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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第七十七、七十八章)蒋立周

2017-10-14 09:32 作者:和平年代  | 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第七十七章 剿 匪 胜 利

第二天早晨,安贵带上解放军一个加强连一门迫击炮,乘两条木船顺江而下,一路顺风,三小时到达龙兴场。因为小学寒假,当晚,仲文校长安排大军驻扎场西小学内。乡政府和部队各镇一端,东西呼应。

罗玉兰和怀抱半岁儿子的立惠则由朱川陪同,取道老路。身材高大的朱川步行。

到达龙兴场已是午后。在仲文家吃罢午饭,仲文带着婆孙去乡政府看望梁校长遗体。因为天寒,装进棺材的遗体还没气味。可是,因水泡过,三天过去,水份大部散失,脸色由苍白转而微黑,脸皮由肿泡转而干缩起皱,不再光滑,遗体亦有缩短。罗玉兰看着,目光呆凝,涌出几滴老泪外,没说一句话。立惠抓住棺材恸哭良久,不肯松手,朱川和仲文好一阵才劝住。罗玉兰揩罢干涩的眼眶,骂:“别个这么干瘦这么文弱,你黑心肝也下得了手啊!”

接着,罗玉兰看完干孙子胡登科,亲手盖上白布,说要赶回老院子。

仲文说:“伯妈,老院驻着土匪哩。”(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老子正要找他朱仲武黑心肝。”

“还有其他土匪,认不得你。”

“我不怕。”

朱川和立惠都劝婆婆今晚就住仲文叔叔家,罗玉兰才答应只住今晚。快到天黑,仲文的弟弟仲全得知消息,从老院子赶来,非请她们回老院子住不可。

“老院子不是有土匪嘛。”仲文责怪弟弟。

“他们听说来了大队伍,跑回铁石寨了。”

“朱仲武那个黑心肝呢?也跑了?”罗玉兰问,没等仲全回答,她一声怪笑,“嘿嘿,你那么凶嘛,跑得比兔子还快!”

经过半天休整,第二天大军移营朱家老院子,直追穷寇,不给土匪喘息之机。

早晨,隔壁军号一响,罗玉兰翻身起床,欲与军队同时移步老院子。安贵得知,劝:“干妈,老院子要打仗,打完你再回去嘛。”

“我不怕!我就是要亲眼看你们哪么活捉黑心肝。”

“干妈,他在铁石寨,你见不到他。”

“我上寨子!”

见她如此坚决,安贵只好叫朱川陪婆婆稍晚回老院子,立惠本该留下,她亦非去不可。

部队驻进老院子,租用所有空屋。其实,土匪刚刚住过,可能看在副司令面上,并没过乱过脏。仲文动员四个三合院的朱家人,腾出所有床板桌椅等家什,供部队使用,如待上宾,大大超过土匪睡地铺之待遇。

罗玉兰一行回到老院子,部队已经上山,只留下两名哨兵和大灶屋的炊事员,寂静无声,院坝打扫不久,少有的整洁干净,不像驻有大军。出于好奇,她走进空屋,木板上铺满谷草,却没被盖,正疑惑间,朱川告诉婆婆,军人随身背包,哪里黑哪里睡,才没床铺呢。哦!

罗玉兰问仲全:“朱仲武回来做些啥子?”

“伯妈,哪里看得出他是土匪副司令嘛,穿件长杉,枪也没背,小伙计也一样,天天在立惠那间屋听收音机,门都不出,像个帐房师爷。见了老人,公公伯伯,喊的亲热得很。土匪也不乱抢,昨天他们上山,买了米和肥猪,……”

“给钱了?”

“给了,我们亲眼看见。”

“心肝黑,做给别个看。你们晓不晓得,梁校长和胡登科就是他指使甩到龙潭的!”

