地答道:“可不就是去见我心上人了!”

答的干净利落,全无愧色,在场人惊得半响无话。

“啪——”牛皮短鞭猛地一下甩在穆良的背上。

“嘶——”穆良措不及防,倒抽了口冷气,一鞭子下来不是伤筋动骨就是皮开肉绽,她疼的都快趴下了,可一想到秦仲身边的那女子喊他“哥哥”,她心里竟莫名其妙地冒出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气来。

“再问你一遍!去哪里了?”老将军说话掷地有声,一旁的母亲心急如焚地给穆良使眼色。穆良双手撑着地,牙口死死地咬着下唇。

,古语将门虎子,您和大哥征战沙场无所畏惧,难道女儿见一见心上人,就要怕得缩成一团?”穆良一字一句,目光傲气凛然:“我喜欢他,倘若您固执门楣,那无非穆家多一位老姑娘,家族里多一个不肖子孙。”

“荒唐!”牛皮短鞭接连落下,一开始穆良还能数着挨了几鞭,到了后来自己也迷糊了,就觉着湿湿热热的液体从背上一直流到脚下,她嘴里也是腥咸一片。大厅里闹做了一团,穆良浑浑噩噩,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她从小到大没有一处是不疼的,她从小到大没受过这样的苦,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嗯”了一声,直晃晃地倒在了地上。

穆良两个月后才能勉强下床,可她在床上躺着的日子也没闲着,小丫鬟变作了红娘,日日装作小厮出府,为她和秦仲牵桥引线。

“开春了,还不能下床?”她写了七十六封信笺,终于等回了秦仲这一句话。

穆良伤还没好全,就急着喊来师傅裁春衫,她从未这么心急着去见一个人,心里轻盈盈却又沉甸甸,窗外的绿柳冒了尖,南归的燕子叽叽喳喳,偶有一阵微风掠过,吹皱她心尖的一池春水。

“小姐,求您别出去了,要是被发现了,将军一定打死我!”小丫鬟就差没跪下来求她了,穆良穿了件水绿色的外衫,长裙极地,看着分外清爽。

“好啦,怕什么,爹都在塞北了,我出去为爹和大哥求个平安符,谁敢说我不是。”穆良一边在铜镜前描妆,一边打发小丫鬟。

她和秦仲约好了在清门寺的南门见。

“还疼吗?”秦仲早就候着了,初春的光景,远处人家的青烟袅袅,近处的荷塘长满了新莲,昨儿个夜里刚下过,荷叶上的水珠滴溜溜地滚着,微风一过,撒着欢儿地扑进池塘里。

穆良不晓得他还有这般温柔的样子,像是池塘边乱飞的柳絮,绵绵轻轻地拨动人心。

“等了很久?”她轻轻地问。

秦仲的两颊微微有些红,略一点头,道:“早些回去吧,不然又要挨鞭子了。”

“挨鞭子了你心疼吗?”穆良的腿肚子在打颤,可是不问出来她晚上一定睡不着觉。

秦仲被问的愣住了,皱着眉头道:“穆小姐,我,是个侍读。”

“你是侍读,却也是男人,我现在不是问做侍读的你,我是在问作为男人的你!”穆良深深吸一口气,目光直视着眼前人:“现在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娶我?”

【小重山】

穆良隔三差五便去找秦仲。

秦仲原先并不愿意见她,看见她远远地跑过来便做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穆良笑嘻嘻地提着一个食盒,也不管校场上的将士们对着她指指点点:“秦仲,你猜我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哦?”秦仲略微抬了抬头,随即皱着眉头轻皱:“穆小姐,你不该来这里。”

穆良的嘴一抿,轻哼道:“你以为我想扎在着男人堆里?还不是你总不回府,你妹妹告诉我你在这儿的。”

秦仲的脸色微微一红,轻轻叹了口气,道:“以后可不许了。”

穆良见他放缓了口气,立马邀功似的打开食盒,骄傲道:“你看我给ini做的玫瑰鹅油饼,从和面到下锅,全是我一个人做的!”

