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老去
窗外阴雨绵绵，天空白蒙蒙，空气湿渍渍，小雨下了整整一周还不见个停，远处的高楼忽隐忽现，突然天空中出现一只白色孤鸟，拍打双翼在低空徘徊，它是在寻找同伴还是迷失了回家的方向？在偌大的天空里，孤鸟的身影似被秋风掀起的一枚枯叶，它的长声鸣叫更添几丝伤感凄凉。我无心做事，坐在阳台上的小圆桌旁---桌上放有一张信用卡和一本记事本---看着意大利最负盛名的Antoniano（安东尼亚诺）小合唱团演唱的《加油耶稣》视频，领唱的是一位4岁小女孩，梳着两个小辫子，扎着白色的蝴蝶结，灿烂得像个小天使。一遍、二遍、三遍----我循环听，我想这位小天使能永远定格在这个年龄该有多好啊，纯正、无邪、也不懂烦恼！
三个月前的一个下午，我的一位好友约我咖啡店见面。那是一家我们常常光顾的咖啡店，他有新小说、新素材就会在第一时间约我过去。这家咖啡店不大，也就十来张桌子，不过特色明显，墙上，天花板上到处是世界文学巨匠的肖像画，桌子上、地板上、窗台上、书架上随处是书，在物欲横流、寸土寸金的上海，还能有这片净土实属弥足珍贵。我朋友平时少言寡语，走进那座咖啡店，谈起文学，他精神百倍，神采奕奕，当文学话题结束，他的神态就回去了，回到那个不愿意讲话的孤僻世界。
那天有点异样，坐下许久不见他开口，他眼睛盯着桌上一个很大的塑料袋，上面印有上海市第六人民医院放射科片袋字样，看来他刚从医院过来。他抽出片子，对着窗逆着光，一张一张全看了个遍。
“我的生命所剩无几了，医生说我癌症已到晚期。”他把片子一张一张插进袋里往我这边推来。
我感觉脸“唰---”得一下子变得死白，不敢伸手去接片袋，因为我的手在颤抖，我直愣愣看着它，想找一句安慰话。我和他同事10个年头，之后我下海经商，他辞职码字谋生。30年来，他成为了一位小有名声的自由撰稿人，散文、随笔、小说散落于报刊、杂志，一部长篇小说正在商洽改编电影剧本，艰辛工作也只够糊口，精神上也不富裕，他没有亲人，没有家庭，孑然一身，终日与书为伴，借笔抒情。
都说苍天公平，我只能闭眼摇头。(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说不定是误诊，你可不要急呀！”我冷静了许久终算找到了一句话，“前一阵子，你 还跟我说你不敢老去，今天怎么就这么悲观？”
“唉！”他嗳声叹气，“我怕的不是死亡。”
他稳了稳情绪，告诉了我藏在他心里的一个不敢老去的故事。
2年前在一次他的小说作品分享会上，一位姑娘闯进了他的视野，只因多看了她几眼，不料烙下了忘不了的印记。他说，这里用“闯进”一词对姑娘来说是不公的，因为她至今还蒙在鼓里。
咖啡店里的音乐声调轻了，来回走动的服务生也没了踪影，他们不会是躲在某个角落窥听这儿的故事吧！店堂里安静了很多，我看到朋友胸脯在激烈起伏，仿佛还听见了他的心跳声。
“不敢老去是因为，”他道出了原委，“担心她在无助的时候，得不到援助之手。”
我羞愧啊，也怨他藏得太深，他心里驻扎着如此深爱的一位姑娘，我竟然毫无察觉。在他的叙述中我能感受到他对她的那份爱，不过他自始至终回避“爱”这个词。我说：
“你何必用这种方式来折磨自己呢？，爱就爱，为什么要遮遮掩掩，模模糊糊？”
“老兄，”他感到莫大委屈，眼眶里有泪水在打滚，“这分明是苍天在折磨我呀！”
想想也是，他早已习惯了平静的生活，虽然擅长写爱情主题故事，可是他本人的爱情之河早已枯竭，老天是个睁眼瞎子，硬是让他看上了一位年轻他30岁的中文系的硕士生。
“一个气质极佳的女孩可能接受一个没车、没房、没钱‘老头’的×？”他把最后的那个“爱”字吃掉了。
他说，用“爱”字来描述他的情感，是对女孩最大的亵渎，尽管心里常常出现这个词，但是他不会向她表白，不想让她洞悉到他那颗骚动的心，他克制地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在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静观她的成长，祈祷她顺风顺水，并做好随时援助的准备。
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因为我感觉到他是在用生命撰写一个故事，而这是一个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的爱情故事。
“既然这么理智，那为什么不早点放手呢？”我有点来气。
“我也这样质问过自己，可是做不到。”他语气充斥无奈。
当他向我描述下面一个经历时，我发现了他眼神中的光芒，我知道他将用余生去维护这段似有似无的情感，已成定局。他能左右小说中主人翁的走向，但是，他已经无力驾驭自己的未来。
“我保留着她的一张照片。
“这是她将一头飘逸长发剪成短发时，发给我的自拍照，问我‘喜欢短发，还是长发？’
“我说，都喜欢。
“长发有性感的一面，短发有阳光的另一面。
“关于这段经历，我在日记里有详细的描写。”
那天我们聊到深夜，没聊文学，也没聊他的病况，聊的全是关于她。临走时，他将家里的钥匙给了我一把，从他的眼神里我读到了一种不安。
“有空来看看我，”他语速很慢，“不要等我尸体臭气溢满整栋楼，居委会给你电话才来。”
那天我才知道，在他的材料中，我是他唯一的联系人。分手时，我俩都哭了。
夜色降临，《加油耶稣》循环播放耗尽了手机最后一格电池，我拿起桌上那本笔记本，这是一本棕红色皮封面，很厚很厚的记事本，也是他留给我的最后遗物。
一周前，他离开了这个未曾给予过他温暖的世界，除了他自己，只有那天夜空中的星月知道《我不敢老去》这个故事的结尾。他留下了一张信用卡，一本记事本，一份遗书。
遗书上有她的姓名、籍贯、手机号码，信用卡密码和一段与她有关的他的遗愿。我给她去了电话，告诉她这里发生的一切。
沉默很久，对方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回答我：“我想用那张信用卡换取他的日记本！”
“啪嗒”记事本从我手中滑落地上，正好翻开在他最后的一篇日记：
我说“思念”是一种病，从呱呱坠地来到这个世界，每条生命都会染上这种病。只是有些人比较幸运被人治愈了。我羡慕杨振宁遇上了翁帆，我也羡慕布丽吉特，如意嫁给年轻她24岁马克龙，成为法国第一夫人。
我的生命平淡如水，30年来一直在写别人的故事，感谢她的出现，在弥留之际终于让我有了自己的故事。
我把她留在人间，我把故事带进天堂。
世上有多少人，人间就有多少种爱。爱没有颜色之分，爱没有好坏之别，我朋友这种“不敢老去的爱”难到不也是一种伟大的爱吗？
我合上朋友的日记本，用手轻轻摩挲着它的书皮，有种依依不舍的感觉。我再次地翻开它，我要再通读一遍，因为它明天就不属于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