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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初恋情书》第四卷书信

2017-08-13 19:58 作者:ShakespeareSky  | 1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7月7日 在乡下爷爷家

小婉:

没想到我会给你写信吧!此刻,收到信的你,是还在生气呢?还是开心了一点呢?我不知道。我好希望是后者,你难道舍得让我失望么?我想你了。

暑期一晃悠,就过了一个星期了,我原本打算直接从学校出发,往西南方向旅行,这你也是知道的。到成都、重庆,又或者是云南都可以,只想真正的走出去看一看,去看看那些在地图上可以轻易分辨出,但又感觉无比遥远的地方,认真地去走一走。

说心里话,在我的内心里,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太不真实了。而18岁以前的旅行,也仅限于家乡的县城和老家的乡村之间,更多的是和妈妈在一起,不但不自由,更有许多不愿意去做的任务。而在那些回忆之中,自然也就无所谓风景和印象了。那些如同差务一般的旅行,只能在爸爸限制的时间内从终点回到起点。

所以暑期到来之前,我就一直在做准备,心里自然也是无比的期待,这样一个有意义的暑期。关键是爸爸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这个想法,还专门拨了款项,支持我这个大胆的计划,我自然也是HAPPY了很久。(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虽然也有担心路上会遇到各种情况,也想找一两个旅伴,可这究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送走了你之后,我就在空寂的寝室里感受到了孤独的威力,再加上心绪有些纷乱,便有了先回家的想法。于是,在学校多待了一天就决定回去了。

到家的时候,可把妈妈高兴坏了,她一边张罗着给我弄好吃的,一边埋怨爸爸的独断专行。可能是我的表情很有些落寞了,起初爸爸还担心地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或者是身体不舒服。当我说我只是想先回家看看,爸爸立马就取笑我是个“怂包”,更是不顾妈妈的抗议,重又把旅行经费没收了回去,还摆出一副对自己的儿子十分瞧不起的样子。

我几次想向爸爸陈明心事,但又觉得不太必要,只好硬着头皮听爸爸在饭桌上吹嘘自己十六岁就到了北京,十八岁就单枪匹马杀到了中朝边境鸭绿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到了二十岁,还迈不开步子去。然后又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喝闷酒。

我就有点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很丢他的脸了,几次想要争辩,但还是忍了下来。妈妈倒是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让我别听爸爸瞎吹,安慰我想在家里怎么玩就怎么玩,末了又到房间里偷偷塞给我一些钱,让我应付同学们的聚会活动。因为我到家之前,就有高中同学来知会过了。

我突然就感觉心里一酸,还是妈妈最好,我真宁愿不要长大,让时间一个劲儿地倒回去,一直陪在妈妈身边。

可是到了晚上,可恶的爸爸又来书房里立约了,令我可以在家里接待同学朋友,但不允许参与聚会和在外面留宿,如果有醉酒和不归宿的情况发生,立马就把我发配到乡下爷爷那里去,参加劳动改造,否则就要在大二学年开始削减生活费。

我几次想开口,表示自己一定会做得更令他老人家满意,可每次一想要开口,就被他老人家制止,更是强硬地表示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于是,目送他老人家从书房里出去的时候,我心里又觉得好笑,他这假装的严肃我又怎么会不一眼识破,心里自然明白这都是他的经验之谈,并且自己没有任何心情去参加聚会,这样一来就更没有忧虑的必要了。

回家的前几天,给爸爸妈妈汇报了一下,第一学年的学习生活情况,爸爸觉得很满意,至于他是满意我这几天在家里的安静状况,还是满意我汇报的学习生活情况,我不太清楚。他的态度也从刚开始的假装戒严,恢复到了正常的那个他了。更令我高兴的是他特意在书房里给我添置了一把软椅和一套茶具,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要在以前,自己只有偷书和借书的份儿,如今他都以这样的胸怀来接纳我了,我自然就更加敬他了。

白天他们都去上班,我起床来,早餐已经摆在桌子上了;中午从冰箱里把妈妈昨天晚上就为我预备好的饭菜拿出来热热就可以;到了傍晚,我们又可以开开心心地大吃一顿了。日子似乎都幸福得没有边际了,心情也不知不觉地开朗了起来。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乏,听说我已回家的同学也多了起来,我觉得自己也该出去透透气了,但希望是一个安静的地方。于是就告诉爸爸,我想去爷爷奶奶那儿住一段时间,爸爸似乎就更高兴我这个决定了,为我简单地整理了行李又塞给我一些钱,我一早就从车站坐上了回老家的班车,此时,也就正在爷爷家的堂屋煤油灯下给你写信。

因为近来一直睡不好,一大早起床精神都有些不济,但还是强打了精神出发。爸爸叮嘱我:要有个大学生的样子,别像小时候一样调皮,如果被爷爷奶奶告状就家法伺候,绝对不会顾忌我已经是一个大学生了。我只觉得爸爸有些烦人呐,就抬头多瞅了他一眼,没想到他立马就不自在了,好似明白了自己说错话了似的,又去催妈妈把昨夜赶做的糕点快点打包起来,一边嚷着自己还要赶着去上班呢。

我突然就觉得爸爸好可爱,而自己以前竟是那样的惧怕他。这种感觉太奇妙了,似乎才离家去了一年,自己就变了个人似的,而这种变化所带来的被尊重只让人觉得十分的惊喜,好似自己就突然一下长大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

早上的日头已经白化,我十分钟从树荫下走到车站就已经是满头大汗了,洒水车开过去不到几分钟,路面就把刚洒的水蒸发干了,短途车站的隔壁就是长途车站,我七天以前就是从省城学校回到这里,今天从短途车站坐小巴去爷爷家,突然就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然后就想起你坐在车内不理我的情形,还有我们去车站的时候,你几次避开了我伸过去的手,我只记得我那时搜索枯肠,但越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知道你那时一定是在生气了,并且还是很严重的样子。

我站在车外。看着车窗里头的你,又想到天的时候,你对着窗外的我,笑得脸上红扑扑的样子,只觉得心头涌上一股变得陌生的惆怅,可是你竟然一路都没有说一句话,车子一开动,我才发现自己呆过了头,可是我已经来不及了,我让你生气了,竟然连“对不起!”都忘了说,我在心里咒骂着自己真是该死,想冲上去把车子拦住,补上我的道歉,补上我对你的道歉,可是又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汽车载着你,快速地开走了,我只觉得心里突然就一下子空了起来,有了一股想哭的冲动,如果我现在向你道歉,补上我的“对不起!”你还会接受么?我的小婉,对不起!都怪我太呆。

真是对不起,这会儿你一定又得伤心了,可我似乎也绕不开,这令你不开心的事情了,那就讲一下我今天的开心事儿吧!如果此时你能同我在一起感受,说不定你也会一整天兴奋得如同我现在一样睡不着觉的。

噢,SORRY!允许我暂停一下,煤油灯芯快要烧完了,我得去换一根,一会儿再接着写。对了,爷爷家今天停电了。

好了,灯芯换好了,在神龛下面的条桌上找到了,小时候弄过这玩意儿,这会儿竟然觉得十分新奇,使用的是一指宽的棉条灯芯的古旧煤油灯,不知道你曾见过没有,手动机械的小滚轮一转,就可以调节煤油灯的亮度,再加上烟囱一样的透明玻璃灯罩,即使起风也不要紧,可比蜡烛安全好用多了,县城的家里早已经没有了这个,爷爷奶奶可还在使用。

这会儿坐在堂屋里给你写信,感觉自己就像古时候要进京赶考的书生一样,充满了诗情,只可惜你不能像那温柔可爱的白狐一样变来我身边,和我一起分享这静谧的乡村夜晚,我觉得你会觉得遗憾,是么?我想一定是的。

你一定觉得我真能编造,可这都是真的,只要你不嫌弃这笔迹并不太洁净就万事大吉了。

一大早就跟着车子往乡下来,车子一启动,心情也就轻松愉快了起来,中小学的时候无数次往返这条路上,竟然从来没有觉得这一路的风景好看,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回故乡的公路,一直伴着河流在走。跨过出城的大桥之后竟然很有一段都是宽阔的沙滩,自己竟然从来没有到这河滩上来玩过,想必是家里担心溺水的缘故,此时却遗憾得无以复加。

路况比记忆中的样子好了太多,漆黑的沥青路面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点点的星光,车子一直沿着河岸在走,偶尔有一间采沙场掠过。大片的田野开始在眼前铺开,金黄的稻浪和新插的晚秧交替出现,城市被远远地抛在了后边。

老家距离县城有五十来公里,自从小学六年级转学到县城之后,回去的次数就越加稀少。印象中的旅程是枯燥和昏昏欲睡的,这一刻的自己竟然是十分的精神,道边的杨树正是茂盛的时候,巨大油绿的叶片闪烁着耀眼的白光,对比与记忆之中的样子简直就发现自己真是罪恶了,而那时的自己究竟是在看什么?注意力都集中在哪儿了?可又全然回忆不起。

惊喜也就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地出现,心里预料着的景物一出现,必然就会小小的高兴一次,例如某处会有一个大弯道,某处会跨过一座桥,一个池塘,又在某处自己隐约地记得有一座石头加工厂,又在某处会看见自己跟着人们赶过庙会的广场,于是,自己的期望就一次一次地成真,自己的预测总是分毫不差地变成真实,于是越靠近老家的地带,心情就越是激动了起来。

这感觉很美妙哟,我简直要感谢自己选择了这趟旅行!

