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我之初

2012-09-24 11:25 作者:风雨下天山  | 0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我是1946年6月26日出生的。历史书上说:“国民党于1946年6月26日,以大举围攻中原解放区为起点,发动了对解放区的全面进攻。”这一天共有多少位中国人出生?现在都过得怎么样?

古罗马有个叫维吉尔的,生下来不哭,后来成了大诗人;我一生下来就笑:“格格格……”,笑了好一阵子呢。异样的现象总叫人不安,全家人在我的笑声中个个目瞪口呆,惊恐万状,五十多岁的接生婆早被吓得屁滚尿流,跌坐在床边怎么也爬不起来了。她干这营生二十多年了,还从未见过一生下来就大笑不止的婴儿。“快把他溺死!”她突然清醒了过来尖叫了起来,把站在产房外等待好消息的我的爷爷奶奶父亲和叔叔姑姑们惊得个个脸色惨白,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她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大叫:“这是你们吴家的凶兆啊,我的天,快……快溺死他!”她双手粘满了我母亲身上的血,瞪着一双闪着兰光的大眼睛,伸出两根红指头在空中比画着,煞是可怕。

躺在床上的母亲这时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躺在她身旁的我仍然在手舞足蹈地“格格格”地笑。“唉呀!”接生婆急了,用力一拍大腿冲到我媽生边一把拎起我的双腿就往屋外冲,“你们吴家都是大善人,下不了手?来来来,我来。”据说她溺死过几个女婴,溺男人还是第一次,所以跌跌撞撞的。此时我虽然头朝下危在旦夕,却仍在格格格地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房门响处大步走进一人,此人中等身材,方正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着一身深兰色西装,足蹬一双闪亮的咖啡色皮鞋,他一进门就朗声问道:“生了吗?男娃女娃?”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产婆倒提着我,我仍在格格格。“这是咋了?”又见满屋子的人都惊心动魄的,他便上前一步从产婆手里把我救了下来,双手托在胸前道:“快拿被子包上,快!这是怎么了?嗯?”这真是救民于倒悬啊?此时从他身后走出来一位比他低半头,白白胖胖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从他手里接过了我,用被子把我包裹了起来:“你们这是做甚?我的主啊!”

这进来的就是我的外公和外婆。这时产房里传出我母亲的哭声:“媽!!”我的父亲急忙走过来说明情况,其实根本沒必要,因为我躺在外婆的怀里仍在笑:“格格格……”外公又从外婆的怀里把我抱过去仔细观察,看着看着突然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接生婆见状惨叫一声:“中邪了呀!”夺门而逃。

“你们懂什么,”外公开口了,“婴儿在母体内是不用肺呼吸的,一生下来就哭是为了刺激肺开始收缩、呼吸,懂吗?这娃儿笑和哭的作用是一样的,懂吗,笑就是哭,嗯?”(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的外公曾去美国学过医学神学,在太谷县城里颇有威望,故而经他这么一说,屋里的恐怖气氛才渐渐消散。外婆把我抱进产房,边给我擦洗边批评我母亲:“亏你还是信主的呢,咋能信他们糊说八道的呢?你看你看,这小东西,多富态!还笑,还笑还笑还笑,亲亲。”我的母亲见她的母亲如此喜欢我也高兴起来,这时我才止住了笑,闭上眼睛睡了。

“老亲家,你就给这娃取个名字吧。”爷爷总算回过神来,诚心实意地对外公说。外公也不推辞,可能是以救我性命的功臣自据吧,抬头叹了口气说:“唉,这年月,兵荒马乱的,就叫泽生吧。”于是我就在人间有了符号:“吴泽生”。泽生,什么意思呢?后来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改名字的狂潮中,我才查了查《康熙字典》,原来“泽”有润泽,恩惠,恩泽之意,外公当年是希望我能平定战乱,成为广布恩泽于苍生的大人物。可在我三岁时毛泽东已经统一了中国,广布恩泽于东方。要我吴泽生何用?虽有才补天,但天已补好了,真是生不逢时啊。为了改名字还是颇费了一番脑筋的,因为“吴”与“无”同音,改成“吴革命”,就是“无革命”,不革命之意,改成吴卫东、吴卫彪、吴造反、吴向党、吴红心……,都不成,简直就是反动标语。改来改去还是又回到吴泽东上,这倒也名符其实:沒有施恩泽于苍生。

