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情（《寨里村记忆》系列散文）

我们村子有一片公有林草地，约有二百余亩，位于西北地连绵数里的沙岗边沿上，以茂密的林草阻挡着西北风吹来的滚滚黄沙。村子周围数百亩沟沟汊汊的田埂所以能够安然无恙，不被黄沙吞噬，就多亏了这一片林草地。这是在那个时代唯一的一块公有财产，它的存在显示了寨里村先辈们的远见和智慧。

在过去那个绝大多数村民一贫如洗的时代，这一块公用林草地，还是一处延续全村的文脉之地。村里的族人为了让孩子们读书识字，决定创立村办小学，其请教师的费用、学费、书本费全由这块公有林草地每年的草木和林果收入支撑，全村孩子无论穷富一律免费入学。这是那个时候村民们可以享受到的唯一福利了。我就是在这个学校读完了小学四年级，升入公办高级小学的。

当时村里管理这片林草地的组织叫“棵会”，是由村里各族的头面人物组成的。“棵会”规定，林草地的树木一律由村上统一采伐处理，草丛一律待春草将发时作价典当，个人不得随意砍伐和收割。林草地里还有一百多棵梨树，每年则承包给个人管理，村里收取一定费用。土改后的头一年，由父亲撑头，我家和同妮大伯、河妮三家共同承包了，费用为三石粮食。从这年的七月起，我们三家的孩子就理所当然地成了这片梨园的看护人。

那时县南一带还有豺狼出没的谣传。我们就在林地中间搭建了一个茅草庵子，从家里拉来一块门板支起来做床，床头放上䦆头、红枪作防身武器。白天在梨园转悠，晚上就睡到茅庵里。

我当时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吃过饭后，手掂着一根三四尺长的棍子，在梨树中间走来走去，看到树上有被鸟啄坏的梨子就打下来随口吃掉，看到地上的虫蛀落果就拾起来以供弟妹食用。梨园里有一棵高大的梨树，多年来不结果子，有人说是公梨树。有一天我在树下乘凉，偶然发现树杈中间有一个拳头大的梨子，一色金黄，闻起来香味扑鼻。我拿到庵子里，三个人分吃了，那个香甜，竟叫人没齿难忘。

可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看护人，每遇到偷梨的或公开要梨吃的，我都不知道如何处理。有一次一个大中午，我抓住一个偷梨的，是后街一个年轻人，他正在梨树上大口大口地吃着梨。我说：“你下来！”他从树上跳下来，笑着说：“这不是前街旺旺叔么！我听说今年梨园是你家典了，我这口渴，吃两个梨，这不算偷吧！”我说：“都像你这样，梨不熟都吃完了，那三石费用谁出啊？”他说：“不就是吃一两个么，哪能吃完？好啦，下次再不吃了！”竟随手又摘了两个梨子扬长而去。我看着他若无其事的背影，竟无可奈何。(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还有一次，有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大娘，扯着两个八九岁的孙儿，公然向我要梨吃。她满脸笑容，说：“这小哥儿，一看就是一个善良人，将来一定会成大器。”回头对两个孙子说：“快叫哥哥！”两个孩子也乖巧，竟一起叫了一声“哥哥！”老大娘接着说：“你看这大热天的，给弟弟摘几个梨吃吧！”我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老大娘对孙儿说：“你哥哥答应了，我给你摘几个，咱吃了赶紧赶路。”我竟呆在那里，眼看着她摘下几个梨子，带着孙儿走了。

两个月下来，梨子熟了，却有一半就这样丢掉了。我对父亲说：“咱以后别再典这一片梨了，收的没有丢得多。”父亲呵呵一笑说：“我知道，你面皮薄！没有事的，做人得厚道。咱不求赚钱，只要不赔就中。”这一年，我们三家把梨收完拉到郑州，统共换回粮食三石六斗。父亲说：“还行！运送是咱自家的牛车，不算费用，算下来每家还赚了二斗呢！”

又过了两年，我上了县立初中。有一次，植物课老师领我们在林场参观一处梨树苗圃时，我突然想起看护梨园时那棵所谓公梨树，就向林场师傅询问，他听了我的陈述，指着一畦梨树苗耐心地解释说：“你说的梨树应该是从美国引进的新品种，就是这一种。它所以多年不结果，原因是没有剪枝，枝叶过于茂密造成的。”此刻，我又想起当年吃梨时那甜美的滋味，问：“好活吗？”师傅说：“好活，尤其是肥水好的沟畔，长得好，结果也快。”这正适合我的心愿，就果断地买了五棵，乘周日拿回家栽到了我家田埂的沟畔。

梨苗活了，枝繁叶茂。我每两周回来看一次，都会长高一节子。到了初中三年级时已长有丈把高，竟开花结果了，到了这年的八月，几个散发着浓浓香味的金黄色香梨就摆上了我家的餐桌。父亲说：“吃吧！这是咱自家地里长出的。”我和母亲、弟弟、妹妹一人一个，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我心想，待到这五棵梨树都长成大树时，每年一定会收好多好多香梨，自己吃不完，还可以出卖，换成钱和粮食呢！

又过了两年，我上了高中。我心里依然牵挂着这五棵梨树，一放暑假就急急忙忙往家赶。待来到田埂上看时，我立时傻眼了：沟渠填平了，五棵梨树三棵被人连根挖去，一棵被拦腰折断，只有一棵倚在田埂的西北角，枝叶断落，只剩下光秃秃的主干，孤零零地，像一个弃儿。我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父亲摇摇头说：“合作化了，地归公了。都在乱砍乱伐，没人管了。”

此刻，我那个指望五棵大树都被香梨挂满枝头的美梦破灭了。我知道，时代在前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既然在合作化洪流的冲击下田埂已不复存在，那生长在田埂沟畔的几棵梨树还能独存吗？

（2017.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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