行车很快,竟然只用了七十七分钟,而在印象中是需要两个半小时的,我在通往村子的路口下的车,走到爷爷家还需要穿过一个大队,全程有两公里的样子,而当时还不到上午10点。

我下车的时候,竟然还碰到幼时的玩伴程川,而他似乎是呆了好半天才叫出我的名字,我们热烈地握手,都兴奋得不得了,差点就要互相拥抱了,而随即他又有点不自在了起来,有了一些客套,看他不太忙的样子,我便邀请他去家里坐坐,可他又推说自己正赶去办事,我的心里有一些纳闷,就目送走了他。

程川比我大两个月,可他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父亲了,这是爷爷告诉我的,我觉得很震惊,我们还才只20岁呀,可又想到他黝黑的面庞和粗壮的臂膀,和乡里、村子里的风气,竟又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

但一想到和他握手之后,他突然产生的那不太自然的客套,心里又觉得不舒服起来,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两个大队中间的山包上是我曾经读到五年级的小学,因为是放着暑假的缘故,这会儿的学校里面安静异常,但学校旁边的小卖部竟然还在,而且还是八九年前的那个样子,突然一下我就高兴了起来,而当时的自己已经是汗流浃背了,远远地看见店堂里的冰箱心里就更高兴了,大步的往里面去。

还没进去就看见几个头发糟糟的小朋友正围着电视机在看《西游记》,电视里正放到唐僧经过五指山,帮孙猴子揭去山顶如来佛祖符咒的桥段,然后孙猴子在一阵山崩地裂中飞身而出,奔向唐僧大喊着“师父!”的感人场面,小家伙们随即爆发出一阵响亮的欢呼,正好踏进店堂的我也忍不住跟着叫了起来,孩子们一回头,眼神里都充满了疑问,好似我就是那个从天而降的猴子一样。

我一抬头,又惊喜了一下,看管小卖部的竟然还是当年的那个婆婆,只不过是头发更白了一些,但精神还是十分的好,她老人家定定神地看我,然后又似乎想了一下就断定:“你一定就是那个……”

“丁二伯家的大孙子!”我一下就好高兴了。

老婆婆一阵激动:“啊呀呀呀呀,都长这么高大了呀!你爷爷前些时还念到过你那!真是好福气呀!”

我也赶忙夸她好福气,这么些年过去了,一点儿都没变。

她老人家一笑,额头上的皱纹都能夹死苍蝇了,我只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的亲切可爱,正寒暄着我就去开冰箱,突然一下电视就闪了,孩子们的注意力似乎已经全不在电视上了,都望着我打开的冰箱。

婆婆一皱眉:“啊呀,又停电了,只怕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了!”说着就让我赶紧拿要买的东西,别把冷气全放跑了。

我转念一想,也是,就又看见了冰水和冰棒,心里想着停电,冰水不怕,只怕冰棒会化掉,便暗暗地数了一下小朋友,就拿定注意要了八支冰棒,老婆婆有点不理解的同时,我开始把冰棒一条条发给小家伙们,老婆婆又一下笑了起来,有两个小家伙很害羞,起初不肯接,婆婆忙说:“哥哥请你们的客呢!还不快接,哥哥可是个大学生呢!”

小家伙才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又撕开,伸出小舌头“吧嗒吧嗒”地舔着,时不时偷偷地看我一眼,羞羞地笑一下。我一下子也高兴得不得了,和他们一起分享吃冰棒的乐趣。其中有个小女孩有点小肥肥的样子,很是可爱,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我就突然想到了你,看到她的绿色鼻滴一会儿流出来,一会儿又用力吸进去,我觉得不大好,几次想吸引她的注意力告诉她处理一下,可小家伙只顾忙着在对付快速融化的冰棒,一会儿吮吸着冰棒的上头,一会儿又把冰棒举过头上,用嘴去接那融滴下来的甜水,专心得很啊。

其他几个小朋友也一样,来回地转着冰棒,挺着脖子忙得不亦乐乎。老婆婆看着我们笑眯眯地问问我县城家里的情况,末了,差不多休息了二十分钟也该走了,小朋友们都好像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目送我出去,我心里一阵怜爱,就又请他们各吃了一根,小家伙们这一下可都跟高兴疯了似的,一个个亲热地拥到我身边来举着手接,老婆婆也一下高兴坏了,告诉我这几支就收一半的钱好了,省得化成了水。我就决定把余下的五支也全部捎走,带给爷爷奶奶消暑去,结账的时候老婆婆硬要我接受了她的好意,我就又把她的面包、火腿肠、果冻什么的都买了一些,才心安地拎着冰棒离开了幼年时候的小学。

差不多一公里的路,我尽量跑得比较快,也花了将近十分钟的时间,因为担心冰棒化掉的缘故,我又热得一身大汗。老家祖屋的门头上依然是红色的“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一跨进大屋的石头门槛,就看见爷爷正拿着一把小竹片和剪刀在修篾席。我喊了一声“爷爷”,爷爷就赶忙放下手中的活儿,笑眯眯地来接我的行李,又把蒲扇递给我,并责怪我怎么不事先告知一声,好去路口接一下。我问他奶奶呢,他说奶奶去菜园里菜豆角去了。我赶忙把装冰棒的大袋子摊开,包装纸上的冷凝水都在淌了,我叫爷爷快吃一根,爷爷说要等奶奶回来一起吃。我问还是那个菜园么,我去叫奶奶回来好了。爷爷说你去叫回奶奶来只怕也都化成水了。还叫我别急,赶紧坐下凉快一会儿,他有办法。

爷爷说着就去了穿堂,我就一屁股坐到铺在石板上的席子上使劲摇蒲扇。祖屋很是高大,听长辈们说这都是祖宗们盖起来的,祖上曾经是大地主,家族兴旺得很,后来被兵匪打了下来,分了田地,但好歹是让活了下来。

席子铺在堂屋的天井旁边的石板地上,光线十分的好,又因为老屋够大,感觉一会儿就凉爽无比了。爷爷拿了五个碗出来摆在条凳上,然后又一一把冰棒包装撕开,和着甜水一起倒在每个碗里。我好奇地看着爷爷在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在挪动,爷爷提醒我别被破席子扎了屁股。我说这样坐在席子上真是舒服,爷爷说你小时候的天都是这样过的呢!我说怪不得这感觉会那么亲切呢!

正说着奶奶就扇着草帽回来了,一看见我也是欢喜得不得了,对我左瞄瞄右看看,又问起爸爸妈妈,爷爷便招呼他过去吃冰棒,而此时的冰棒已经全部化成了彩色的甜水,五个碗摆在一起还特别好看,奶奶突然就像个小女孩儿一样羞怯又兴奋了。

爷爷拿着冰棒棍蘸着甜水给奶奶尝,奶奶一边嚷着“好冰,好冰!”一边认真地分辨各种味道,又叫爷爷也一起吃,爷爷说你不先吃过,我是没敢吃的,涛儿是可以作证的,说着一下子呵呵笑起来。奶奶嗔怪了一下爷爷,又像个小孩子一样去端每个碗,轻轻地抿了一小口再又推给爷爷。

我看得都有点羡慕了,他们怎么能这么有趣,这么特别呢?望着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眼前像是过家家一样,我倒像是他们的家长了,末了奶奶又问起这冰棒的来由,我照实说了,奶奶又问那孙婆婆可说了什么,我说她讲到爷爷念起我,奶奶就望了爷爷一眼,却不想爷爷就一下子支吾起来,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起身去拾奶奶放在一旁刚摘回来的菜,说着由他去做饭。

我一时还没会过意来,爷爷进了穿堂之后奶奶才咕哝道:“个死老头子!”我一下忍不住扭过头去笑了起来。

爷爷已经把席子修补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两处毛刺边的还没修,奶奶收了糖水碗后再出来,手上是一点布头针线和枕头,我已经脱了鞋子盘坐在席子中央,奶奶把枕头递给我,只一会儿就用手针缝好了刺边,我提出要在这里睡午觉,奶奶就笑着说我和小时候是一个模样,这枕头就是拿来给我睡觉的。

我问奶奶程川的情况,告诉她自己在路口有碰到他。奶奶就叹了口气,说是程川耽误了,他初中毕业就被他爸留在家里搞大棚蔬菜,开始是因为人手不够,后来不知怎么的兄弟两个都丢了书本,跟着父母一起种菜。又因为头两年经验不足,菜是种出来了,可是长相不好,卖是卖掉了一些,更多的是烂在了地里,近来两年才开始好转,赚了些钱就又赶忙着结婚生孩子。

我听得有些惊讶,奶奶叹息着说他们家日子虽然是过顺趟了,可一想到以前白白净净的川子兄弟两个就觉得窝心,川子那么好个娃儿,最后还是离不了锄头。如果当时和我一起把书念下去,现在也该是个大学生了。

我问奶奶为什么程川的变化会这么大,完全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奶奶说程川初中毕业那年还想继续读下去,可是他爸看准了大棚不肯放他出去,川子还一个人跑到南方去打工,哪里晓得出去半年没往家里寄一分钱,还差点抓进牢里去,最后是他爸托人给他买了火车票送了回来,据说是被别人害得好狠,而程川原本想攒点钱回来继续上学的,老师也都上门做了好几次工作。再后来就是和他爸爸怄气埋怨大半年,然后才开始安心干大棚了。等到十七周岁一满,就被人相中家里的行当,婚事孩子就接二连三地来了。

我觉得很惊讶,想起五年级结业转走的那会儿,我还和程川约好在大学里见面呢。奶奶叹息了几声说:“这可能就是命吧。”

我说:“川子为什么不去想办法继续读书,他当年的成绩比我还要好一点儿呢!”

奶奶说:“川子爸爸的脾气没有人不知道,况且人家的家事不能管太多,帮忙就怕不讨人喜欢。但关键还是看个人坚不坚决。”奶奶还说:“也难怪川子爸爸那么暴躁的脾气,能养出这么两个性格和顺的儿子,可能这也是个好事儿吧!”

我还没会过意来,爷爷就招呼我们去吃饭,我这才又观察起他们来,爷爷似乎驼背了一些,奶奶的白发更多了一些,厨房里的柴火味道和饭菜的香味儿夹在一起特别好闻,爷爷伺候好了奶奶坐下自己才坐下,奶奶还是不笑也不吭声的样子,爷爷有些无辜地挠着头,又不自然的叫我多吃菜,我很有点想笑了但又觉得不大合适,夹起菜来一尝立马就冲出一句话:“好吃,真好吃,但比起奶奶做的味道还差那么一点点儿!”

奶奶“噗嗤”一下就笑了起来:“就你嘴甜!”

