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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夜(《寨里村记忆》系列散文)

2018-01-05 16:12 作者:方舟  | 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一九五零年,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中秋节,我们一家五口聚集在我家东屋那两间草房里,母亲用刀切开包着红枣和花生米的月饼,分别递给父亲、我和弟弟、妹妹。父亲是一个大字也不识的农民,他用战抖的手接过一牙儿月饼,并不急于吃,而是脸色凝重,继而竟张开大口唱了起来,嗓音悲哀凄凉,哀怨中却又透出几分欢畅:

“去年中秋在营盘,

今年中秋在家园。

营盘家园不一样,

一个苦来一个甜”。

唱罢,两行热泪沿着脸颊漱漱而下(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和母亲知道父亲的苦楚,在我刚刚出生不久,他就被国民党部队抓了壮丁,在部队受尽官长欺压,久历与家人别离之苦。逃离部队之后,他就经常以悲凉的音调唱着这首曲子,不过他往常唱的是“去年中秋在家园,今年中秋在营盘”,今天把营盘和家园次序倒了个过儿。

母亲说:“那些苦日子过去了,今天是团圆节,吃吧,这是团圆月饼啊!”父亲晃了晃手里的月饼说:“团圆难,团圆难,吃苦受罪在营盘。九人倒在枪口下,一人侥幸得团圆。”我听不明白,问父亲“这是何意?”父亲说:“你听我慢慢说吧!”

父亲慢慢地述说着,我们慢慢吃着月饼尽心地听着。

“我说的是和我一起被抓壮丁的十个人。我们十个分别来自山东、河北与河南,我是被抓的最晚的一个。不到两年时间,我们就阴阳两隔,就剩下我一个了。”父亲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显然他已经沉浸在过往的那个时代。它所讲述的那些凄惨的画面也一个一个在我眼前呈现出来。

画面之一:三个山东人被集体处决。这三人一个姓黄,两个姓陈,分别在连里当炊事员和勤务兵,连长对他们非打即骂,行军时逼他们背着上百斤的东西,其中大部为连长从老百姓那里抢来的。有一次那个勤务兵嫌东西多嘟囔了几句,即被连长当着众人的面拉住耳朵狠狠扇了几耳光。这三个乡党不忍欺侮,在一个晚私下商议,准备找机会逃跑,不想被连长发现,第二天就将三人五花大绑起来,宣布要送这三人回老家去。大家都知道他们是没命了。当那个姓黄的勤务兵被押出营盘走向一处黄土岗时,一脸绝望的神情,对着我们高喊了一声:“弟兄们,别忘了给我化点纸钱呀!”随之三声枪响,被送掉了姓命,尸体就埋在那个黄土岗上。当年那个勤务兵绝望的眼神,至今还似在眼前。

画面之二:两个河北人被活埋在里。他们都姓张,是两兄弟,哥哥刚结婚三天,弟弟才十七岁,一起被抓了壮丁。一次大雪天行军到南阳,连长逼着他们抢老百姓的鸡鸭,他们下不了手,被训斥了一顿。连长用枪打死了两只鸡提着往回走时看到房东家的女儿回来,淫心大发,把姑娘拉进屋里强奸了。弟兄俩愤愤不平,将此事报告给营长。没有想到这个营长和连长是把兄弟,两个竟合伙诬陷弟兄两个强奸民女,将他们绑起来用布塞住嘴巴,埋在几尺深的雪堆里,活活给冻死了。

画面之三:苦涩的思乡泪。和我一块被抓的有五个河南人,其中有三个和我很要好。我们都已结过婚,我和那个姓杨的都还有一个孩子。我们远离家乡已有两个年头,每逢中秋节都在一起哭诉思乡苦楚。姓杨的还编了几句唱词,用河南棒子的曲调教我们唱:

“八月十五月儿圆,

家家户户敬老天。

敬得老天心欢喜,

一年四季保平安。”

每唱一遍我们心里就好受一些,没想到却由此会大祸临头。第二天天一明,姓杨的就被叫到连部,给加上了“煽动逃跑”的罪名,被五花大绑,当着全连人的面被割掉双耳和鼻子。姓杨的不堪受辱,当场碰柱而亡。营长还宣布:“你们其余四个河南人千万不要受其煽动,不然就会和他一样下场。”

我们这四个河南人吓得像将要被宰的羊羔,一天到晚战战兢兢。我思谋着,待在部队迟早还是一死,得想法逃跑。又过了一个月,抓我壮丁那个排长突然被调走,部队已开到离家有三百多里远了。在一个天下着鹅毛大雪的深夜,我趁着在大门口站岗的机会,把枪竖在门框上装着去茅房的样子逃跑了。大路不敢走,就走白天探好的小路,跑了一里多路的光景,隐隐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趴在一个地洞里呆了一会儿,又起来跑,一口气跑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夜晚,我找了一个人家,求他们找了一身破衣服换掉了军装,又走了五天才回到了家。

我说:“那三个河南人以后咋样了?”

父亲说:“我逃跑前曾一块商量过,谁能跑回去就给各家捎个信。这三四年我年年同他们三家联系,都没有他仨的消息,恐怕早已经不在人世了。你看看,这十个人中能过上团圆年的,不就剩下我一个了嘛!”

母亲听了父亲的诉说,早已泪水涟涟,叹息着说:“好可怜,好可怜!”

父亲接上说:“再说说咱村,和我一起先后被抓了壮丁的还有三个人。”

我问:“他们都是谁?”

父亲说,一个是你三周爷,他比我大六岁,被抓时大儿子老驴五岁,小儿子老马才一岁多。如今过去十几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你三周奶领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年年盼,夜夜盼,哪里过过一个团圆年?

再一个是北头儿你小芒姐她,和我同岁。他先我一年被抓,那时女儿才一岁。如今小芒十三四了,再也没有见过她爸的面。

还有一个,就是家住寨东的你候叔,比我小两岁,被抓时刚刚结婚不到一个月,留下你侯婶儿一个人苦苦等了十多年,看来她这一辈子与丈夫已经团圆无望了。

“哎!真个是团圆难哪!”母亲接上说,“谢谢老天爷保佑,我们家终于团圆了。赶快吃月饼吧!”

父亲把手里的月饼恭恭敬敬放在桌上,对母亲说:“这一块送给那些死去的弟兄们,你再给我切一块。”父亲接过母亲递上来的月饼,流着眼泪,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2017.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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