秦仲有些惊讶,他幼年居于北方,对中原的吃食至今仍有些不耐,他不曾想这个将门千金居然能记住他随口一言,今日还特意送食盒给他。

“上回你说你喜欢吃面食,这饼先用鹅油涂在擀薄的面皮上,再在面皮上撒一些糖玫瑰,蒸熟后松软适口,还有玫瑰的甜香味儿呢。”穆良不怕他不吃,忙拣出一块玫瑰饼往他手里塞。

“哎呦,秦仲老弟,可别不接,要不然兄弟们可不客气了。”“我说是啊,秦仲,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家婆娘可连白饭都不给我留,惜福啊!”……校场上的将士们笑着打趣道,穆良脸红扑扑的,惟有一双眸子,似暗夜里的星辰,熠熠生辉。

隔了两日,穆良又来找他了。

这次秦仲正在后院擦拭着长枪,她从府里偷溜出来,梳了一个丫鬟髻,小心翼翼地从他身后窜了出来。

“秦仲!”

她哈哈大笑,一点都没有千金小姐的做派。

秦仲的神色柔和了许多,初午后的阳光,透过葱葱的树叶透射进来,地上的光晕斑斑驳驳,院后由一处山泉,叮叮咚咚的水流声,恍惚了他的神思。

“今日是夏至,要不要吃点凉糕?”这是秦仲对她说的最长的一个句子,穆良先是一愣,继而把头点的跟捣蒜似的:“好好好,我最吃了。”

两人坐在石凳上吃着冰糕,穆良笑眯眯地咬了两口,忽又觉得奇怪,随口道:“这冰糕需用水晶饭,龙睛粉,龙脑末,牛酪浆调制,事毕垂入冰池,待其冷透方能切块食用,大暑吃冰糕,我听父亲说是羌胡的习俗。”

秦仲拿着冰糕的手微微一颤,继而微笑道:“你知道的可不少。”

“那当然!”穆良挺了挺胸脯,傲然道:“我父亲征战多年,羌胡一族便是败在我父亲手上!”秦仲吃着冰糕,并无接话。穆良侧着头偷偷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并无反应,又有些沮丧,手里的冰糕似乎也没有那么美味了。

“秦仲,你可有妻室?”穆良觉得自己什么都好,可秦仲总队她欲拒还迎,莫不是有了妻室?

“呵呵。”秦仲粲然一笑,食指在穆良脑门上一弹:“若有,你怎可这样缠着我?”

【清秋月

“姑娘,别站在风口了,都有了身孕,自个儿也小心些。”老嬷拍了拍穆良的肩膀,示意她早些回屋。

自羌胡人攻进帝京,穆良从水牢的暗道逃出,在城郊猪了已有小半年。秦仲一直在找她,穆良不想见他,要是初就知道结局会是这样,她是断不会嫁给他。

秦仲是没有妻室,却早有了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她耗了两年的时光说服自己的父母,大魏帝怜惜她是将门之女嫁与一介莽夫,特赐公主仪仗下嫁。

大婚那日,她和秦仲喝的是合卺酒,而他那个未曾与她谋面的未婚妻却被一杯毒酒封了喉。

她或多或少知道些许,但爱情让人迷了眼,她发誓她会一辈子对秦仲好,比那女子好上千千万万倍,她不信秦仲没有心,就算他是石头人,她也会慢慢将他捂热了。

穆良一直真想,直到羌胡的那一役。

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那般狼狈,近身的侍卫只于8人,大哥断了一支右臂,大魏十五万大军,九万葬身北疆。皇帝震怒,穆府除却嫡系三十七人,其余一律处斩。穆良被扣在水牢,她罪该万死,这一切的一切,皆因她的夫君秦仲狼子野心,通敌卖国,背信弃主。

“阿嬷,我们什么时候进后山?”想起往事,穆良觉得有些不安,或许是快生了,近来夜里她越发睡得不好,而穆府原先的暗卫现下一个个渐渐失了联系,她没想到秦仲的手段这样狠戾。

老嬷叹口气,道:“现在进山也不济事,屋里过的衣食都快耗尽了,我们只能再等两天。”

穆良皱着眉刚想接话,却听到前院一阵悉索的脚步声,她心里一慌刚想转身,却只听门外的人重重地冷哼了一声:“穆府的暗卫难缠,穆府的小姐也忠烈,果然对得起我给穆家立的碑文!”