我暗想着:真奇怪,照说奶奶做的菜的味道我是早忘记完了,自己这不是故意拍奶奶的马屁么?可又一看到爷爷顿时轻松了许多,心里又不禁暗自得意起来。

回想着吃甜水那会儿的奶奶和这会儿的奶奶,我只是觉得好惭愧,好惭愧,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像爷爷待奶奶一样待你,而让你生那么大的气,气得你都不愿意接受我的道歉,我觉得自己很失败。

吃完午饭,奶奶特赦爷爷伺候我睡午觉,我连连说不用,奶奶就又假装严肃地说:“我就不能让他闲着!”我快要笑死了,偷看爷爷,爷爷正求救似的要我别再推辞,然后又假装服服帖帖地去给我打凉水、拿毛巾、擦席子。末了又给我泡来一大壶茶搁在天井边的石级上摊凉,完了之后又讨好地去跟奶奶请示报告。我躺在阴凉舒爽的天井边石板地上,心中似乎是从未有过的透亮,心情也变得舒畅徐缓,慢慢地就睡着了。

从学校送你走后的这几天我一直都睡不好,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经常很疲惫但又无法入睡,虽然和爸妈在一起也互动得很好,但似乎躺上床就全没了睡意,而白日的精神又十分萎靡。爸爸在书房里给我添置了椅子和茶具之后,我就老窝在软椅里莫名其妙地发呆,书上的字完全看不进去,经常一页翻开了好久,回过神来眼睛仍然在盯着那一行,我才知道自己又走神了。我想到你和燕子在女生宿舍门口,想到你气鼓鼓地和我去车站,想到我们在小花园的绿篱前亲吻,想到你扑闪扑闪的眼睛,想到你在车里倔强地不回头看我,任车子带着你远去,想到第一次在体育场上你在我怀里挣扎着的小脑袋,想到我们亲吻的时候突然失了力气在绿篱前东倒西歪的样子,冬青叶子在黑暗中簌簌地响……

一觉醒来只觉得全身像散了架似的舒坦,空气当中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宁静,让人心神很安,透过天井外边的天空简直蓝得不可思议,像是漂染过过一样,奶奶带了老花镜在纳鞋垫,时不时把针往头发上划拉一下,爷爷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填烟斗,屋外的蝉鸣似乎都有些嘶哑了,可他们似乎还在埋怨这毒辣的日光,不停地重复着SHIT这个单词,我来回地翻了几次身,觉得这样的放松实在是太奢侈了,而我又有多久没有感受到了?

壶里的茶水已经凉的刚好,我举起来对着壶嘴咕咚了几大口,感觉就更好了,爷爷奶奶一看见我抱着茶壶盘坐在席子上的样子就笑了起来,我甚至都产生了错觉,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老屋还是那个老屋,爷爷奶奶也还是以前的样子,只有自己突然变大了起来,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慈爱地注视着我,我却不能像以前一样苦恼撒娇了,我突然就觉得长大原来是一件很不划算的事情,因为长大了就会丧失很多特权了,就比如这会儿的自己就不能耍赖闹脾气了,更不能拱到爷爷奶奶的怀里面去了,哎呀,人生真是矛盾,你说是不?

我们一边闲聊,一边吃带来的糕点,爷爷忙前忙后的为我和奶奶服务,奶奶夸妈妈的手艺还是那么好,爷爷也又问起大学的学习生活情况,他们对我所描述的事物觉得十分的新鲜,奶奶都有些崇拜的神色了,以至于我都感觉自己是在撒谎了,把大学说得很天堂一样的好,奶奶甚至问起大学里的女孩子是不是都特别俊,我都不知道该怎回答了,可能她老人家就觉得大学里头就全是金童玉女了,末了我描述不清楚了,才说村后边望叔家的萍如果在大学里边也算得上是漂亮的女孩子了,正说着奶奶就不相信似的撇了一下嘴:那哪儿能?他们家的萍怎么会像个大学生?我有点哭笑不得了就告诉她:“大学里头的许多女孩子还赶不上萍呢!”奶奶说我尽瞎说,表示不肯相信。

我就又顺便问了一下幼时伙伴们的各种情况,对比起来,川子兄弟又算是幸福的了,眼下川子的弟弟也开始张罗结婚的事情了,而他的弟弟比我们还小两岁,可川子也就是这个年纪成家的,同辈的孩子们如今都出去打工了,除了川子兄弟常能看见,其他的孩子们一年都是见不上几次的,过年的时候回来,过完年就又走了,再或者就是家里要办些要紧的事情会赶回来,平时是很难碰见年轻人的,都是些老人在家里照顾着上学的孩子,年轻力壮的都去外头挣钱了。

说着又提到了萍,爷爷说我随爸妈搬去城里后,萍还经常来问我几时回来玩,一定要来找我一起玩。我说自己怎么都不知道这些事情,奶奶说你和你爸妈都搬走了,还告诉你这些事情也没有意义了。我说这怎么会呢?年轻人都是朋友嘛!奶奶咳了一声,又似乎望了爷爷一眼,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口气:“好好读你的大学,人家都谈婚论嫁了呢!”

我说:“这也不要紧啊,以前上小学时感情还是很好的。”

奶奶刺了我一眼,我才发现自己很有点说不清楚了,才又只好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些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我只是想去问候一下,都这么些年不见了。奶奶从老花镜上头审了我一眼才又低下眼去说:“问候个什么?说不定人家早把你忘了呢!”

我感觉这个话题都有些扯不清楚了,可又想多了解一点昔日的萍的情况,可奶奶就像个警惕的侦探一样不停地想要在我的话里侦查出什么,我又只好去问爷爷,爷爷本就对我们的话题很感兴趣,可爷爷刚要开口,奶奶就跺了一下脚,这样一来爷爷就对我表现出一副无奈的样子了,我赶紧扭头去看奶奶,奶奶正装作若无其事地纳鞋垫,可我刚一扭头看爷爷,爷爷又似乎是匆忙之中收回眼神,不太自在地让我吃点心喝茶,一副欲言又止,不吐不快,可又泰山压顶的复杂表情。

你知道当时的感觉么?就觉得时间似乎都停滞住了一样,和爷爷奶奶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着,躺在席子上看天井外头的云,一朵朵的一动也不动,凉爽的风轻轻地在堂屋里流动,心里静得和在学校时完全是两个样。我当时就想到,如果你也在旁边那一定是最完美不过的了,我们搬一对小凳子排座在爷爷奶奶跟前,听他们讲以前的老故事,我们可以去菜园子里摘豆角,可以在后院里喂小白猪,我们还可以帮着爷爷烧那个庞大的柴灶,然后和你一起分享这些充满乐趣的事情,让你看一看我小学五年级时候生活的样子,再又可以带你去拜访我小时候的玩伴,去听他们讲我小时候的趣事……

傍晚的时候川子兄弟过来串门,送了一大包蔬菜和一个大西瓜来,一定要我尝尝他们家的最新产品,可把我们都高兴坏了,切了西瓜在天井边纳凉,问些近期的情况,亲热劲还是那么足,川子弟弟也长高了好多,一脸的喜气,一声一声的“涛哥儿”把我都带回到十年前的回忆里去了。

爷爷去喂猪,奶奶准备晚餐,川子掏出烟来请我,我表示自己还不会,他突然就有些不知所语了,川子弟弟因为家里还有事就知会了爷爷奶奶先走了,我也提出和川子出去走走,爷爷要我一定把川子兄弟留下吃晚饭。出门的时候我把手臂搭在沉默的川子肩上,川子先是一怔,而后又投来一个感激的微笑,我们慢慢的走向田野,然后天色就慢慢暗了下来。

我问川子这些年有没想起过我,川子说开始几年还老盼着我回来玩呢。我问川子萍的情况,川子就轻轻地叹气说萍简直就是被她爸给卖了。我表示不理解,川子突然就有些愤愤的了,用力地甩了烟蒂说萍的爸爸就是个混蛋。川子骂完了我才知道萍的爸爸因为要翻新家里的房子留给两个弟弟结婚,竟然把萍许配给了隔壁大队一个死了老婆的包工头,只为了抵去建房子的几万块钱。我觉得很难以相信,萍又是那么的温柔。川子又说:“你搬走的时候,我们有多羡慕你,你知道么?那时候我们总可以在你们家大屋里一玩一整天,可你走了之后,我们在一起玩得就很少了,于是我们一到假期就希望你能回来,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发现了萍的秘密。

我有点好奇,他说他们有时候会去学校的后山上玩,就像我在老家的时候一样在那里放牛,爬树,捉虫子,偶然就有一天发现萍一个人坐在后山的斜坡上,呆呆的望着伸向远方的公路,他轻轻地走过去躲在大树后面观察萍,就看见一辆汽车从远处开了过来,萍一下就站了起来,直到望着班车没有在路口停下,然后就又失望地坐了下来。我一叫她的名字,她一看见我,就一溜烟地提着篮子绕过树林去不见了。我那个时候已经不欺负女孩子了,又一次我就逮着她问以后我们一起玩儿吧,她说你又不是涛哥儿,我才不要跟你玩。川子说他后来也看到过很多次萍一个人在草坡上对着公路发呆,但渐渐地也就不再去打扰她了,后来也就慢慢地明白了。

一听到这里我就想起萍总是不和其他男孩子说话,唯独和我关系最好的种种情景,我说:“那萍这些年都在忙些什么呢?”

川子说:“萍小学毕业就没再接着上了,她爸一心要供着两个弟弟,就把她放家里忙农活,初中开学那年萍都是整天整天地哭,可他的爸还是硬没给她上,倒是她的两个弟弟先后失了学。”

我很惊讶:“怎么会这样?”

“她的大弟弟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了,跟了人出去干建筑,小弟弟因为偷东西被抓住,现在都跟人出去学理发有两年了,然后萍就这样被耽误掉了!”

我觉得很心痛,但不知道说什么,很想避开这个灰暗的话题,就又问川子:“听我爷爷说你都有两个孩子了,当父亲的感觉可好?”

川子一下红了脸:“我还宁愿倒回去过你这样的生活!”

我又疑惑了:“这是为什么呢?我爷爷奶奶对你的评价可好着呢!还挺羡慕你家里的兴旺呢!”

川子有些不屑地啐了一口:“我是没得办法,如果有一点儿挣扎的余地,我宁愿一辈子不过这样的生活!”

我心里好惊:“这是为什么?不是越过越顺趟了么?”