“伯妈,开初我们也不信呀。我在梁校长门下读过书,他很喜欢学生,乡民很尊重他。”

“对嘛,这么好的人,他黑心肝下得了手。”

“就是,就是。”

中午,仲全带炊事员给部队送饭,罗玉兰要跟着去。仲全笑了,说:“伯妈,山上正在打仗,哪里去得哟。”

“嘿,以前我见枪就怕,现今想起那个黑心肝,打仗我都不怕了。”

“莫得人抬你,伯妈。”

“走路!我非要亲眼看到活捉黑心肝。”

自然,谁也没让老人家上山。吃罢午饭,罗玉兰领朱川立惠母子去后坡老林晋谒祖宗和继宗陵墓。恭立继宗墓前时,她低声道:“他,我们又来看你了,你的重孙惠娃也来了,他的梁家公公给黑老弟的幺儿甩到大河淹死了,解放军正在为我们报仇,你要保佑解放军活捉他,莫给他跑了。你还要保佑孙女立惠和重孙没病没灾,母子安康。你莫保佑我了,我就要来陪你了,你不得孤独啦。”

拜毕,罗玉兰看了看紧挨的一块空地,说:“朱川立惠你两个孙子听着,我死了就埋在这里,陪你公公。”其实,这块空地下的墓穴经她督促,早已修好,可婆婆每来一次仍要说一次,不知多少遍了。

立惠说:“婆婆,莫说不吉利的,你要活到百岁。”

罗玉兰突然问:“我今年好大岁数了?”

立惠和川哥对视一眼:婆婆怄得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了。

“婆婆,你今年七十。”立惠哄她。其实,罗玉兰七十有七。

婆婆笑了,说:“哦,还活得到几年,你公公还要孤独几年。”

陵墓右边,十丈多远,就是那条通向铁石寨的土路,走的人多了,又宽又光,却也滑溜。此时,仲全和炊事员抬着军用铁锅缓步而下。朱川问:“仲全叔,攻下没有?”

“早晨,土匪埋伏在山顶,幸好解放军有准备,在山顶打了一仗,又死了一个解放军。这阵已经包围了铁石寨,正在向土匪喊话,宣传政策,缴枪不杀。”

“那么说,黑心肝跑不脱了?”罗玉兰高兴地问。

“当然跑不脱,就看是不是活捉。”

“要捉活的,莫打死他。我非要问他,为啥子那么心黑手毒!莫得人性。”

罗玉兰说罢,非要立即上山,若果去晚了,黑心肝死了,问哪个去?都以为老人说笑,或者老人怄糊涂了,没当回事,老人家反倒愈益执拗,抬腿要走。

一筹莫展之际,乡长胡安贵带来一副滑杆,请干妈上山“参战”。众人一听,笑得前仰后合。安贵给仲全一拳:“你笑个俅!不怕你读过中学,你晓得解放军战术么?为了减少双方伤亡,解放军还要最后一次劝降。我晓得副司令尊敬干妈,请干妈阵前喊话。”

罗玉兰高兴得直摇脑壳,说:“说书人讲,‘打虎两兄弟,上阵父子兵’,看看,还是离不得我老太婆嘛。好啦,老子要狠狠问他黑心肝。”

一乘滑杆从竹林出发到山顶,弯弯曲曲不到一里,却陡,全在古树下穿行。这段路,当细娃儿时,她来朱家玩耍,跟继宗哥哥爬过多次,摘野花捉麻雀,流过汗水,甩过筋斗,稍大一点,没有再来。此时,故地重游,别有意味。滑杆停下,她站立山顶,两边的田坝和人家尽在眼里。然而早晨,脚下发生过一场恶战,光秃秃的“石骨子”地上,留下一滩血迹和子弹壳,还有炸后的弹坑和硝烟熏过的黑迹。罗玉兰看了一阵,没怕,倒是猜想打仗之情景。