穆良的心口一片冰凉,十指握紧,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外。

“不清我i进去坐坐?”秦仲推开门,战火磨砺人心,同样的眉目神情,却迸发出君临天下的霸道气势。

“你投敌叛国,还有脸面来见我?”尖利的指甲嵌入掌心,惟有身体上的痛才能够让自己暂时忘记心里的苦楚。

秦仲仿若未闻,看了眼土墙砌的旧屋,一言不发地站在院中间。

老嬷吓得腿都抖了,母狼死死地抓住老嬷的手臂,冷然道:“给我滚。”

“呵。”秦仲冷笑。“投敌叛国,真是好大的罪名!”

屋外站着一群跟着秦仲来的内侍,,见秦仲发火了,扑通扑通跪了一地:“主上息怒。”

穆良似乎是听到了好笑的笑话,白纸一样的脸上绽出一朵笑,勾着唇,讽刺道:“原来一夜成王了,怪不得大魏留不住你,普天之下哪里容得住你这样的狼子野心!”

“啪——”秦仲反手一个巴掌甩在穆良脸上。

十指红印在白皙的脸上越发清晰,秦仲似笑非笑道:“都株着做什么,请夫人回宫,好好看着,别叫名门之后笑话我们蛮夷不懂礼数。”

【未央夜】

羌胡攻占了帝京,所说的王宫正是魏帝的王宫。

穆良住在未央宫的偏殿,秦仲拨给她内监宫女数十人,吃穿用无一不精。

“夫人,您多吃一点,您就当可怜可怜奴婢。”宫女是魏国人,端着一碗银耳羹,满脸都是泪水。穆良吃不下,这大半个月,秦仲每天都来看她。她恨他恨到骨子里,巴不得唇枪舌剑里杀他个人仰马翻。

“怎么?秦仲,你每天都来走一遭,是想早早教会你的孩子如何弃主卖国?”

秦仲额上的青筋时隐时现,端起宫女手里的银耳羹,递到穆良的眼前。

“我复姓尉迟,单名懿,家在狄芦,国是羌胡,你说我弃主卖国?我本是羌胡皇室,何曾投魏降敌?”他说的话字字如珠玑,一如寒天冻水,滴滴寒彻人心。

“你。。。。。你不是为了她?”穆良惊了,九月末的天,竟是这样冷,她的牙关有些打滑,说的话也跟着模糊不清。

“她?”秦仲,哦不,尉迟懿眸子是闪过一丝冷意:“可惜了一个暗语出众的探子而已。”

“那我对你。。。。。算是什么?”穆良不敢问出口,不愿问出口的话现而今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大殿上的烛火爆了个火花,明堂堂的大理石台阶,尉迟懿缓步而上。

“你——你是我羌胡的皇后,是当今的国母,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尉迟懿说这句话的时候背对着穆良,穆良看不清他的表情,恍然间只觉得温热的液体从两股滑出。

眼前人竟是如此面目可憎,穆良冷笑道:“你竟将你的皇后留在敌后?”

“大魏帝制肘与我,断不会草率取你性命。”

“那我穆家上下三百一二十口!我父母兄弟姐妹全族性命!在你心里只不过蝼蚁草芥!死不足惜,是不是?!”穆良疾步上前,厉声问道。

“夫人说笑了,穆府满门乃是魏帝所杀,我为他们立碑建庙,现在还将你奉为国母,你不谢谢你的夫君深明大义?”尉迟懿面无珠色,争锋相对。

“你这个畜生!”腹痛一阵强过一阵,她不管,她现下只想挖出他的心来看看,看看他心里,有没有她过往一点的温存!

“夫人……。。。夫人……”身边宫女疾呼上前,馋住穆良,穆良低头,这才发现长裙之下早已血色一片。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传太医!”尉迟懿拂袖而去。

穆良闭上眼睛,牙关紧紧的咬着,不能输,她不能输在这里!