川子望了一下远方:“看起来是这样啊,可谁又问过我的感受?我父亲现在是脸上有光了,可我觉得这一切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穿过了田野,都快到了小学的后山了,夕阳的余晖下是一片祥和的灿烂,川子像突然来了劲一样提议我们一齐冲上后山,耳旁顿时就响起呼呼的风声来。川子跑得很快,我的体力明显跟不上他。刚登上后山,眼前的一切就都开阔了起来,远方的公路在视线里横过,正好一辆巴士在快速地通过,川子指着几处灌木丛告诉我,曾经他都看见萍坐在那里、那里,我心里突然就萌生了很想见萍一面的冲动,可还没说出口川子就笑了起来轻声说:“我曾经喜欢了萍很久,但她不知道,就像你不知道她喜欢你一样。”

我突然就心里一紧,侧了脸去看川子,川子正眺望着远处的公路默然着,我就往草地上坐了下了,抬头看着他有些陌生的侧影,暖暖的晚风吹得人很有一股忧伤在心上泛起来,川子笑着转头问我:“你也应该有媳妇了!”

我突然就发现自己低了眼皮,但还是在心里肯定了一下,抬起头对他说:“嗯哪,有女朋友了!”

他一听就兴奋了起来,似乎注意力全被这个新话题吸引住了:“快说说,快说说,长啥样儿?像不像萍?”

我一下就语塞了,努力想了一下你和印象中的小女孩儿萍就摇了摇头,川子突然就松了一口气似的说:“上午在路口碰着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回来找萍的呢!”

我一下笑了起来:“怎么会?”

川子却突然有了沮丧的神色,又有些后悔的样子:“早知道是这样,我就该让我爸去托人和萍说去的!”

我一下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就拉着川子一起坐了下来,川子拔了根草在嘴里衔着,又低了头去才默默地说:“你不知道我前几年有多么失望,每天除了像头牲口似的劳动就是蒙头大睡,我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能去想,以前我们在一起说的话想起一次,就要灰心一次,真感觉自己的人生就要破灭了似的,看不见一点希望,一安静下来就丧气。我爸是铁了心的要把我留下来帮忙,可我觉得我的人生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啊,至少我可以不像个牲口似的整天在泥巴里爬,我想读书,我想离开这个家,我想去所有想去的地方走一趟,然后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生活下来,哪怕永远都不再回来!”

我突然发觉,这么多年过去了,川子的心里还是原来的那个川子,只是原来的那个川子让你看不见了。我突然就高兴了一下:“然后呢?”

“然后跑出去打工,拼了命地攒钱,可被人家陷害了,然后差点就给关进去了,就回来了!”

“和你爸爸好好谈谈呀!”

“他那个人没得谈,回来就是一顿暴打,然后我就老实了!”川子说完竟又一下笑了起来,,川子平静的口气让我听的是心里一阵惊讶:“然后就觉得这可能就是命吧,自己本来就不是个读书的命!”

“怎么会?别这么说,其实现在也挺好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说。

“可能吧,可能这也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如果我和萍在一起了,你会生气么?”

“那哪儿可能,别多想了,好好培养孩子!”

“开玩笑了,只是觉得人生太不可捉摸。”

“哦?”

“小时候总以为自己的将来会有无数好的可能,大人们也都对我们充满了希望,可长大之后才发现,人生根本就没有什么可能的情况,倒是有无数变坏的可能,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你的准备而准备着什么。”

“干吗这么苍凉?我们不都还年轻么?”

“你会想到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么?你又想到萍要嫁给一个死了老婆的包工头么?还这么年轻就要做继母了!”

“唔,这个……!”

“其实看见你现在的样子,我真的挺高兴的!也算是你替我实现了想了!”

“什么梦想?”

“读大学啊!”

“没那么严重,大学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可我就是觉得大学就是和电视里面的一样好!”

“不至于了,如果有空去省城,我在学校里面接待你!”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哟喂,那正好可以去看看涛哥儿的媳妇呐!”

“还不是媳妇,女朋友而已!”

“咳,那还不是早晚的事儿!”

“也是!”

“嗯,你们干了那个没有?”

“哪个?”

川子转着眼珠子跳着眉毛向我示意,我有点难为情地一拳头冲在他的胸口上,没想到这小子更兴奋了,大声叫着:“干了,干了,绝对干了,还害啥羞,咱都成年了呀!”

川子一边叫着一边笑,我感觉我们似乎都回到了童年一样的无所顾忌,他还诡异地问我你身上香不香?是不是和电视里头的女人一样,让人看着都有瘾,一边说着一边把两只手平托在胸口来回地晃荡,可把我的肚子都笑疼了,他依然是那么开朗可爱。

日光慢慢泛红,远远地看见村子里也开始飘起炊烟了,川子抓着身边的石子一颗颗抛向远处,我也试着点了一支烟轻轻地吸,川子说:“我以后再穷再苦也要把孩子送进大学!”

我问:“这是为啥?”

川子说:“其实我挺自卑的,在你面前!”

我问他:“这又是为什么?”

川子说:“大学给人的感觉太神圣了!”

我说:“真的不至于啊!”

川子说:“那以后我的孩子上不起大学,找你帮忙,你会拒绝么?”

我说:“这个你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到,我们那么好的关系!”

川子突然就长吁了一口气:“生活又有希望了,如果我能为孩子们牺牲,这样能把他们送进大学,我也就没有遗憾了!”

我说:“这形势会越来越好的,等发了财你也可以去读一个成人班,现在可流行这个呢!”

川子一下睁大了眼睛,似乎都有些不敢相信了:“什么?还那啥?成人大学?收我这样的农民?”

我一下忍不住笑了起来:“看你都落后成啥样了!”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川子也低了头,卑怯了一些,我就有点过意不去了,刚想伸手去搭他的肩膀,空旷的田野上就传来了悠长的叫唤,叫着川子的名字,川子又如梦初醒般惊醒了一下站起来,同时就与我保持了莫名的距离,似乎都有些窘迫地告诉我,是他的爱人在叫他了,一定是有事儿。

我还没来得急挽留他吃饭,他就已经挥着手往田野中跑了去,一边跑一边招手,叫我有时间一定去找他玩。看着他在霞光中奔跑的背影,我怎么都不能把他和八九年前的那个瘦弱的他联系起来,又想起他说过的那些关于大学的话,觉得我们真的很幸福,心里却又莫名的虚着。可他所感受的彷徨和黑暗,自己似乎又不曾经历过。

至于你身上香不香,我还真没太注意过,不过这是我的错,但这并不妨碍印象当中你的味道,甜甜的,淡淡的,让人很暖和也很柔和的感觉,也不知道你现在是在干吗呢?

回到家的时候爷爷奶奶已经掌灯了,就是现在我面前的这盏煤油灯,爷爷奶奶都备了川子兄弟的碗筷,但还是我们三个人吃的饭。洗澡用的是后院里的手摇水泵,井水可真凉,奶奶还叮嘱我一定要添热水。

他们睡了之后,我才开始在后院的石板上洗漱,星星很耀眼,四周有隐隐的蟋蟀在唱歌,淡淡的雾气让人感觉很湿润,唯一的不方便就是茅坑里的蚊子太多,需要带着蒲扇去蹲,一边摇扇子一边施工,感觉像是很悠闲的样子呢!

这一刻突然就很想念你,很想把你带给爷爷奶奶看一看,相信你一定会喜欢他们的,他们也一定会对你满意得合不拢嘴,奶奶一定要说你一看就是个大学生,俊俏得紧呐!然后爷爷也一定会把我们的事情播撒到村子里的每个人的心里。

说老实话,这静谧的夜,脑子里全是你的样子,院子里偶尔还有萤火虫在飞,洗澡的时候发现那天跌的膝盖还有点疼,心里又突然有点怪你了,你干嘛要那么个样子不理我呢?搞得我现在都有点忐忑呢,要不是来了爷爷家,我肯定要郁闷死在再这个暑期里头了。

这一分别又得两个月不见,你该不会借此机会,又或者是在同学聚会上,告诉以前的男同学们,自己还没交男朋友吧!我有点担忧。

爷爷奶奶把爸爸妈妈当年结婚的房间整理了出来,但我现在还不想睡,不知道你家那边今晚的星空好不好,你这一个星期过得开不开心,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还在胡思乱想着,我可是把心里想说的话都托付给星星了,如果你此刻也在星空下仰望,一定能接受到我的思念吧。请闭上眼,请接受我诚挚的道歉:亲爱的,对不起!

7月17日夜21:00 在火车上

婉儿:想你!

火车刚刚出站,带着我一头钻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爸爸妈妈来为我送行,妈妈在火车启动的一刻靠在爸爸的肩上,突然就让泪水滑亮了两颊,我的心就猛烈地抽搐了起来。爸爸的目光里全是我无法描述的严肃,让我不敢有一丝放松,以至于难过得和妈妈相对着哭起来,我只能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你是个男子汉,你要像爸爸一样,牢牢地握住妈妈的肩膀给她安全感,给她踏实感。

所以在火车就要离开他们视线的一刻,我努力地对着爸爸挤出了一个微笑,我想这个笑容一定是非常难看和勉强的,可是,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终于,在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见了爸爸一手揽着妈妈的肩膀,一手摘下了眼镜。或许,我是勇敢的,又或许,是爸爸的勇敢感染了我。所以,我必须义无反顾地开始自己的旅程,带着爸妈的爱,带着对你的思念。

我是7月15日清晨离开爷爷家的,也就是前天清晨,正好在爷爷家住了一周。给你写第一封信时,正是去爷爷家的当日夜里。那时的心情是雀跃的,欢喜的,为自己能找到这样一个过暑假的地方而兴奋着,热烈着。

给你写信的当夜,我还在期盼着各种令人感动和难忘的画面,因为我又可以重温幼时的纯真情谊了,又可以去找回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了,自然也乐于为记忆中可爱的人们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了。

那一夜,我在深邃的星空下坐了很久,拼命地去回忆幼时认识、喜欢的每一个人,以及每一件事情,因为我明天就可以开始重新去见到他们了,你知道么?那样的心情是多么令人激动,是多么令人在心里感到幸福在溢满。是的,我要热烈地去拥抱每一个人,告诉他们,自己也曾是如何的怀念,怀念他们陪伴我度过的童年时光。