爷爷略一沉思便点头说这名字起得好,这样,吴家的长房长孙就叫吴泽生了,而且嗣后出生的同辈人都必须带个“泽”字,叫泽字辈人,我的弟弟们就叫泽玉、泽玺、表弟叫泽诚、泽新。

然而我虽有了名字,但我一生下来就笑的事,却被接生婆到处传扬,没过几天,太谷县城内就已经家喻户晓,人人知道了。整个县城内笼罩着一种恐慌、不安的空气。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我是不祥之物,是整个太谷县,整个山西乃至整个中国的凶兆。爷爷和父亲常收到一些要求除掉我的匿名信,一天里竟有人在我们吴家大门上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千年凶兆生来笑,下联是:兵荒马乱落你家,横批是:除凶避邪。为了除掉我还成立了一个什么协会,还给县党部,阎主席和将委员长写了请愿涵。闹得我们全家人衾食不安,象遭了瘟的一窝鸡:爷爷关了药店,父亲出门都不敢抬头看人,小叔叔在学校被打得头破血流,奶奶、母亲姑姑们则不敢出门,憋闷在家里长吁短叹,亲戚朋友也没人来串门了。我的母亲最可怜,看着我不知默默地流了多少眼泪,父亲愤怒地大骂:“这叫什么天日啊!”此事越闹越大,半夜里常有人么往我家院里扔石头、死猫死狗。

过了半个多月,有一天爷爷被传唤到了县党部。“国家当下乃多事之秋啊,吴老先生,你看……民众不安哪,不利于堪乱救国啊,为了党国的利益,你看……是不是就……?”县党部对爷爷这么说。此时我的外公外婆回太原了,爷爷和父亲商议,立刻给外公发电报:“十万火急,速来谷。”在我又一次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外公赶回了太谷,“你们简直都昏了头!”外公听完我父亲的汇报后大恕,“国家闹到这步田地,难道是个不满月的娃娃害的?嗯?不要怕,疑心生暗鬼的,我把泽生带走,回太原,等过了这阵风再说。”

“我的主啊,真没见过。”和外公一起赶来的外婆抱着我说,不停地安慰我的母亲。

离开太谷县城的那一天,外婆用红缎子被面的薄棉被把我包好,抱着我端坐在洋车上,外公一脚踏上车对洋车夫下了命令:“围着南大街、北大街给我转上一圈!”他威风凛凛地挺直腰板坐在洋车上,双手扶在拐杖上,神采奕奕、目光炯炯横扫围观的人。外婆坐在他身边,不停地俯下身来亲亲我,在胸前划着十字。当洋车经过县党部门口的时候,外公从外婆怀里一把将的抱过来高高举起,也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为什么我又突然格格格地笑了起来,这笑声使外公更加振奋,索性一用力竟把我举过了头顶。

假如那时天空中出现一道彩虹或有一道光笼罩着我们,围观的国民必定会齐刷刷地跪倒在洋车前的。据说人一生下来就哭是因为害怕,预感到人生的艰辛与痛苦;笑呢?难道是高兴,觉得人生幸福特欢乐?

我就这样有声有色地离开了太谷,不管怎么说,教训是十分深刻的:千万不要干反常的事!