【长相怨】

也不知道是什么光景了,眼前似乎有暮光或明或暗,阴晴变幻。

穆良真的累了,她总还觉得这是一场,梦醒了还是十五及笄礼的那年,练武场上有风发意气的少年,身侧站着的长姐也是仍是言笑晏晏,而她经历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冬日午后和煦的暖风吹在身上,她笑着告诉长姐做了一个好长的梦,长姐笑着拣了一颗酸杏塞进她嘴里,酸甜的滋味在嘴里散开,她傻愣愣地清醒过来,现世浮生里,再无惊了自己一世的那人。

“快看快看,皇后醒了!快去告诉皇上!”

穆良从梦魇中渐渐醒来,身旁守着的宫女早已雀跃而出,通知殿外一直候着的皇帝。

“皇上?”穆良昏昏沉沉,思绪繁杂一时理不清周遭谁是谁。

宫女见她能说话了,殷勤道:“是啊皇后娘娘,您都昏睡四夜了,皇上昨儿个登基了,皇后大喜。”

穆良沉着脸,尉迟懿走进大殿,见穆良醒了,一挥手,一屋子的人鱼贯而出。

“醒了?”

穆良快忘了上次和尉迟懿好好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她胸口憋着一口气,憋得太久了,浑身都快散架了。

两人沉默着,宫殿外传来阵阵礼乐炮竹声,明明战火未歇,却又佯装一副太平盛世。穆良心里悲凉,他终究终究还是孩子的父亲。

“知道怀了身孕那日,娘叫我派亲卫传信给你。”穆良缓缓地开口,“可我不想,我想亲口告诉你,秦仲,你要做父亲了,我怀了你的骨血,今后你在这世上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大殿里仍弥漫着隐约的血腥味,穆良的脸色苍如纸,眼神却如水波般温柔。

“那时我给孩子做了好多虎头鞋,又想着等他长大一些,可以跟着你学武,我大概没有同你说过,其实我早见过你,就在我及笄那年。”穆良顿了顿,尉迟懿就站在她的床前,她原本有那么多话想说,可他真早面前的时候,心里酸楚,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你胸怀家国天下,你要的是大魏江山,我不改嫁给你,不嫁给你,我爹,我大哥也不会死,魏国也不会一朝败落。”穆良闭上了眼睛。她仍然记得战败而归的父亲为保家族性命,再次主动请缨,战死沙场。而兄长身死黄河那日嫂子抱着不过三岁的侄子从城门飞身而下,母亲和长姐死在了水牢,只有她一人,为什么偏偏只独活她一人?

尉迟懿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良久,秋风扫落了院台上的绿菊,他侧了侧身子,淡然道:“孩子交予瑾妃抚养,你,养好身子。”

【凤鸾殿】

穆良在床上躺足了半年。

尉迟懿偶尔会来,穆良的锐气渐渐被磨尽,人来了也懒得再去激他,偶尔也会说上些话,大多都是关于孩子。

“孩子什么时候抱回来?”穆良拿了本医书随意翻着,尉迟懿坐在软榻上,“嗯”了一声,随口道:“瑾妃照看着,不用操心。”

穆良斜视了他一眼,尉迟懿整了整衣襟,轻笑道:“皇后产后失调,不宜劳累,还是多在宫里休息,免得小儿啼哭,叫你烦躁不安。”

“我自己的孩子,见一眼还得三请四催?”穆良冷笑,一甩手将书掷到了地上:“我累了,皇上您自便。”

穆良心里惦记着孩子,尉迟懿前脚刚出未央宫,她便差人发了玉帖,说是皇后丰体以愈,请各宫姐妹到铜雀台一叙。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瑾妃。是当朝相爷的女儿,生来一股傲气,尖尖的瓜子脸,一双明眸熠熠生辉,宫内外都称她是北疆晨际的露水浇灌润泽而来的明珠。

“皇后娘娘凤体贵重,这一病就病了小半年,可真叫嫔妾们牵肠挂肚。”瑾妃执着一把金丝罗扇,露出来的十指葱葱,腕白如玉。“不过娘娘您也别太伤心了,您还这么年轻,子嗣—终究还是会有的。

眼前莺歌燕舞的好风光忽觉转变,霎时间天色惨淡似坠西山。穆良端坐在锦塌上,后背凉津津的一片冷汗。

“你说什么……。本宫的孩子?”