可是,坐在火车上的这一刻,我的心情竟是如此的复杂、沮丧和难过,甚至我宁愿不曾去过爷爷家,不曾去重访那些幼时的伙伴们,不曾去期待那些会令自己激动不已的场面,那么现在的自己也就不会怀着这般失望的心情,开始这在暑假之前还期盼已久的旅程了。

火车在黑暗中飞驰,晚风呼呼的刮进车窗,我无法回避此刻沉重的心情。

前天清晨动身的时候,爷爷奶奶要送我到路口,我默默地拒绝了他们,爷爷和奶奶站在祖屋门前目送我好远好远,每次一回头都能看见奶奶在向我挥手,又似乎在擦眼泪,直到翻过了村后的山岗才看不见了他们,似乎自己正在残忍的一步步割裂自己和亲人般,非常难受,可双脚却又在默默地往前走着。

路边的草尖上闪烁着露水的微光,朝阳下的田野里弥漫着淡淡的薄雾,我甚至发现我连抬头的勇气也没有了,甚至没有勇气去多看一眼,看一眼这片我曾经以为是那么可爱的土地,任凭心中充满了沉甸甸的压抑,低头默默走向岔路口。

到达路口的时候第一班巴士还没有来,我却看见川子在路口向我招手了,我赶紧迎上去,有些感动地和他握手,才知道他是来为我送行的,他身边的两大包蔬菜和两个大西瓜,是让我带给城里的爸爸妈妈尝尝,而他在这里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我问他是如何把这些东西弄过来的,他说是他弟弟帮他一起弄过来的,这会儿已经赶回去司磅了。

川子热情地给我翻看着大包里的蔬菜,正说着第一班车就开了过来,川子又帮我把蔬菜一起搬上车,还叮嘱我有时间一定要多回来玩,而我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临别时川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回头,然后后又拉着我的肩膀,我发现自己竟然都感动得眼睛酸酸的了,学校后山坡上的萍,正穿着一身红色的裙子努力地向着我们挥手,她的身影看起来有些小,可她还在努力地跃动着,我们也拼命地向她挥手,然后她就矗在那里木然不动了,该死的司机也在催我上车了,我登上车大声和川子告别,车门一关上,小学后山上的红色人影就突然一下坐在了草丛里。

汽车飞快地向前开去,我的心却越发地沉重了。再见了,我的小伙伴们,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到爷爷家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拜访了川子兄弟家,我自以为我起得够早,到达的时候因为在田埂上奔跑过,两条裤腿上都沾满了露水。当我兴冲冲地跑到他家时,只有他的妈妈和川子爱人在家料理家务和照顾两个孩子。大的已经会走了一点,正摸着墙壁和椅子什么的磕磕绊绊,川子媳妇正在给小的哺乳,我的突然闯入就有点尴尬了,忙退到外面向川子妈妈喊我找川子,川子妈妈说川子兄弟俩半夜就随他父亲去了大棚了,清早正是忙着出菜的时候。我谢过川子的妈妈转头奔向川子昨天下午在小学后山上指给我看的大棚,脑袋里却满是他家里乱糟糟的景象和两个孩子脏兮兮的样子,两个孩子的眼睛却又明亮得吓人。

看见孩子之前,我还在想象川子家应该是非常的温馨幸福了,可我到了大棚,看见川子又吓了一跳,赤裸着上身的川子兄弟俩正一人司一台磅秤,叼着香烟在熟练地拨弄磅秤标尺上的游码。

大棚的入口处停满了各种各样的小三轮自行车,小货车什么的,川子兄弟一边记账一边大声喊话,川子的父亲则在不远处用一个小书桌收钱开票。大棚里的人们正在大包小包的在往磅秤上运送,我站在外围看见川子兄弟在和菜贩子们大声说话,忙得热火朝天,时不时拿起脖子上的毛巾在脸上、黝黑的胸膛上揩一把。我瞬间就响起昨天兄弟俩腼腆羞怯的样子就觉得太不真实了,可一想到、一看到眼前的这一切又觉得这太真实了。

看着他爸爸在人堆里时不时吼出几句笑骂,心里竟然又觉得格外踏实,就走上去和川子兄弟打招呼,川子一见我更是高兴得不得了,一把拉过我去要我帮他司磅,他正好喝口水,我只好笨手笨脚的帮他司磅记录了,只不想一会儿就被这火热的情绪给感染了。

差不多忙到快九点钟的样子高潮才算过去,川子父亲走过来给我递烟,得意地让我看看他的大棚。川子兄弟俩正脱了衣服在水龙头下,穿着内裤旁若无人地擦洗刚才劳动时的泥土和汗水。此时大棚里仍然有工人在采摘播种,工人们见到川子父亲纷纷招呼我们。川子父亲骄傲地说这一季忙完了就给川子弟弟把媳妇娶了,再就准备给川子兄弟俩各盖一间房子,自己也就儿孙满堂,圆满了。我连夸叔叔有魄力,在村子里可算得上是带头致富了。川子爸爸大笑着说我读书人就是不一样,会说话啊!工人们也跟着呵呵笑。

正在转悠着川子就收拾完毕喊我了,我就告别川子爸爸和川子出去,走不远就听到有工人问川子爸爸为什么不给川子兄弟俩读书,川子爸说有我这家当,和考大学不是一个样嘛。工人们又是呵呵一笑。

川子切了西瓜招呼我,我对川子说:“其实这样也挺好,眼看着你就要当大老板了!”

川子啐了一口西瓜子:“狗屁,我才不稀罕这个,只是日子逼上头了,我没得办法了!”

我说:“早上去你家了,看见你妈和你媳妇正在弄俩孩子,孩子眼睛特亮!”

川子没看我,恨恨地小声说:“都是那老家伙起的心,搞得我现在动都不能动了!”

我表示不明白,他又说:“不是有一个菜贩子可以挂账么?那是我岳老子!”

我说:“啊,我怎么没看出来?”

川子叹了口气:“都是人精,别人当面现金结算,他晚上来结,我爸给他优惠点!”

“啊?这是为什么?”

“都他妈的会算计,把姑娘嫁给我,吃婆家的折扣贴娘家!”

我有点哭笑不得了,但还是没看他:“哦,其实这也挺好的!”

“你都看见了,钱都被我爸管得死死的,我们兄弟俩就干这个,我爸也就放心我俩干这个。”

我有点吃惊但还是掩饰了下去:“也还好嘛,走,我们去你家里看孩子!”

川子犹豫了一下又答应了。

刚一踏进门的时候,就听见小孩儿的响亮哭声,川子大跨着步子先我进去,就是一阵骂骂咧咧,可把我吓了一跳。转头见他又抱着小家伙笑嘻嘻地出来了,大点的跟在后面。正逗着小的的川子又低头让大点的喊我叔叔,大的适应了半天的情绪才很羞怯地小声叫了“兽兽!”一下就红了脸,躲在川子后面闪着眼睛。我一蹲下就把小家摸在了怀里。川子媳妇羞羞地给我倒茶。川子刚对着我的口气一转脸又是一变:“还不快去洗衣服!”

我正惊讶着,他媳妇就一溜烟跑到后院里面去了。川子却又笑嘻嘻的逗弄着小家伙,我对川子说:“你也对人家好点!”

川子没趣地笑了一下:“我当年就该死在外头,不回来的!”

我好惊骇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觉就皱了眉。

他却又一下笑了起来,一边逗弄孩子一边自顾自地说:“现在就这两个小东西不算计我,我还有点寄托,等着这两个小东西也开始算计我了,我也就没有什么牵挂了!”

我真是觉得句句惊心啊:“你怎么会这么说?村里的人不都羡慕你们家的么?”

“妈的,我这和只牲口又有什么差别了?”

正说着川子妈妈打面前经过,川子头也不抬地“哼”了一声,他的妈妈有些尴尬地朝我笑笑又走了,大点的也追着要奶奶去了。川子弟弟正好打门外进来,手上提着一条还在挣扎着的鲜鱼朝我笑着说:“涛哥儿,我爸让我留你在家吃午饭呢,让你和我哥喝点儿!”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弟弟,川子就恶狠狠地骂了他弟弟一句:“喝你个头啊!还不快滚到后边去!”

我一下子就觉得好尴尬了,他弟弟却鬼着一脸的笑,溜到后院去了,我一脸疑问地望着川子,川子却拍着怀里的婴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有些恨恨地说:“都是些满脑子狗屎的货!”

我简直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川子怀里的娃儿却一下“嗷嗷”地哭起来了,川子媳妇闻声跑了过来手还在围裙上擦着,有些心疼地从川子怀里接过孩子一转身,孩子就止住了哭声“吧唧吧唧”在吸奶,川子一拍桌子吼道:“你他妈的就不能去房间里面奶啊?”

我吓了一跳,川子媳妇又灰溜溜地拐不见了,我转脸看川子,川子蹙着眉一脸凶巴巴的表情:“都他妈的怎么看怎么胀眼睛!”转脸又有些失望地对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连忙说:“你别吓着他们,你的脾气什么时候都变这样了?你以前都是很和气的!”

川子一边走一边点了烟,望着远处说:“你不知道啊,我这都是被逼出来的!”

我说:“你可别这么说,你对他们好点,自己也不要这么怨气!”

川子无奈地笑了一下,转眼对着我:“你不知道啊,生活是会改变一个人的,我也想对他们好点,可是你软和下去,他们就硬刮起来了!”

“一家人,何至于你说的!”

川子没有回话,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到他家对面的小路上,三层的小楼很是气派,屋前的竹林都把房子掩得很有些味道了,一抬头,后面山坡上的小学就看得一清二楚。

七月的村庄到处都是翠绿翠绿的,川子踢着小石子指着不远处一栋新盖的楼房告诉我那是萍家新起的房子。那房子不是很显眼,比上川子家的大房子很是要小气一些,门上还依稀贴着红纸、对联什么的,似乎还有人进进出出地忙活着什么。

川子说:“萍家的房子是萍要嫁的那个鳏夫帮忙盖的,萍的妈妈死得早,萍就盼望着出嫁前两个弟弟和爸爸能有个像样的家。”说着又狠狠地啐了一口:“可他妈的这世道太坏,善良的人总是被人利用,你看不过去怜惜别人,别人还要笑你蠢,使劲儿把你忘死里坑!”