此刻,寒风凛洌,刮脸刺骨,一阵紧似一阵。朱川赶紧拉婆婆坐上滑杆,给婆婆盖上棉大衣,压紧贴实,继续前行。滑杆闪悠闪悠,转向东去。

小路弯弯曲曲,全在黄荆马桑野草丛间,顺着山脊往东延展。因为小路时上时下,力夫担心老人家身体,只得慢行。山顶到铁石寨仅三里,却走半个小时。

铁石寨是山梁上突凸而立的奇峰,峰顶平缓,面积不小,曾住人家。东南北三面是悬岩,高约十丈,全是寸草不生的青石。西面斜坡,黄荆马桑覆盖。一条笔直陡峭的石梯通达寨门。寨门条石拱砌,两扇厚重木门,不开莫进。四周全是古砖砌垒,如同城墙。据说古来曾有寺庙,后毁于火灾,再没修复,从此,草寇绿林踞此险要,杀人越货,对抗官府,前仆后继,经年如此。罗玉兰从小听说铁石寨,因其恶名,从未来过,今日首次莅临,却正战火硝烟。

滑杆放在枝叶葱茂的黄葛树下,朱川扶婆婆走出一段,离寨门约里多的石块上坐下。看见解放军匍匐于斜坡上光秃的马桑林后,一动不动,呈半月型包围圈。罗玉兰骂了句:“挨枪子的土匪!”

安贵拿着铁皮喇叭筒朝寨门喊:“朱仲武听着,你的伯妈要找你说话。”

“胡安贵,你龟儿子不是侠客吗,为啥子喊伯妈来?老子是跟你们共匪势不两立,跟伯妈没仇恨!”副司令马上答话,仿佛早就等着。

“朱仲武,你们蒋委员长跑到台湾去了,你的司令官罗广文已经起义了,你不要顽固了,再顽抗只有……,”没等胡安贵说完,朱仲武抢过:“那是你们共匪害的。不是你们共匪忘恩负义,委员长会去台湾吗?当年,要不是张学良救了你们,早把你们共匪消灭光了,蒋委员长给你们合法地位,给你们吃穿武器,你们腰杆粗了,翅膀硬了,忘恩负义,过河撤桥,反把恩人的政权抢过去,你们算什么东西!”

“叭!”一声枪响。一战士听不下去,愤然开枪。

“别打,让他讲。”连长制止,一口北方腔。

“胡安贵,你更不是个东西。你在国民政府兵工厂学到造枪打枪,你就来打国军。你的重庆上司投诚政府,带人捉你,你跑到铁石寨来,对弟兄们称兄道弟,你在这里躲不住,就跑到成都我爸爸那里,看在和你爸爸拜把兄弟面子上,让你当管家,大事小事交给你,把你当亲儿子,你忘恩负义,害得我们全家去台湾,害得老子无家可归,老子送你儿子下大河,算是轻巧了你。”

“拿来!”罗玉兰听不下去,要过话筒,大声说,“朱仲武,你个没得人性的黑心肝,梁校长惹你了吗?别个教书人,斯斯文文的,你个黑心肝,为啥子把他也沉大河?你说,给我说清楚!”

朱仲武大概没想到伯妈真来了,愣了会才答:“伯妈,实在对不起你老人家,我不晓得梁校长是仲信哥亲家,请老人家原谅。”

“就算他不是我儿子亲家,你也不该杀他,他是老师呀,你没读过书吗?你说干儿子忘恩负义,你才忘恩负义!”

“伯妈,他是共产党。共产党害得我有家不能回。”

“就算是共产党,你就该杀那么多人?没得人性的畜生!”