“都怪臣妾多嘴!”瑾妃看似慌张地起身,神色焦虑道:“小公主仙逝半年有余,娘娘您的身体要紧。”

小公主?

穆良觉得这才是世上最好笑的事情。

在场诸多人皆默不作声,瑾妃上前请罪,她靠得那么近,穆良瞪大了眼睛,听见她细弱蚊吟的声音传进自己的耳里:“孩子很是乖巧,想必再过不久就会叫母妃了。”

穆良眉头一紧,瑾妃貌似恭顺,压低了声音道:“您还不知道吧,当年大魏被一杯毒酒赐死的那人是我姐姐,少了个跟我分宠的人,我i还白捡了一个儿子,我真心感激皇后娘娘,也希望您活得久一些,也好看看我羌胡的太子,长大了能否有他父王的坚毅隐忍。

【诛心劫】

穆良回宫就将御赐的金册丢进了印月谭。

未央宫的宫人乌压压地跪了一地,等到尉迟懿来的时候穆良就快把凤鸾殿给拆了。

“朕的皇后真是越发懂事了。”尉迟懿看不出来怒意,波澜不惊道:“今日当值的宫人都给我打法去浣衣局,其余的人罚三个月的月俸。”

跪着的奴才三呼:“万岁”。穆良冷笑道:“皇帝好大的威风,一来就到我宫里立威,我倒想问问,我的孩子哪里去了?”

宫中众人识相地退下,尉迟懿的眼睛微眯,缓缓道:“有一半大魏的血统,做不了我大齐的皇帝。”

“我才不稀罕我儿子做这个皇帝!”穆良怒目而视。

“我稀罕就好。”尉迟懿似乎性情不错,坐在凉椅上随手翻起桌上的闲书:“怎么尽看些医术,怕宫里的太医治不好你的心病?”

“呵,皇上说笑了,大齐的太医何等本事,我怀胎十月的孩子也能钻到瑾妃的肚子里。”穆良根本不拿正眼看他,尉迟懿也不在意,随口传了个小宫女进来。

“去,端一盏燕窝盅给皇后娘娘,娘娘身子还未大好,以后宫中诸事需日日向我禀报。”

小宫女得了令,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穆良气极反笑:“何不干脆杀了我!”

“杀了你?”尉迟懿的眉一挑,唇角勾起一抹笑:“杀了你,我拿什么去稳魏民民心?你可是忠烈侯穆云涛的女儿,是我大齐的国母,我怎么舍得杀你。”

穆良抓起桌上的石砚,一把摔向尉迟懿;“我想寻死,你拦得住?!”

尉迟懿脸上的笑渐渐隐去,穆良从未见过他如此盛怒的样子:“你若敢死,我就叫万千魏民一同给你陪葬!”

这一夜,尉迟懿破例宿在了未央宫。

穆良想,大概是他怕自己真的去寻死,坏了他治国平天下的宏图大志。

心里泛起一丝冷意,她从前只觉得两个人成了亲,那一定得是日日粘着,夜夜守着,他巡城的时候她就点盏灯等着,他远征的时候她就从了军跟着,不管多苦多累,她就得同他住一处。现下她如愿了,她是大齐的皇后,她想见尉迟懿,谁也拦不住。可为什么心里这样的冷,七月天冷得跟个冰窖一样,她全身的毛孔都瑟瑟地蜷缩在了一处。

【白发生】

接下来的八年,穆良再也没见过自己的孩子一眼。未央宫是她的冷宫,除了尉迟懿,再无人踏足一步。而她也锋芒历尽,再不是当年将军府里那个意气风发,策马言笑的二小姐。

“娘娘,皇上说今日来用午膳,是不是叫小厨房早点备下?”