我很有点惊愕:“也不至于了,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说不好萍要嫁的人真的很好呢!”

“操,都他妈的是畜生,都他妈的钻头不顾屁股!”

我很有点听不下去了:“哪儿会?你们现在不都挺好的么?我现在还挺羡慕你呢!”

川子一皱眉看我,我都有些不自在了,川子说:“羡慕个毬,你能想象把二十岁,不对,把十六岁的生活重复到六十岁么?我他妈的现在一想到自己和两个孩子就头疼啊!”

“头疼啥?”

“种菜!种菜!然后还是种菜!”

“不会的,生活是会改变的!”

“怎么改变?萍的生活是改变了,可这改变你心里能接受么?”

“不需要我们接受啊,只要萍喜欢就可以了!”

“萍会喜欢么?长眼睛的人都知道萍这是在为两个弟弟着想!”

我无言以对,川子接着说:“萍她爸就是个混蛋,不往远处想,建个破房子图安乐,将来还要让萍兄弟俩困在这个破房子里面,萍这一生就白搭了!”

我心里猛地一震,突然就想到萍的两个弟弟和川子的弟弟,川子把烟蒂扔在地上狠狠地踩灭,然后又恶狠狠地说:“我爸也是鼠目寸光,我帮着他搞大棚也就算了,可弟弟初中一毕业有点动摇了,我爸也就把他拉了进来,我当时都要气疯了,往死里打那兔崽子,要他去读书,那家伙却越是铁了心地要回来种菜,最后还说早就看出来了,我想将后来一个人独吞家里大棚,我他妈的真实恨不得把那小兔崽子掐死算了。个没得出息的东西!“

“啊?怎么会这样?”

“气得我呀,恨不得一把火把大棚全给烧了!你说人心怎么都这么窄?我宁愿什么都不要哇!哪怕一年挣的钱只够供他念书,我也会不要命地干!”

“难道就没人帮你劝他么?”

“我打工出事之后,都没有和什么人来往的,说一句话都多余,你看村里的哪一个人,能放出一个像样的响屁来?这会儿估计都巴望着,羡慕着,祝贺着萍的家里呢!”

“啊?”

“我当年就是中了这些招儿,妈的,十八岁还不满就把婚结了,还觉得自己被大家祝福着感觉真好呢!转头来一看,我都不知结婚意味着什么,恨不得把那些个讨好的人,都挨个儿揍一顿,怎么就没得一个人把我往宽处引一下?怎么就没有人帮我劝弟弟去念书?这些人的脑筋,一辈子都转不出这个村子啊!”

“听你爸说你弟马上也要结婚了?”

川子冷笑了一声:“我爸的又一个菜贩子亲家!”

“你就没有想办法跟你弟弟讲讲?”

川子的口气很是迷惘:“真是让人上火啊,你猜他小子说什么?说是村里的人都看出来了,我想让他打一辈子光棍,白给我这个小家干一辈子。”

我简直都不知道说什么了,这些问题我真是想都没想到过,川子才又痛心地说:“这些人,你想救他都救不了,你越是想把他往光亮的地方引,他越是拼命地往死胡同里面钻。还以为自己有多聪明!”

“我怎么都不会想到,这些问题会有这么复杂。”川子默默地吸着烟才又忧伤地说:“我只觉得我这一辈子,一定要把自己的孩子和弟弟的孩子看好了,不要让他们再发生这样的情况了,守住每一个可能走偏的路口,把他们拦住。”

正说着川子的弟弟就大声叫着吃饭,我和川子就只好沿路折返,川子的父亲已经笑呵呵地在门口候着了,我突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告诉爷爷奶奶,提出要回去说一声,川子弟弟就高兴地说自己一个小时以前已经去知会过爷爷奶奶了。

川子左右不顾地拉我上桌,他爸站在一旁还没落座,我觉得有些不妥,他父亲见我不肯坐忙说:“不要紧,不要紧,你们老同学见面,尽管随意,川子的朋友就你考上了大学,是该聚聚了,川子婚事和俩孩子,你爷爷奶奶都费了心的!”说罢又来给我和川子倒酒,川子没吭声地吃吃喝喝和我碰杯。

我谨记爸爸的告诫还是喝了不少,末了,川子有些醉意了,大声叫着他妈妈和媳妇,要她们把两个孩子抱出来,小婴儿有些哭闹,川子有点晃地从媳妇怀里接了过来,又把大的拉来脚边上,红红的眼睛正视着我,我都有点尴尬了。大家都不知道他要干什,川子勉强一笑对我说:“涛哥儿,我就佩服你,你给我这两孩子摸摸,我不求别的,我这一生能把他们两个供上大学,我这一辈子就累死了也心甘情愿!”

我有点不知所措,桌子对面的川子爸低下了头,有些惭愧的神色,川子妈妈一低头去了后厨,川子弟弟嘴里塞满了肉饭,傻望着我们,川子媳妇好一阵急迫,明显是激动地说:“嗯嗯,摸摸,让两孩子沾点墨水气,以后也考大学,当大官儿!”

川子媳妇说完似乎都有些哽气了,我一转头看川子,川子正感激地望着媳妇,轻轻晃悠着哭哼哼的小婴儿,小婴儿举着一对胖乎乎的小拳头撅着小嘴儿,我一下就心疼了,忙伸过手去接,小家伙竟然又不哼哼的了,川子宝贝似的把小婴儿递给我,还生怕我没接稳,我让小婴儿躺在臂弯里,轻轻揭去可爱的软帽,露出生着浅浅黄发的尖尖小脑袋,轻轻摩挲了两下,小婴儿就咯咯笑起来,我一下没忍住就在小东西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川子夫妇一下子高兴得叫好起来。于是我又去拉过大点的来,举起来放在大腿上,他有点怯怯地不敢看我只顾着摆弄着小手儿,我轻摩他的头发,他有点抽抽地笑,然后又照例亲了一口,才又让他一下跑了远去。

川子有些激动,又干了一杯,我也有点被感染了,但还是说:“其实都一样,怎么样都是生活嘛,怎么样都是工作嘛,孩子们将来肯定会比我们更好,到那时候大学教育就会普及了,你这一来都把我架上天了,我很有点过意不去!”

川子爸爸投来感激的一笑,川子又命弟弟去搬西瓜上来,川子妈妈没过一会儿,就来收拾桌子,眼睛有点红红的,暗暗示意我拉川子出去走走。

当时日头正盛,我让川子睡一觉再出去,可川子二话不说就迈到了太阳地里,我也只好跟了出来。川子一指,我就看见了小学后山的树林,立即同意去树林里面休息。

我们顺着小路走向通往小学的大路,不巧在路口就遇见了萍的父亲,川子没吭声,萍的父亲就先打起招呼来了:“老大,你们这是去哪里呀?”川子还没回话他就又说:“月半萍出嫁,全家来喝喜酒呢!”然后又指着我满脸喜色地说:“这个一定是丁二伯家里的了?有时间和老大去家里玩呢,萍和俩小子都在家里呢!”

我连忙说好,川子没吭声。

他又笑着问川子的爸可在家里,川子向背后丢了一下手,萍的爸就点头哈腰地往川子家去了,手上的袋子里是一摞鲜红的纸片。我们还没走几步,川子就忍不住骂了句:“个老东西!”我有点惊慌地回头看,萍的父亲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背影倒比印象中的矮小了许多,神色还是一样的和气,似乎什么事儿都没有,我有点怀疑川子之前所说的是不是真的,可川子依然是一副恨恨的样子,我就不好说什么了。

我们照例又去了学校外边的小卖部,孙婆婆没有和黑面的程川打招呼,围着电视机的小孩子们转过身来,都有点怯怯地看着我们,估计是因为川子的缘故。我拿了两瓶冰水付了钱,我们就直接往小学的后山去了。

虽然在烈日的烘烤下,巨大的松树林里仍然清凉得很,仅漏下来星星点点的光斑,我们找了一块较好的草坪就坐了下来,川子脱了拖鞋扔我一只,自己在屁股下垫一只。不时有清风吹过,但奇妙的是穿过树林的风就是凉风了。

同样又因为在强烈的光线下一切都变得清晰无比,脚下的草地蒸腾出青草的淡淡味道,树上的蝉声很密,刚走进林子的时候还暂停过一阵,这会儿又都使劲叫了起来,偶尔有一只在树干之间扑棱几下翅膀,可还没来得急找到就又不响了,也不知道又是停在了哪一根树枝上了。

想着川子一天的情形和在饭桌上的那会儿,我就觉得压抑,此时在树林里坐了好一会儿,才又轻松了一点儿。川子大口喝水,我也找不着话题,川子眯着眼睛看着远方就莫名其妙地开口了:“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怨恨我爸,只是觉得心里有个坎过不去,是他没让我继续读下去,倒说不定我根本就考不上大学呢!”

我心里又是一惊:“你怎么会这么想?”

“嗯哪,后来很多人都这么劝我,时间长了,我倒觉得说得有一些道理哩,但还是一看见我爸就不爽,就觉得自己有口气出不来!”

“那又是为什么呢?”

“如果让我去读,即使是考不上我也就死心了嘛,那样的话我就是种菜也死心塌地!”

我无言,他又说:“其实我有时候又觉得父亲是对的,就比如我出去打工的那会儿,我还硬着一口气在,可回来后,我发现我爸虽然没有什么培养我兄弟俩的志向,可还是做了一些实事的!”

“打工的时候都发生什么了?”

“我干流水线省吃俭用半年,终于要攒够了两学期的学费,然后出事儿了!”

“啊!”

“那么低的工资,别人都要借钱过日子,我攒到钱了!”川子说完灿然得意地一笑,笑得我心里很难受。

“我攒到钱了,快两千块钱呢,你相信么?”说着川子就有点兴奋了。

“相信!”

“我把钱缝在枕头里边,塞在床底下的破鞋子里边,心里可是充满了希望啊!我走之前老师都说过要保我的,随时回来,随时复学。你不知道我那段日子过得多幸福!我才15岁,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钱,每天晚上都兴奋得不得了,想着这样就可以管两三个学期,也就是说我只要这样打两次工就可以搞到考大学!”