“伯妈,我们国民政府几百万军队,都给共匪打垮了啊。”

罗玉兰本想说我不管你们两党的事,可她却顺口说道:“那是善恶有报,活报应。”

“伯妈,你不要相信共产党,他们今天是利用你,他们要共产共妻,把你们家的财产分光,老人小娃一样下田下地。”

“我不怕。人人有饭吃,家家有地种,个个靠劳动,有哪样不好?那才有人性。”罗玉兰一顿,“朱仲武,你出来缴枪,免得遭打死。你只要投降,我给解放军说,包你不死。”

“伯妈,莫信他们那套,我们领教够了,我不怕死了。你老人家快回去,不要管我,我誓与山寨共存亡。”

“干妈,不跟他说了,你们快后撤。”安贵劝走干妈,挺起腰来。他没用话筒,声音却比话筒还大,响彻山野,朝寨子道:“朱仲武,你污蔑共产党忘恩负义,国民党不忘恩负义了么?上回,国共一起打败北洋军阀,刚一胜利,国民党就叛变革命,重庆上海杀了好多革命志士,仲智哥哥就是那回遭杀的。这回,抗战一胜利,你们就要消灭八路军,进攻延安,打死好多人,反而有理了。在成都,我帮黑伯伯做了好多事情,原来一团乱麻,我帮他理清了,我对得起黑伯伯。朱仲武,解放军已经仁至义尽,马上要进攻了。”

滑杆赶紧抬起罗玉兰,匆匆走开,不出一里,“嗵!”身后的迫击炮响了。

从未见过打炮的罗玉兰,顿时一阵心惊肉跳,脑壳“嗡嗡”作响,紧接,第二炮再响,她深深吸口气,平息剧烈心跳,拍拍滑杆:“停下,我看看。”

“婆婆,看不得,你受不得惊吓了。”朱川劝。

“不,我要看看。”滑杆停下。她靠在朱川身上,朝铁石寨看去,只见烟尘漫天,土石乱飞,响声震耳。尘雾中,铁石寨墙掀去一角。罗玉兰却突然怜悯起来:“喊解放军莫把他黑心肝炸死了,留他条命。”

回到老院子,罗玉兰只觉头晕心紧,直打干吐,仰靠太师椅上。

没多久,仲全从铁石寨回来,朱川问:“打下来没有?”

“打下来了。解放军又死了一个,土匪死了二十四个,俘虏三十一个。司令和朱仲武,还有乡丁杨队长跑了,解放军正在搜。”

罗玉兰说:“莫让他跑了,一口一个伯妈,嘴那么甜,心那么黑。”

五点过,有农人向解放军报告,见一瘦高个钻进老院后山森林里,没见出来。

安贵笑了:“龟儿子学我嘛,越不敢去的地方他越要去,出其不意。”

安贵和仲全熟悉后山地形,协助解放军很快布下大网,密密层层,休想溜之。

随着大网步步收紧,最后,只剩朱家那片墓地。阳隐去,雀归虫静,颇感阴森,加之黑洞洞枪口,更是恐怖。

安贵从正面发现朱仲武时,副司令正在曾祖朱顺成墓前磕头作揖,低声祷告,非常虔诚。显然,他没想到解放军会识破他的诡计,迅速搜捕老林,这么快这么紧,更未发现已被团团包围,枪口对准自己,继续磕头。

持枪拜祖,带血作揖,岂非莫大讽刺?胡安贵乐不可支,突然大声说:“朱仲武,这下该认输了嘛!干妈要解放军活捉你,你老老实实举起手,我们不打死你,你双手沾满血,莫望祖宗保佑了。”

副司令一惊,猛地一蹲,眨眼功夫,迅速伏在朱继宗和公公两墓间之凹处,脑壳隐在《辛亥前驱》墓碑后,枪口伸出墓碑右侧,整个身子隐藏不露,动作之快,难以想象。看得出,准备充分,防备及时。“哒哒哒”冲锋枪立即射出一梭子弹,有个战士立即倒下。

“甩手榴弹!”有人喊。

安贵忙喊:“甩不得,甩不得,那是辛亥前驱陵墓。”

连长马上制止:“不能炸!活捉他。”

安贵熟悉地形,悄悄爬到副司令后面,朝朱仲武前面甩了块石头,“当”一声落在拜台上。副司令一惊,右手抬起枪。安贵趁机抠动左轮,“啪,”声音不大,副司令右手一抖,冲锋枪掉下地,撞得墓碑一声钢响。安贵趁势一跃,死死压在副司令身上。

三个战士迅速跃到跟前,把他双手扳到背后,摘下手枪,仲全把棕绳递给安贵,副司令被捆的扎扎实实,动弹不得。

朱仲武被活捉的消息立即传开。罗玉兰松了口气,说:“还好,留了条命。去看看黑心肝成啥样子了?”

