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父亲与老牛

2017-06-21 23:16 作者:尘埃落定  | 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耕作种地,自然是少不了牛的。父亲的那头耕牛,是一头母水牛,它很勤劳,也很温驯,早在人民公社还没有包干到户时期,它和父亲已经是合作关系了。

长期的合作,使得他们有了很好的默契。那时候,父亲是生产队的队长,也是队里出色的耙田能手,他耙的水田总是又细又平,种出的水稻长势特别的好,收成也总要高一些。每当种之时的黎明时分,父亲就会扛着耙具,赶着他的牛披着晨雾开始劳作。那时候,父亲和他的牛都还很年轻,他们身上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当大伙吹哨开工时,父亲已经耙好一块水田,供第一批出工的社员插秧或播种了。

父亲顾不上吃早饭,习惯了在短暂的歇息时喝一口随身携带的白酒,他的牛,只是匆匆地喝几口田间的浊水,然后又投入紧张的耕作中。

整个上午,他们要在没膝的水田里来回走动千百回,水牛拉着犁耙,奋力向前;父亲扶着把手,紧跟在牛的后面,嘴里有节奏地“嘿…嘿…嘿”地吆喝着,手中的鞭子却始终没有落在牛的身上,直到中午时分,才停止工作

这时,牛算是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了,只要上午耙好的水田足够社员们劳作,那么,辛苦了一个上午的牛便不用再次套上耙套的。

下工时,父亲把牛牵到河水深处,用清澈的河水,仔细地把沾在牛身上的泥巴清洗干净,然后拍拍它的背,把缰绳交到放牛娃手里。放牛的工作一般都是上了小学的孩子,在农村,学校除了寒暑假外,还有一个特虽的假期,那就是农忙假。(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放假的孩子做不了重的家活,于是,放牛是最适合不过了。家乡的河边绿草如茵,河滩又宽又长,放牛倒也不算是苦差。孩子们骑在牛背上看着牛吃草,或是聚集在河里摸鱼虾,夏天时脱光衣服到河里游泳,有时也会因言语不合而吵架甚至打架,也是常有的事,只要牛乖乖的不偷吃农作物,放牛还真的是很令人向往且很惬意的工作。

父亲每次把牛交给放牛娃时,同时还会塞给孩子一把炒熟的豆子以及一把镰刀,嘱咐他们在放牛的时候割一捆草回来。父亲喝酒,所以口袋里常揣着一两把炒熟的豆子,在田间歇息时吃上几颗豆子,喝上一口白酒,以致不伤了脾胃。

父亲脾气很坏,却很体恤牛的辛苦,所以总是担心它吃不饱。他每次指着牛背上两个三角形深深的凹陷对孩子说:“记住了,一定要让它吃到看不见凹陷才算饱,还要带上一捆嫩草回来给它晚上吃,只有让它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啊!”孩子满心欢喜地接过镰刀和豆子,把牛拴在一块绿草茂盛的地方,自己爬到牛够不着的地方去割又长又嫩的青草。

牛的吃相好坏决定一头牛的牛品。吃相不好的牛,总会挑高草吃嫩叶,矮草一般是不会光顾的,这种牛边走边吃,要走很远很远的草场,才能吃饱,这样,放牛的人会非常的辛苦。

而父亲的牛几乎是不挑草的。把它放在河滩上,它像部割草机一样,不管是长草或矮草,都会从顺着吃过去,并且发出有节奏的唰唰声,一边吃一边摇着尾巴,驱赶着身上的苍蝇;偶尔也会抬头看看头顶的蓝天,它咀嚼着青草,眼神里流转着温和与满足,完全看不出劳作过后的辛劳。或许它认为,作为一头耕牛,在田间耕作是它的天职,是它的使命,又抑或是它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存在价值,所以,再苦再累,它也认为是理所当然。

牛的认命和无怨无悔,令父亲很是心疼。所以在耕作时尽可能不打它,平日里尽可能让它吃饱,不让它饿着。特别是在它怀孕时候,拉犁耙时便显得笨拙与吃力,这时父亲会尽可能的把犁耙搁浅一些,宁可多走几转,也不让牛像平常那样拼了命的使劲。

1979年,国家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宣告土地改革正式开始。于是 ,我们村也开始分土地,分资产,与父亲合作了二十多年的牛,自然也作为资产归了他。

那时,牛已经将近三十岁了,和将近50岁的父亲一样,已经步入中老年行列了。按父亲的资质,本可以优先挑选更好的耕牛,但是父亲依然选择了他的合作伙伴,父亲对他的牛有着不一样的情感

除了耕作,牛还可以带来不扉的经济效益。它几乎每隔一年就产一头小牛犊,每头牛犊长到一两岁时便可以出售,因为母牛品性好,所以方圆几十里的人家都抢着预定,准能卖个好价钱。父亲便可用这钱买化肥,给孩子交学费,或买置些家常。