我想象着那时的川子,他的脸上一定写满了意气风发的幸福。

“后来,都快要准备回来了,我还在流水线上,就直接被带到了派出所,一进派出所就是一顿好打,打得我都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跟着就被领去另外一个房间指认物品。我才知道我的所有破烂,都被一起抄到了派出所。什么棉被,枕头全被绞了个稀巴烂,破衣服,破鞋子也扔了一地,我一下慌了,赶紧要挣脱他们去找我辛辛苦苦攒下的钱,我都忘记了我是被铐着的,我没命地扑向我的那堆破烂,用嘴去翻,用头去拱,我使劲地嚎,使劲地把头在地板上敲,可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啊!他们以为我在做最后的挣扎,把我按在地上使劲地踹,使劲地踢,我只知道我的眼泪已经是止不住的了。”

我听得心惊肉跳。

“后来又对我指认一个编织袋,我当然知道,这是工友顺便放在我床底下的,可是编织袋一打开,我就什么都明白了,原来里面尽是红亮亮的黄铜线圈,全是工友从流水线上夹带出来的,这样一来,就成了我的人脏并获。我存的钱也就是赃款了!你知道吗?我当时是多么想保住我的钱,那可是我要用来上学的钱啊,那就是我活下去的希望啊!我说是我半年攒下来的钱,没有一个人相信啊!警察就认定了这是赃款。后来又查出两个人来,就把我放了,可我上学的钱也就没了!”

“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灰心么?眼看着马上要回家复学了,眼看着马上就要实现自己的梦想了,可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破灭掉了。我找人帮我去讨说法,我求人帮我去要回我的学费,可就是没有一个人相信我啊,连老乡们都不和我来往,我成了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啊,我好多次都想,真不如就这样死了算了啊!”

“后来我爸托人找到我,给我买了一张火车票,就回来了!回来又是一顿好打,打完了我的心也就死了!”

“你解释了么?”

“解释什么?抓进去过的人,谁会相信你的话?”

“啊,怎么会这样?”

“这很正常,谁都知道程家老大是个贼!”

我心里很震惊,可川子却又笑了起来,我才发现事情并不是自己想想的那么简单,川子接着说:“我那时可是名声在外了,找不着工作,连老师也不来上门了,坏事传得很快呢!”

川子沉默了一会儿叹口气又笑了:“我只觉得有些事情是逃都逃不过去的!”

“不过后来,我爸也就不再要求我了,想去大棚就去,不想去在家里睡觉也行,只要不再惹事儿。可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不是那么容易面对的,包括自由都是。也就是我后来很有一段时间什么都不干,可是我发现,我连这样的自由我都承受不了。明知道在外头别人会在背后指指点点,所以我就干脆窝在家里。可窝在家里就老容易想自己之前的种种可能,然后就会受不了,我觉得自己就像要疯了一样,却毫无办法改变这样的情况。我很想做点什么,却又时时担心自己会做错什么似的,可我又发现大家希望我去做的事情我根本就不想做,可我又希望能够得到周围的理解,所以,我才发现,在我打工回来之后,我父亲给我的自由我根本承受不了,反而是和他去大棚劳动一天后会比较踏实。因为除了去大棚我也基本没有地方可去,人们都带着警惕和嘲笑在看我,一句不冷不热的话就能把我呛个半死,除了我爸的背影,我都找不到比这更让我踏实的东西了。这种感觉你有过么?”

我发现自己竟然失语了,突然感觉自己的大学生活没有了真实感。

川子仰躺了下来,嚼着长长的青草杆,草尖在上面打转,我心里面的感觉很复杂,不知道是该为川子难过,还是该为川子高兴,看着躺在面前的他,我甚至觉得自己都没有说话的资格了,默然着,又难过,又庆幸。

“你知道吗?当我们非常渴望某些东西的时候,我们会发现自己根本就无力承受!人究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啊!”

川子说完认真地看着我,我却突然地慌张了起来,不知道如何回应他的眼神,面前的生活似乎产生了幻觉,为什么会有一股莫名的恐惧在将我慢慢笼罩,究竟是他们的生活是真实的?还是我们所过的生活是真实的?我不知道。

长久的沉默把我们控制住了,川子微醉的脸上是一种疲倦的无力感,仰面朝天的他似乎已经是筋疲力尽了。相对于他们,大学究竟是给了我们一个梦幻的继续,还是一个进入残酷社会的缓冲?我不知道。我很害怕我们根本无法抗拒川子他们这样的难关,可是,我们似乎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一切会发生在我们喜欢着、挂念着的人身上,而这些事情竟然都是真的!并且都是可以理解的,我无法接受。

萍的突然出现让我和川子都吓了一跳,可是看到萍兴奋的样子我们就又跟着高兴起来,我们还没来及招呼萍,萍就叫开了:“昨天就听说涛哥儿回来了,怎么都不去找人家玩吗?真是不够意思!”

川子衔着草坐了起来问萍:“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

萍说:“是小卖部的孙婆婆告诉我的,我就过来找找看,没想到你们还真在这里呢!”正说着,就对着我们曲腿坐了下来。

川子低头一笑:“要是我一个人在这儿,你肯定不会来的!”

萍没理他转头看我,我高兴得笑了起来,突然心里就有点乱跳起来,随即就避开了她的眼睛。我在心里问自己,她什么时候也有点肥肥的样子了?小时候可是一直很瘦的,这样子还真有点像你。我心里很慌。

正无话着,川子就笑笑地说:“萍,你爸送喜帖去我家了,恭喜你啊!“

我心里大骇的同时,本来还好好的萍一下子僵了脸:“有什么好恭喜的?我就觉得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川子继续笑:“人生大事么,我还在你前边呢!”

萍突然就有点脸红急了:“川子,你能不能不提这事儿?让涛哥儿说两句!”

我一下哑了,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川子却鬼了一下脸对我说:“涛哥儿,萍喜欢你很久了呢!”

我一听着实吓了一跳,萍也赶忙否认:“川子,你快别胡说,人家可是大学生,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川子还是在笑:“萍你紧张什么?都要结婚了你,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我都有了孩子,你也要嫁人了,涛哥儿也有女朋友了!”

我觉得川子真是害人,怎么老是这样呢?就去推了一下川子的脑袋:“说点好的,别尽胡扯!”

川子突然就来了劲儿:“不都是事实嘛,咱们为什么不能说出来,我们都长大了呀!”

我简直就是止不住川子的话头,正难为情着,萍却转向了我:“涛哥儿,川子说的是真的么?那真要恭喜你了!”

我一时语塞,抬眼去看萍,萍好像正慌张着低下眼睛去,初见我们时候的热烈,似乎就在这一会儿全跑不见了,只有低头的嘴角有些模糊的表情,我一时找不着词儿就随口地对萍说:“你比以前更漂亮了,几年不见,大家都变了个人似的,只有你还是那么温柔。”

萍似乎是欢喜了一下,可以很快没了笑容:“温柔有什么用?还是得嫁个死了老婆的男人!”

我的心和嘴同时都僵住了,只能看着萍低头拔草的样子感到心疼,川子却一下骂开了:“萍,我说你怎么就软下来了呢?当初不是死都不同意么?你爸那个人我清楚的很,你咬定一个主意,他也只能没有办法!”

萍没有回答,我的心里却紧锣密鼓地敲打起来,川子又说:“你们家在翻新房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可没想到是为了这个结果!”

萍还是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川子又斜躺下来,嚼着草杆子看着远方:“我说你爸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那个男人先前的老婆是怎么死的难道他不知道?“

一听到这里我的心就猛地一沉,正好萍用力地拔出了一条粗壮的草根,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一下脸面就上扬了一些,我看见她紧咬着嘴唇,都有些说不出来的急切了,我觉得她的情绪有些不对了,就赶紧去捅川子,想让他别再说了,可还是慢了一招,川子的话已经愤愤地冲出口了:“那个男人就是个畜生,在外面瞎搞,他老婆就是为了这个喝药死的!”

川子激动地一记重拳坠在草地上,我的心里突然就感到一阵发冷,萍随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都朝我跪下了,他都在我面前跪下了呀,哭着求我为两个弟弟想一想啊!他说他都可以为两个弟弟去死呀,我该怎么拒绝呀!”

萍几乎是哭喊出的这几句话,趴在膝盖上止不住地剧烈抽搐,我感觉自己就像失了魂一样,一会儿看萍埋在膝盖上哭,一会儿看川子惊讶又愤怒的脸,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午后的惨白日光从树梢射下来,只让我觉得晕眩、反胃、发冷噤和窒息般的难受。雄鸡一样梗着脖子的川子脑门上,血管跳得一颤一颤的,可他又一下子瘫软了下来,双眼对着萍大睁着,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印象中的萍几乎没有哭过的样子,小学四五年级时候的她就像一个小妈妈一样地照顾着两个幼小的弟弟,她爸常年在外面干建筑,偶尔回来一下,就能发现他们姐弟三个高兴上好几天。她的两个弟弟很顽皮,偶尔有别的孩子欺负他们,萍总是很耐心地护着他们,两个弟弟在外头惹了麻烦,她总是一声不吭的把两个弟弟拉回家关起来,自己去跟别人赔礼道歉。

艰难的生活并没有把她打垮,倒是让她比我们都懂事得早一些,村子里的人们也都很夸赞她懂事。我幼时回忆中的萍总是那么羞怯地温柔着,将后来一定会比所有的人都过得幸福,尤其是对比起村里那些坏笑着的人们,她对每一个人都那么好,她以后怎么会过得不幸福呢?小时候的我就经常这样想着,也是这样期盼着。

此时看着眼前埋头哭泣的萍,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竟然还是她多年以前的样子,羞羞地低下眼皮,然后又略歪下巴的乖巧模样,眼前的她头发从四面垂落,有点肥肥的胳膊环在膝盖上,修长的颈脖从头发中间隐隐的露了出来,我只觉得十分恍惚,那种一切都在改变,只有自己没变的感觉又升了上来。

同样是斜躺在旁边的川子也让我感到陌生,感到惊奇,为什么?为什么那些让我依恋着、思念着的人们并没有如同我们想象中、祝福中的样子?为什么我们保护不了他们?为什么他们的改变没有让我们感到惊喜反而是痛彻心扉?为什么这一切都变得如此难以接受?我什么我在惊喜地发现故乡的美的时候,她同样给我展示了她那让我无法接受的残酷一面?