小门外竹林中,背包挎弹的解放军押着朱仲武往外走,送乡政府关押。此刻的副司令脱去几天前的青布长衫,穿件农人短袄,大头皮鞋,脸上身上沾着泥巴,因为捆绑,腰板伸直,更显瘦高,不见往日儒商影子。倒是副司令先看见罗玉兰,喊:“伯妈,”

“我不是你伯妈,你还有脸躲在祖坟前杀人!不怕玷污了朱家祖坟!没得人性!”

“伯妈,我不是在祖坟前杀人,我是跪别祖宗。”

“你是玷污祖宗!朱家没有你这个后人。”

他仍然回头说:“伯妈,你莫恨我。”

第七十八章 两 场 大 会

追悼会在小学操场举行。除悼词由刚回乡政府的向师爷撰写外,朱仲文校长包干所有哀悼会事宜。学校正值寒假,可一听说是给梁校长开追悼会,绝大多数家长学生踊跃赴会,有的头包帕,有的提着香蜡纸烛。当地三个专办丧事的锣鼓班子不请自来,边走边打,十足的土洋结合。

会场前,九烈士棺材由右而左,梁校长、李保丁、胡登科和六位解放军烈士。因为不搭会台,小学师生站前,解放军列后,家长和乡民围于四周。烈士家属罗玉兰、胡安贵和李保丁爸爸列于右边,立惠怀抱儿子和朱川头包白孝帕,立于梁校长棺材旁。

大会尚未开始,锣鼓紧响,加之逢场,且有罗玉兰到会,乡人几乎站满操场,却不喧闹,肃穆而庄严。

大会主持人朱仲文一招手,锣鼓停声。接着,宣布追悼大会开始,向烈士默哀,三鞠躬。继之,解放军连长致悼词。向烈士家属致敬。按次序,再下来应由学生和解放军依次向烈士鞠躬或献白花,告别遗体,安贵乡长大概觉得应该讲点什么,借此宣传政策,便大声说道:

“各位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今天,大家来得很齐,我为胡登科的父亲,非常感谢大家对梁校长、解放军、李老弟和我儿子的敬重和哀悼,我向大家敬礼。”说罢,他面向群众深深鞠躬,“大家晓得,我的干妈朱大娘也来了,有的乡亲可能认不得,我介绍一下,她,”安贵一顿,指指坐着的罗玉兰,“就是朱大娘,我们龙兴场罗家院子人,现今是涪州县的社会名流,是闻名四川的保路先锋,是辛亥革命元老,是革命前驱,民国初,她当过我们县首届议员,是我们县的光荣,是我们乡的光荣。大家鼓掌,向她致敬。”

激烈的掌声未毕,乡长说:“现在,请朱大娘代表我们死者家属说几句。”

又是一阵掌声。罗玉兰由朱川扶持刚站定,顿时,会场鸦雀无声。她理下白发,停了下,说:“各位乡亲,我老了,七十七了,不会说话,大家莫笑。干儿子喊我说几句,我就说几句,就是他不喊,我也想说几句。今天,我很欢喜,我不怄气了。那几天,我听到孙女她爸爸给土匪打死了,我干儿子的儿子,就是我的干孙子死了,我怄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怄糊涂了,怄老了,我有好多岁也不晓得了,现刻,我不怄了,我欢喜了,为啥子欢喜?我看到这么多乡亲,来给梁校长和解放军送终,给他们鞠躬,没有忘了他们,好多人还哭。我欢喜,我满意了,我也给你们鞠个躬,多谢你们心意。”