“嗯。”穆良斜倚在贵妃塌上,漫不经心道:“别忘了皇上爱吃的金丝蜜枣羹。”

尉迟懿过了晌午才来,盛夏的午后,知了拼了命地叫,穆良略一抬头,就见他鬓边又多了几丝白发。

“传膳吧。”尉迟懿的神色有些疲累,政事操劳,他时常觉得头晕,恶心,现下烈日一晒,整个人更显得萎靡不堪。

精美的菜肴依次上桌,尉迟懿胃口不大好,少少地吃了些米饭,穆良将一碗蜜枣羹推到他的眼前,淡声道:“生津发汗,吃一碗吧。”

午膳用完后尉迟懿并未急着走,穆良绣着一幅踏春图,这些年她鲜少动怒,摸样倒与多年前别无二致。

“我打算,正式下金册,立昇儿做太子。”

尉迟懿说着这话,就如同说:“今日的饭菜很可口”一般随意。

穆良手里的银针一偏,面不改色:“是要我去给瑾妃道声恭喜?”

“呵呵。”尉迟懿干笑两声,道:“告庙大礼缺不了皇后叩拜祖宗,还希望皇后给足我面子才好。”

“那是自然。”金丝如飞,穆良头也不抬的答道。

告庙礼定在中秋后,礼部不敢怠慢,早早地为穆良试穿庙服。

“贱人……。叫那贱人出来见我!”

宫外一阵喧闹,侍卫内监纷纷朝着未央宫外跑去。

“外头出什么事了?”穆良试穿着厚重的庙服,一时之间转不过身。

身边的宫女支支吾吾。

“我再问你一遍,殿外出了何事?”穆良的眼神一凛,当班的两个宫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娘饶命娘娘饶命,是瑾妃娘娘在宫外喧哗。”

瑾妃?穆良心中疑惑。道:“把人带进来。”

穆良从未见过这般狼狈的瑾妃,她素爱华丽,现下却一身素白的锦服,脸上妆容尽失,泪痕遍布。

“贱人!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是不是!”瑾妃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大胆!”首领太监赶忙指挥者两个小太监制住瑾妃。

穆良这倒有些看不懂了,问:“瑾妃,你这演的哪出?”

瑾妃被小太监死死地抓着,眼睛血红,头发散乱,大笑道:“贱人!你早知道立太子之日便是我尸首分家之时!难怪你肯!你竟然肯!你早就盼着我死!你好歹毒!”

【苍耳子】

“皇上……。。皇上在哪里?”穆良清醒过来,耳边尤响着首领太监的回话。羌胡一族马背之上得天下,历代后妃多为武将之女,为防止外戚干政,立太子之时,赐母妃鸩酒,以绝后患。

穆良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未央宫的花园里肿满了名贵的绿菊,绿菊之下,一片青碧色的苍耳子,入秋了,苍耳子果实又快成熟了。

“你来了?”

尉迟懿站在望星台的风口,秋风卷起他的衣袍,他的眼神带着些许迷蒙,他老了,老得这样快,以至于她都快记不清他年轻时戴斯什么模样。

“这才是原因?”穆良的眼里水汽朦胧,她不敢问。

尉迟懿从风口走下来,快十年了,十年南征北战,他是多想给她留一个太平盛世。

“昇儿像你,大齐交给他,我很放心。”尉迟懿的手拂过穆良的脸颊,他的手这样冰,穆良的眼泪顺着他的指尖滑了下来。

“我为女子……。。君是丈夫,负心如此,薄命如斯。乃命欲绝,碧落黄泉,不复相见。”穆良抬头,泪珠刷刷地落下来:“十年来,我阅尽医书,活着,只不过为取你性命。”

“那又如何?”

“你。知道了?”穆良惊疑不定。

“苍耳子辛、苦、温、有小毒,归脾经,你在未央宫种了许多,我便帮你尝尝它们味道如何。”尉迟懿有些站不稳,说话的时候手扶着穆良的肩膀。

“太医如何说?”穆良问。

尉迟懿笑了,穆良已经多年不曾对他如此温和。

“宣太医。”穆良急往回走。

“别忙了,宫中的太医无非是请薪吃饭,未必管用。”尉迟懿道。

穆良恍惚立在风里,她突然想起他们新婚那会儿,他醉酒迟归,站在院里笑嘻嘻地求她开一开房门。“娘子,求你就饶我这一次,我管保以后回回都听你的,娘子饶命。”他那会喊她“娘子”,对着她柔情万千。可他一转身却又杀了她的父兄,淹死河阳府百姓不计其数。

哪个才是他?是秦仲,还是尉迟懿?