我们默默地从后山走出来,在小学门口分了手,又默默地各自回了家,川子说她不会去参加萍的婚礼,我也决定那天清晨回家,回到县城里的家。

故乡的可爱让我感到疼痛,故乡的变化让我看见了小伙伴们的苍白,故乡变得清晰,故乡变得让我充满了畏惧。

当我在田野里徘徊很久之后,踏着暮色走近祖屋的时候,矗立在眼前的祖屋又让我的压抑更深一层。爷爷奶奶高兴地问问这,问问那,奶奶悄悄地把堂屋桌上红纸片收了进去,我知道那是萍的父亲送来的请柬,爷爷奶奶对萍的事情只字不提,他们也不知道我已经全部都知道了。

夜里我依旧在月光下沐浴,聆听着寂静里的虫鸣。清晨我很早就会醒来,伴着清脆的鸟叫,看着爷爷奶奶静静地生活。随后几天,我哪里都没有去,因为我突然发现,每一个地方都成了我无法面对的禁地,在小学、在路上、在后山、在田野、在河边、在池塘……在所有的地方都有他们的身影,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笑声……

而我,已经无力抗拒这些令我想念不已,却又无法直视的一切。

我帮奶奶纳的鞋垫描花纹、拓字模,帮爷爷把古旧玩意儿除尘,翻晒潮了的书,帮奶奶打草把子,帮爷爷劈柴,给小白猪挠痒痒,听爷爷奶奶讲远去的故事……

川子来过家里几次,他每天都会送来各种不同的蔬菜,爷爷塞给他钱,他死不肯要,我们在院子里喝茶,我把带回去的书全部送给了他,他隔天又送来西瓜。他说萍出嫁酒席用的蔬菜他全白送了,贺仪会单独备一份,由他的父亲帮忙带去。我说我没什么可以送给她的了。川子说我这次回来,他帮她了一桩心愿,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我说我只希望她能过得幸福,我就别无所求了。川子说她那么温柔,等生了孩子就有寄托了,日子总会慢慢顺起来的。川子又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天涯海角他都要赶过去喝喜酒。我说这还早着呢。他说千万可别这么以为,事情来的时候挡都挡不住,一股脑儿钻进去就知道有多快了。我让他别说得那么恐怖,我还是要一步步想好怎么走。他说我们都喜欢想结果,其实结果总是自己意料之外的结果。我说你别给我装过来人了,你要对你媳妇好点才是。川子说:“这个我知道,房门一关上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你没见你摸孩子的那会儿我媳妇激动得?”

我说:“我只希望你们都过得幸福啊,这会是最好的结果么?”

川子想了一下说说:“嗯哪!可能是吧!”

回城的路上,我的脑子里怎么也跳不过去萍在小学后山上跳跃着的画面,我好害怕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川子急忙着赶回去司磅,车子带着我一路飞驰,我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空虚,自己如同随风漂流的蒲公英一样,在毫无目的地漫游,而自己完全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将会在哪里停留下来,然后如何开始自己的生活。

可他们又完全相反,种种的禁锢把他们牢牢地控制在他们的生活之中,那么相对于他们的不自由,为什么我会对自己的自由也感到恐惧?那天在小学的后山上就要走出来的时候,萍波澜不惊地说:“就当自己死了,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你简直不能理解我当时的震撼心情,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念头,而我们才只二十岁的年纪呀!而川子则只笑笑说:“我就经历过这样一段黑暗时光,只是当自己坚持自己的想法,用表面上对别人的凶狠,来维持自己的想法时,才一步步走出了那样的黑暗。”

川子还说:“他也就是这样才知道,自己的善良在别人眼里很可能就是软弱,但是为了坚持这种善良,有时候也要用到一些凶狠的方式。”

川子还说:“我们要学会爱自己,并不是你不伤害别人,别人就不会伤害你,善良不仅要施与别人,更要施与自己。”

萍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又问我们:“你们会不会在任何时候都接纳我?”

川子说:“要不是因为涛哥儿,你现在就在帮我奶孩子了。”

萍突然一下就涨红了脸:“想得美你,我就是给狼奶孩子,你也休想!”

川子叹了口气说:“二十岁真是个糟心的年纪,涛哥儿你可是我们活着的唯一支撑!”

我觉得好窘迫:“可我又不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川子说:“不,你不需要做什么,你勇往直前,我们就能看见孩子们将来的模样了!”

萍在用力地点头,可我的心里却虚的不得了,一想到萍将要面对的生活,我就又觉得喘不过起来。曾经的我多么希望我所深爱着的人们,对我有这样一份热切的期待,现在的我却发现自己完全承受不了,而我会和站长一样么?满怀希望然后又颠沛流离?

回到家里后我就失眠,直到昨天晚上,我才鼓起勇气找爸爸谈谈,首先汇报了我和爷爷奶奶的相处情况,爸爸很是高兴。后来又说道程川和萍的事情,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过于激动,又或者是过于颓丧,爸爸一直在紧蹙着眉头看我,我竟然讲着讲着就流下眼泪来,爸爸没有说一句话,我躺在软椅里似乎都累瘫了过去,没有了一点力气,心里想到他们就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末了爸爸才说:“你应该向他们学习,他们才是在经历自己的生活!”

我问爸爸:“我要怎样才能帮到他们?”

爸爸说:“你自己都还在吃奶,你要如何帮助他们?”

我表示无法接受,爸爸却说:“生活的残酷才是最好的礼物,川子的故事就是爸爸的故事,萍的故事就是妈妈的故事。”

你知道我当时又多惊讶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大声反对说:“我不相信,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们曾经经历过这样的磨难!”

爸爸却一点都不激动地说:“你都会经历的,但是你要迈出步子去!从他们的故事里看到什么,想到什么。”

我哭着说:“我宁可平静地过一生,我宁可一直陪在你和妈妈的身边!”

爸爸突然就拍了桌子:“我会死,你妈妈会死,爷爷奶奶,都会死,到时候你怎么办?”

爸爸说着就激动地站了来,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妈妈推开书房门,爸爸才又坐了下去,招手让妈妈退回去,我想起身去找妈妈,可是爸爸那双锋利的眼睛盯得我不敢动弹。

就在这时,客厅电话铃声突然响起,跟着妈妈进来告诉是找我的,程川。我征得了爸爸的同意去接电话,我一提起电话,跟着自己就傻了,程川在电话那头说:“萍死了,在娶过去的当日夜里,死在新房里,上吊。”我顿时就如五雷轰顶啊,一下子瘫在了电话机旁边。耳朵里大声回响着萍在后山上,幽幽地说着就当自己死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我只觉得一片天旋地转,她终于还是没有穿过这个黑暗的时刻,她带着她的善良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啊。

妈妈说后来爸爸接了电话,又挂了电话,把我抱到他们的房间里和他们睡一起,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只想着萍在后山坡上跳跃的样子,萍带着两个小弟弟生活的样子,她怎么会没有了呢,她怎么会就这么放弃了自己呢?我觉得天都塌了啊!生活,究竟要把我的小伙伴们逼到哪条路上去?为什么就没有人能挽救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是谁造成了这一切,我要去看她,我不相信啊,我要马上见到她,我要马上回去,去见她一面,然后离开这所有的一切。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度过这个恐怖的夜晚,睁开眼来第一眼就看到爸爸妈妈憔悴的脸,我的心又剧烈地绞痛了起来,想起你,想起爷爷奶奶,想起川子,想起萍,想起那些自己喜欢着的人,我们究竟生活在怎么样的一个世界上?我们到底要怎样做,才能保护身边的人们?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爸爸说他当年因为出身不好没有上学资格,直到我小学五年级才从农村走出来,都三十七岁了,妈妈当年逃出了家庭,什么没有顾着,才和爸爸在一起了,萍太善良了,忘记了爱自己,忘记了爱惜自己的生命,她看不见自己的将后来,不知道会有自己的生活,不要为她悲伤,这也是她能接受的最好的方式。

我好难受,好难受啊,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挽救她?为什么自己都预感到了,还会有这样的结果,却什么也不能做啊?

爸爸说:“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么去保护她?”

望着爸妈的泪水在憔悴的脸上滴流,我只觉得原来自己一直在哄骗着自己啊,我原来一直都没有一点点能力,去爱身边的人啊!我要逃离,我要离开这一切,我要跑得远远的,我一刻也不愿意待在这里。

夜风渐渐变凉,车厢里的人们都在沉睡,深邃的星空中,最亮的那一颗会是萍么?请原谅我对你说了这么多会令你不开心的事情,原谅我此刻又哭了起来,原谅我一直自以为是地活着。

此刻很安静,很倦,但不想睡。我很想念你,想念爷爷奶奶,想念爸爸妈妈,想念川子,想念天上的萍,也想念我们的学校。车轮不时传来“嚓嚓铿铿”的声响,心跳也随之一齐跃动,遥远的夜空无边无际,为什总在流过眼泪以后,心情才能舒缓一些?我不知道,我感觉此刻的自己又舒服了一些,盯着黑漆漆的远方什么也没有看。

爸爸给我买的票是到成都,我和爸爸约好每天给他打一个电话报平安,或是他单位,或是家里,我对爸爸说:“如果我想中途下车,随意走走怎么办?”

爸爸说:“那就看你自己的了!”

我说:“我很担心自己会失控!”

爸爸说:“要相信自己,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但要记住为自己负责,你不只是爸爸妈妈的孩子,你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我表示不明白。

爸爸说:“你已经开始从梦里走出来了,要学会辨识。”

我说:“如果没有了我,你和妈妈会活不下去么?”

爸爸说:“不会,我一定要尽好自己的责任,照顾好爷爷奶奶和妈妈。”

我觉得很羞。

爸爸说:“你总会慢慢长大,我会尽量尊重你的意愿,但是,不要伤害任何人。”

火车好像已经在四川境内了,天色已经微明。这一夜,穿越了很多隧道,对于此刻的我来说,似乎都有一些象征意义了,你能明白我说的意思么?想念你,下车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你寄信,当然,我会努力照顾好自己。谢谢你,我爱你!

7月17日在列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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