礼毕,她继道:“安贵说我当过涪州县议员,我是当过。那是二三十年前了,民国初那些年,我敢说,我不怕,见到不是,我就要说,知事和督军怕我们议员,但是久了,他们不想听了,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恨我了,我也懒得说了,由随他们,再到后来,不准我们说了,想哪么就哪么,独断专横了,今天你拉他打我,明天我拉你打他,今天是朋友,明天是仇人,后天又是朋友,打来打去,混战二三十年,别个说人命关天,他们不把百姓的命当命,当蚂蚁啊。粱校长是我孙女爸爸,胡登科是我干孙子,都是我朱家的人,把他们沉大河的,也是我们朱家人,哪个?朱仲武,我侄儿,一家人杀一家人,兄弟互相杀嘛,弟兄间为啥子不能好好商量,你让一点,我让一点,就完了嘛。仲信的外公说,改朝换代都要死人,我还不信。今天也是改朝换代。我们家里,我二儿子给他老丈人拉进国民党,大儿子说是共产党,两弟兄不是很亲热么,没打架嘛。哥哥莫得本事坐朝廷,你就让弟弟来坐。你国民政府,一口一声为国民为百姓,百姓在做啥子?在饿饭,在挨冷,在讨口要饭,在拉丁当炮灰,害得别个妻离子散,无家可归。我大儿子是医生,包伤救人,你也把他打死,他是恪守人性啊。梁校长教书人,斯斯文文,你也把他杀了,你们没读过书?今年过年,我们家防空洞住了八个要饭的,有个杨婆婆,儿子当兵死了,那天半地动,政府说那是地震,防空洞顶塌了,把杨婆婆压死了。防空洞是我们挖的,我们欠了一条命债啊,我哭得比妈死了还伤心,他们也是人呀,也是一条命嘛,他们为啥子那么苦?你国民政府保障不了百姓吃饭穿衣,只晓得派捐收粮,只晓得拉丁拉夫,你只会打仗,你就是伪政府,你就无用,你就该把江山让给别个,莫占着茅坑不拉屎,让别个当几天皇上,替天行道。解放军打土匪解救老百姓,就是替天行道嘛。现在好了,朱仲武这个莫得人性的黑心肝捉到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梁校长和解放军瞑目了,我欢喜得很。有人造谣,说共产共妻,我不相信。人人有饭吃,个个有衣穿,家家有地种,莫得讨口要饭的,有啥子不好?是讲人性,我欢喜得很。你们都晓得,我们朱家有田产,每年的租谷吃不完,新政府若果要我把田土交出来,我交,不得说半句二话。”

顿时,掌声良久。安贵双手举得高高的,拍得最久,手掌拍红。

“我不会说,莫笑,尽是胡话。”罗玉兰补充道。

又一阵掌声。朱川扶住婆婆,生怕她过于激动,引起头晕心紧,原来婆婆脑壳清醒,不糊涂呀,虽然思路稍乱,还是合情在理,若不怄气,讲得还好,不愧十年议员啊。

接下来,瞻仰烈士遗容或献白花,气氛不再悲哀,倒是有点活跃。

下午,烈士灵柩将船运至县城陵园安葬,罗玉兰得知,对安贵乡长说:“梁校长和你儿子都是朱家人,留下来埋在老院子后坡,挨着你干爸。”乡长欣然答应。

当天下午,安贵和罗玉兰等近百人,送梁校长和登科灵柩到老院子后山下葬,经她要求,梁校长遗体暂时放进给她备好的墓穴里,修好再移,不变她的位置。

土匪尚未彻底肃清,恶霸地主尚在暗中勾结,民间藏匿枪弹不少,社会一时较难安定。所以,县军管会立即批准在龙兴场开会公审匪首朱仲武,就地正法,镇压反革命,震慑敌人。

三天后,镇压反革命大会仍在小学操场举行。不过,会场气氛大变,气愤,兴奋,扬眉吐气,亦不乏庄严与谨慎。小学的最高屋顶和附近山包上,架起机枪,会场四周站满持枪民兵,一队解放军巡逻四周,防备余匪劫场。

头天下午,罗玉兰得知枪毙朱仲武的消息,左思右想,最后,看在“黑团长”面上,还是找到安贵,说:“安贵呀,人命关天,不杀哪个黑心肝要不要得?把他关到死!”