穆良十年里第一次走失了自己,她爱过他,恨过他,想着亲手断送了他!可是真事到临头,她却后悔了。

“阿良,别走,陪陪我,我错了,别丢我。”尉迟懿的头枕在穆良的肩上,穆良觉得自己的脖颈处湿湿热热的,是他哭了。

【漠北谣】

在此前,尉迟懿从未哭过。

他出生那年,恰逢羌胡大乱。

魏国大将穆涛亲率铁骑三万踏平了羌胡王都的城墙。

金戈铁马,成王败寇。他的生母,羌胡的平湖长公主以身殉国。生父昌国侯身负重伤,不治而亡。他被忠心的幕僚救出,自有记忆起,始终活在被大魏士兵追杀的恐慌里。

“懿儿,你记住,漠北荒凉,再无故乡,富庶的魏都才是我们今后立足的地方!”朝臣不止一次的这样对他说,他不止一次的被告知,自己的子民是如何惨死在大魏的铁骑下。

尉迟懿明白,大魏人是人,羌胡人也是人,凭什么他羌胡人就要偏居一隅,任凭他大魏生杀予夺,肆意践踏!恨、真的恨。那年他不过九岁,就已尝尽了世态炎凉。他苟延残喘地活着,发誓终有一天,用大魏万千子民的鲜血,来洗刷羌胡多年的磨难。

十二岁那年,他入魏都守备府当侍读,这是羌胡朝臣筹谋多年的计划,他洗白了自己的身份,更名“秦仲”,蛰伏守备府以待时机。

他自以为他仅为“复仇:而生,谁知道命运和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他不会忘,不能忘,那年明月天涯,她穿了一身小倌长衫,慈木溪的隔岸,灯花烂漫,火树银花,她只微微一笑,便惊艳了他一生的时光。

“你娶我。仅是你杀我父兄的计谋!”穆良回宫后曾这般笃定地下论断。

他不能告诉她,不能告诉身旁任何一个人,他甚至不能表现出自己在意她。这天底下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和穆良初相识的那两年,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想到这里,尉迟懿笑了。他身子骨早就空了,躺在床上,连吃饭都要穆良一口一口喂着。

“你还记得那会儿开春……。。你偷偷溜出府来见我?”他睁着眼睛问,笑容苍白。

穆良就坐在床头,抿着唇点了点头,她也都还记得。怎么会忘呢,那年她十六岁仲夏乞巧的时候,绣了一幅四不像的鸳鸯给他;秋来了,曾亲手在他的院子里埋下一坛桂花酿;寒冬的时候,还笑着问他,晚来天欲,能饮一杯无。

尉迟懿心满意足。她这样甜蜜,让自己沉醉其中,以至于那年大战在即,他竟想将黄河以北十五城交予魏帝,只为换她一命。

“嗯,我们都扯平了……。你,别恨我了。”尉迟懿的眼睛又闭上,他累了。这一生,白云苍驹,零落鸳鸯,他和她曾缱锩相欢,也曾相怨断肠。她的父亲屠戮他的臣民,他也杀了她的父亲为他皇族雪耻,他们谁也不欠谁了,谁也不怨谁。

穆良的泪一滴滴地落下来,宫外的哀嚎恸哭之声不绝于耳,尉迟懿,她的夫君,怕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亲信大臣跪了一地,宫女们“皇后节哀皇后节哀”地嚷着。穆良把一块锦帕盖到尉迟懿的脸上,转身看了一眼身量渐长的太子,柔声道:“昇儿,为君者,皇天无亲,唯德是辅。”

【尾声】

“皇天无亲,唯德是辅。”

这是穆良留与世间最后一句话。

后世史书载:齐武十二年,帝薨,后悲痛万分。触壁而亡。景帝即位,迁都汴梁,为奉仁,大赦于天下。此后行天之道,利而不害,端圣人之言,不与民争。百余年间,魏民养息,衣食保暖,胡民入关,是为国运昌盛,德行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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