后来出生的我的一个弟弟三个妹妹就都接受了我的教训,一生下来就哇哇大哭,比较大众化了。这也去了我父母亲的一块心病,向世人证明了他们也可以生养正常的孩子

上述这些事,都是长大后听亲友们告诉我的,至今我也是半信半疑的。可有些事似乎也能对上景儿,比如我家家教极严,弟弟妹妹们回家见了父亲就象老鼠见了猫,可他们后来都很出息,出国的出国,当教授当教授;父母对我却总是一种而远之的态度,从没有打骂过,简直就放任自流,想干吗干吗,害得我至今一事无成,工资还特底。没想到离开我们出生地,这一走竟是三十五年。在这期间朦朦胧胧地经历了抗美援朝,除四害,反右派,大跃进,清清楚楚地经历了天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当了十年“狗崽子”,在这些事件中,我这个一生下来就笑的人与一生下来就哭的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吴泽生这名字更是名副其实,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那里还能泽被苍生呢。

1981年,我出差路过北京,住在大舅家里,大舅官复原职,从文革中的门可落雀已经恢复到门庭若市了。到了晚上大舅才有空和我聊天,谈到了外公、外婆和太谷老家的大姑、五姨和三姑。大舅的三女儿彦文正在北大哲学系读书,一直坐在旁边听,眼珠子在厚厚的眼镜片后面不停地转动。我突然有了想回一趟太谷的想法,大舅说:“去吧。”就抓起听筒经在太谷的五姨打电话,彦文也要去,正赶上放暑假,大舅也点头批准了。

回到太谷见了姑姑姨姨们,爷爷奶奶都己离世了,去坟上祭奠了一番,咱必竟还是吴家的长房长孙不是。然而太谷的众亲友们都不提我一生下来就笑的事,是他们还心有余悸还是此事压根就没发生?也许此事在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人们早已淡忘了。

一天傍晚我和彦文在县城里到处转转,我好象在寻找当年外公举着我离开太谷的路线,彦文却对路两旁那一幢幢古老的房子感兴趣,“大哥,”她问我,“这些房子盖得都很讲究,看见太谷人都挺有钱的是吧?”

我有些自豪地回答:“那当然,人称金太谷嘛!”

“人虽然一茬一茬地入了土,新的生命又一批一批地来到世上,但总有一些东西始终存在着,运行着。”彦文自言自语,又象是对我说,学哲学的说话总是玄乎乎的。回到大姑家已是掌灯时分了,我们刚一坐定,门簾一动,三姑进来了:“泽生,你看谁来了?”

三姑说着用力把门簾一掀,就见她右胳膊上挽着个什么,有腿,能走,只有一米来高。我立刻感到有些异样,仔细一看,是一位老太太:她的头盖骨光光的,只有几丝白发,面孔象晒干的苹果,满是皱纹和黑斑,干瘪的嘴里黑乎乎的,一颗牙都没有了,眼窝深陷下去,眼珠子还能动,而且一闪一闪的;两只裸露的上臂只有皮、血管和骨头,没肉;黑布裤子不住抖动着,显得空荡荡的,一双小脚比腿粗不了多少,钉在地上。三姑赶忙扶着她坐在炕沿上对我说:“你妈生你的时候就是她接生的,”又用手比画着说,“八十九了,快叫李奶奶。”我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毕恭毕敬地叫了声李奶奶,原来她就是在我刚一出生就要溺死我的人。

她从进门就一直死盯着我看,我叫她,她好象没听见,接着她又盯着彦文看,彦文紧张地直往我身后躲。过了好一会她才抖抖地指了一下彦文说:“她,她……,是,是你的女人?”

我急忙回答:“不是,她是我的表妹。”

她没有反应。三姑说:“你大点声,她耳朵背的厉害。”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她动了一下,可能是听见了。

“你,你有沒有女人了?”

“有,我儿子都上小学了。”

“生的时候,生的时候……是哭了还……还是笑了?”

我用足了全身的力气对她喊道:“哭!哭!一生下来就哭!”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491977/

我之初的评论 (共 0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