“干妈,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啊。若果不杀他,反革命胆子更大,群众也不跟你新政府了。长了敌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何况,上级已经批准,很难改变啊。”

“我是说,他罪该万死,哪么打都要得,只是给他留条命。人生一世,就是为这条命嘛。去年,他爸爸黑团长明明晓得你遭捉拿,还是保护你。那年,你干爸遭难,你黑团长伯伯硬是两肋插刀,为继宗哥哥报仇,我们朱家人都喜欢黑团长。”

“干妈,你就为难我了,我是新政府的乡长,要是百姓看见我殉私情,枉王法,以后就说不起话了,群众也不信任我了。干妈,你也为我想想。”

罗玉兰想了想,也是道理,自己也很痛恨土匪恶人嘛。她问:“我可以见他最后一面吗?”

“当然可以。”

“还有,尸体莫丢给野狗,我们收尸,弄回乡头埋。”

“可以可以。”

这晚,罗玉兰喊仲文领路,去乡政府大院见死刑犯侄儿最后一面,哪知仲文不愿去,问他为何,他先不说,问急了他才说:“伯妈,本来,我没遭土匪杀,有人说因为仲武是我兄弟,保了我,我再去看他,更要说我同情仲武,弟兄之间划不清敌我了。”

如此一说,罗玉兰不再说话,便由仲全带她去。看守的战士见她探监,先是一怔。仲全告知她和犯人的关系,并经乡长同意,战士方才放她进去,仲全仍然守在门外。

朱仲武躺在稻草上,脚被捆实,看见伯妈,眼睛潮湿,说:“伯妈,对不起你老人家。”

“事情过了,莫说了。”几滴老泪滚出罗玉兰眼睛,“晓不晓得你的下场?”

“他们还会饶我么?”

“晓得就好。你莫怪哪个?是你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吃夜饭没有?”

“伯妈,吃了。”

“吃了就好。听说你喜欢吃麻饼,我带来几个,你吃个够。”

朱仲武泪若泉涌,接过伯妈的麻饼大口大口吃起来。罗玉兰转过脸来。

这天,罗玉兰没到审判会场去,坐在仲文家里。仲文家离操场很近,仅隔那条去涪州的官道,坐在窗前,会场说话听得一清二楚;站在窗前,会场情景看得三清四楚。此刻,她听见会场人声鼎沸,不断高呼口号,大会依然仲文校长主持。他一宣布“坚决镇压反革命大会开始”,会场立刻鸦雀无声,接着,他大声宣布大会纪律和注意事项,末了,唱“团结就是力量”。听得出是解放军和小学生唱,一边声音尖甜,快且急促;一边声音雄壮,慢而豪迈。歌罢,仲文大声说:“请龙兴乡军管组组长讲话。”

杨排长宣读着向师爷撰写的话稿。大意讲了当前国内形势和任务,特别指出,当前最急迫的是减租退押清匪反霸,团结各界群众,恢复生产,渡过荒难关。而迫近眉梢的是肃清匪特,镇压反革命分子,稳定社会秩序。

杨排长读完,随口发挥:“我们军管组不是长期政权机构,我们的任务不久就要交给乡政府,他们才是人民的政权,为人民服务的政权,你们要信任乡政府,相信胡安贵,跟他走。”

仲文校长领头呼口号:“坚决镇压反革命分子!”“毛主席万岁!”

接着,仲文校长高声宣布:“把反革命分子朱仲武押上来!”