父亲是位有才情的农民,喜欢音乐,懂乐器。虽然生在农村,但是他拥有琵琶、二胡、口琴等乐器,而且不学自通,也是村里最早购置录音机的人。年轻时,也和下乡的知青们一起组织文体活动,把平日里从收音机或录音机听到的音乐、曲调、音符全记在脑海,然后用口琴或二胡演奏出来,弹起琵琶也不乏风情。他出门时常带着口琴,在歇息或一时兴起的时候,父亲便会吁停牛前进的脚步,把耙具定在田里,把缰绳随便挽在那磨成光滑的把手上,牛就会乖乖的立在那里。看四处无人,父亲便掏出口琴坐在田垄间吹上一曲。于是,他的牛便是第一个听众,不管好听与否,牛都会耐心地立在那里,精彩之处,还会抬头“哞…哞…”叫上两声,以示鼓掌叫好。

深秋时节,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入粮仓,连稻草也凉干堆成垛子,为耕牛们储备好过的干粮。这时侯,稻田已干涸了,是时候为水田翻土了,只要用犁把田里的土翻起来,冬天的霜才能把潜藏在泥土深处的害虫和不利于庄稼生长的菌群冻死,为来年的丰收打下良好的基础。

牛似乎知道这是一年中最后的工作了,所以拉犁的时候特别的卖力,不用父亲吆喝,它便快步向前,湿润的泥土在弯曲的犁刀下翻腾而出,就像飞船后面腾出的海浪,发着“哗哗”的响声,泥土的芳香沁人心肺,父亲扶着犁把,紧跟在后面,他们所走过的地方,已是一垄垄翻好了的土地 。

把所有的地翻好以后,耕牛们就可以彻底放假了。土地分包到户以后,村民们经过自己的努力耕种,每家每户已经有了充裕的粮食。那时,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吹到了农村,村里的年轻人都追随着时代的洪流到珠三角地区去寻,剩下的大都是中老年人和妇孺儿童坚守着广袤的农村。所以,粮食有了剩余,冬季也不再需要种植小麦和豌豆等作物,所以无论是人还是牛,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假期。

村民们在冬季里歇息,早早地准备年货,等待外出打工的亲人们回家过年。因为田野里没有了农作物,村民们只要把牛赶到旷野之中让它自个吃草便可,不必再用专人放牛了。而每到傍晚,吃饱了的牛就会成群结队回村,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栏中。村民对耕牛都有着深厚的情感,不管牛在白天吃的饱不饱,都会在牛圈里放一捆干稻草,作为牛的晚餐,所以,正是有了这份感情,村里的牛无论走得再远,只要到了傍晚时分,它们准能回来,而父亲的牛,总是走在最前面,成为牛群中的领队。

入冬了,田野上的草场免不了遭到霜雪的洗礼,放眼望去,旷野上一片枯黄与萧条。没有了可以裹腹的青草,村里的牛只能到远处的山上去觅食。山上有竹子,有未被霜雪打枯的芦苇叶子,所以,虽然山路陡峭,但为了能吃到新鲜的竹叶和芦苇,水牛们都会铤而走险,但只要小心谨慎,倒也不会轻易发生意外,每年因为觅食而受伤的牛,还是极少数的。

父亲的牛更是不用担心了,多年来的觅食经验,它对山的境况早已驾轻就熟。不管多么恶劣的天气,多么严寒的冬天,它准能觅得好草场,再远也能带领牛群赶在天黑前回到家。所以,队里的村民只要没找到自家的牛时,总会先跑到我家,问父亲的牛的下落。

有一年隆冬,山上不知道怎么起了大火。高山连绵不断,大火肆意漫延,转眼就吞噬了几个山头。村民们和林场的工作人员一起忙于扑火,由于火势太大,不到一天时间 ,方圆百里全是一片火海, 于是,更多村庄的村民加入到救火的队伍中来,县里也调了不少的人力,大家在离火源几里外迅速清理防火带,把防火带上的枯叶、杂草、树枝和小树,全部清理干净,还争分夺秒地拓宽防火带,经过一天一的奋战,大火才得到控制。

村民们疲惫不堪,瘫坐在地上。望着被大火掠夺过的群山,不知道是谁突然叫了起来:“哎呀!我们的牛!我们的牛还在山上啊!”

大家如梦初醒,马上站了起来,顾不上疲倦,快步爬上最高的山峰,焦灼地眺望远近的群山和山下的田野。可是,放眼望去,山上除了被山火掠过光秃秃的树和零星的浓烟外,已看不见任何存活的生物。大火漫延速度之快,许多动物都没能幸运逃脱,况且是不擅于奔跑的水牛呢?