人群一阵骚动,立即传来几人跑步的声响。过了一阵,大概到得台前,声响止息。

待声响全息,朱仲文再喊:“现在,由涪州县龙兴乡胡乡长宣布朱匪仲武罪状。”

罗玉兰听着,似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胡安贵朗声念着:“四川省涪州县龙兴乡人民政府宣布,经查证,朱犯仲武现年三十岁,籍贯四川省涪州县龙兴乡朱家院子人,生于四川省成都市暑袜北街。其父为大资本家,现已逃往台湾。该犯自幼好逸恶劳,劣根丛生,不思从善。中学毕业即投奔国军罗广文部,因其诡计多端,很快升至营长,后受军统训练。困守长江三年间,多次勾结地方势力,镇压下川东农民暴动,双手沾满革命群众鲜血。今年解放大军入川,该犯所部妄图阻挡,未能得逞,兵败后该犯潜来本乡,自任反共救国第九路军副司令。仅两个月,组织土匪暴动,杀害地下党员和解放军战士七人群众两人,打伤解放军和群众二十三人。经解放军和地下党及人民群众数次围剿,该犯及其匪徒大多落网。根据该犯累累罪行,并报请中国人民解放军涪州县军管会批准。现在,本乡长宣判。”

到此,安贵乡长一停,清了清喉咙。罗玉兰明知结果,依旧屏住呼吸,等待下文。然而,她终于没忍住,她走到窗前,朝会场望去,只见安贵挺胸抬头,念道:“对反革命罪犯朱仲武执行枪决,立即正法。”顿时,会场群情振奋,一阵骚动。

安贵不慌不忙,放下判决书,拿起桌上红笔,在桌上有力地画了个大叉,再慢慢放下笔。稍顷,他举起那纸牌,原是古来通行的杀人令牌,上写的“反革命分子朱仲武”八字,被红叉盖完,没留一点。他将标牌猛地往下一甩,大声命令:“拉出去枪决!”

罗玉兰腿一软,赶忙扶住墙壁。

台下,立即有人捡起标牌,迅速插在朱仲武背上。那知朱仲武一反斯文常态,破口大骂:

“胡安贵,你个龟儿子,老子杀了你儿子,打死几个‘八路’,老子赚够了,哈哈,老子在鬼门关等你。”

顿时 ,口号声响起:“打倒反革命朱仲武!”“坚决镇压反革命!”

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压住了罪犯的狂喊。大概防备劫法场,几个民兵即原武哥会员推着朱仲武往河滩一阵猛跑。朱仲武被拖着,头却依旧昂起。后面,响起撼人血性的军号:

“哒哒的的,哒哒的的。”庄严、威武、神圣、天理难容

罗玉兰退下窗口,用手捂住胸部,闭上眼睛,等待那惊心动魄的一刻。

“嘭!”枪响了,“嘭!”再补一枪。罗玉兰浑身一颤,稳住身子。

下午,仲全请人裹紧尸体,抬回老院子,用篾席包好捆实,埋在后坡的边角处,与陵园有相当距离,不能混在一起。

朱仲文回到家,一脸兴奋。罗玉兰说:“仲文,你为啥子去组织大会,另外找个人要不得吗?”仲文看伯妈不像说笑,认真地答:“朱乡长喊我去,我也想过不去,但是,我敢不去么,也找不到人。”

“你喊把朱仲武押上来,喊得那么大声,我听起来脸都发烧。”

“伯妈,我也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你老人家要体谅我,新政府讲究公私分明,不殉私情,我不敢违犯呀。”

“我是说,哥哥喊把弟弟押上来,判枪毙,旁人要笑我们朱家无情无义。”

“伯妈,他是自作自受。他是保了我,没捉我杀我。我该感谢他。但是,我早就喊他过来参加革命,他不听嘛,硬要各保其主,各走各的路,主子跑光了,他还那么顽固,硬把梁校长胡登科沉大河。”

“当然,是该报应。”罗玉兰点头应着,脑海却略过一丝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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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第七十七、七十八章)蒋立周的评论 (共 8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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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平年代感谢“七月老神仙”先生推荐,希望我们结成网上朋友。 网友 蒋立周 10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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