“一定没能逃出火海,被烧死在哪个山窝窝了。”一个村民带着哭腔绝望的说道。

“是啊!这么大的山火,逃出火海,那简直就是奇迹!”另一个村民说。

但不管是死是活,牛还是要找的啊!于是,大家仍抱着希望,分头到各个山头去找。

一直到天黑,几乎找遍了所有被燃烧过的山头,依然没有发现牛的影子。失去耕牛便意味着明年开春就没办法正常耕作,而且要花一大笔的钱购买小牛,想到这些,村民们的心情跌入了低谷。

当大家回到村里时,奶奶告诉父亲,牛早就回来了。在大家都忙于救火的时候,父亲的牛领着队里的牛浩浩荡荡自己回来了。它依然走在最前面,睫毛和尾巴都被火烧了,腿上、鼻子上、头上和身上布满了被荆棘划过的伤痕,有些伤口还淌着血。其它的牛也有着不同程度的受伤,但没有一家的牛,是在大火中丢失的。

大家都想不明白,父亲的牛是怎么带领牛群逃出火海的,多少年后的今天,还是一个谜。只是经历过大火逃生记之后,父亲更加信任他的牛了,因为他坚信,不管走到哪里,发生什么事,他的牛一定能够回来的。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父亲的两鬓已经发白,而他的牛,也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走入暮年。那时,子女里最小的我也参加工作了,兄弟姐妹们在外地成家立业,年迈的祖父母也已先后去世。家里只有父母一边在田间劳作,一边帮忙照顾着兄嫂们年幼的孩子。后来 ,远在深圳工作的大哥在镇上建了房子,并说服父母离开村子,到镇上居住,安享晚年。

父亲的牛也老了。老牛没有可依靠的子女,也没有可收容它的养老机构。它们的归宿,便是在奉献完最后的力气后,卖给牛贩子,然后被屠宰,它们的流向市场,被端上餐桌。这也是牛对于人类最后的经济价值,也是所有耕牛的最终宿命。

对于老牛的去留和宿命,父亲也许曾纠结过,但是这种纠结,很快就被现实推翻了。他只是普通的农民,他没有高尚的情操为老牛颐养天年,也没有能力把老牛带到城里继续饲养,把它留在农村或送给他人,老牛已经苟延残喘。对于一头没有耕作价值的老牛,没有村民愿意收留它。

牛贩子来的那天,父亲坐在房间里不停地抽烟,牛贩子背着手在客厅里来回走动,不时看看墙上的钟。母亲见状,隔着房门对父亲说:“你到底怎么想的?卖还是不卖,全凭你一句话,人家还要赶着到邻村去收牛呢!”

“卖!”

父亲狠狠地掐灭手上的烟头,站起来走出房间,对牛贩子说:“下手的时候给它头上盖块布,下刀要利索,别让它受苦。”

“好哩!好哩!”,牛贩子说罢赶紧把谈好价格的钱塞到父亲的手里,然后小跑着到牛圈牵牛去了,好像父亲转念间就要反悔似的。

都说狗对人最忠诚,感情最深厚,牛何尝不是?况且这是与父亲相处了几十年的老牛呢?当老牛看到陌生人打开牛圈的门时,它似乎知道到了一切。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的宿命。可是它仍然有着不舍与不甘,站在原地,任凭牛贩子怎么拉它,用鞭子抽它,用脚揣它,依然是一动不动,混浊的眼睛里饱含泪水,泛着无尽的悲伤、绝望与等待。

老牛期待的人始终没有出现,母亲在牛圈里对牛好说歹说:“牛啊,你走吧!送你走,也是迫不得已啊,我们老了,现在马上又要进城了,照顾不了你了啊!你不是小猫小狗,我们可以带着你走,孩子们明天就要开学了,你不走不行了,下辈子啊,你不要投胎当牛作马了,太苦了……”

老牛似乎听懂了母亲的话、理解了她的苦衷和父亲的绝情,于是,默默的跟在牛贩子的身后,慢慢走出它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圈子。

当经过父亲的窗前时,老牛突然停下脚步,两颗硕大的泪水从混浊的眼睛里滑落,它仰起头,对着天空“哞…哞…”地叫了两声,悲壮而凄凉。叫声穿透时空在村子里久久回荡,也刺痛了父亲的心。父亲在自己的房里依然不停地抽着烟,他知道这是老朋友向他道别的叫声。

老牛走了,它改变不了作为一头牛的命运,就像它无法改变自己的宿命一样。它迈着不再强健有力的步子,缓缓走出院子。蹄子落在坚硬的晒谷场上,嗒…嗒…嗒…,久久回响在父亲的耳边。

而父亲,始终没有打开他的房门,看老牛最后一眼,送他老朋友最后一程。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3923432/

父亲与老牛的评论 (共 7 条)

  • 心静如水
  • 襄阳游子
  • 生如夏花
  • 清淡如水
  • 绝响
  • 最接近的梦
  • 浪子狐
    浪子狐 推荐阅读并说 欣赏佳作,祝创作愉怡,顺颂夏褀!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