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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队里(34)

2017-04-24 09:52 作者:万木迎春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 回 家”

季节,鸡叫头遍,东天开始露出鱼肚色,金三婶看过天色,又关门钻进被窝,还没到出门的时辰。

和老伴商量了半夜,躺下后还是定不下心来:今天要到县医院,看刚出生的孙女。媳妇头二胎,生的都是头光光的小赤佬。盼星星盼月亮,,这回终于盼来了个能扎辫子的孙女了,嘻嘻!

六十年代后期,乡村还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和电脑。传信基本靠熟人顺路捎带。昨天,从县城回来的熟人带过话来:产妇和孩子都得了急性肺炎,性命难保。儿子在医院六神无主,请老二口赶快去一趟县城。

这几天,俩孙子把老二口折腾得腰都直不起来,要带上无法无天的小赤佬坐轮船,更难了。金三婶本来胆小心善,管不住孙子,只好爷爷留家看管孙子,金三婶独自一人,上县城。

两个孙子上窜下蹦,把家里弄得乱糟糟,夜里上床睡觉,要拉爷爷奶奶睡父母的床,这床他们睡过大半辈子,现让给儿子媳妇睡后,再睡上去,感觉有点不吉利。于是老二口就在床前地上,铺了一摊稻柴,把自己的被子卷过来,叫孙子在床上睡,老二口睡地铺,那知道孙子们一会躺床上,一会儿钻地铺,把房间弄得象狗窝了。想想这次生了个孙女,真是前世修的好福气呀。(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喔,喔喔,又是一阵鸡啼声,老太,快点上路,鸡啼三遍了。窗外,屋檐上头的启明星还亮得耀眼,初夏天气,天亮得早,路上已有模模糊糊的人影在走动,爷爷催着奶奶出门。金三婶急忙挎起上夜准备妥当的竹篾四角蓝,动身出门。篮上盖着蓝花土布头巾,里面放着一碗饭,上面揿着一把咸菜,是她今天的中饭。竹篮底上铺了几把青草,隔着几个鸡蛋,那是给坐月子媳妇的营养品,还有一把半新不旧的尿布和几件孙子穿下来的小衣裳。

走出门,金三婶心里有点虚。从娘肚子出来到今朝,六十三岁了,头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又是不识字的“睁眼瞎”。听说县城的街道象棋盘,走起路来头眩茫茫。金三婶心里想好了法子:嘴里叔叔伯伯不停,那怕南京走到北京。不就是嘴勤多问嘛。

困难象弹簧,你硬它就软,你软它就硬,上轮船进县城,凭着金三婶的嘴勤脚快,几个转身就到了医院,见到了儿子和媳妇:儿子象只秋后的茄子,拉着脸,眼泪汪汪。媳妇躺在抢救室里,吊着盐水,插着氧气管,出生不到一周的女儿,搁在媳妇脚边,鼻里已经没气了。金三婶没流一滴眼泪,急急追到医生那里,“嗵”地跪到地上,求医生行行好,千方百计留住媳妇的命。求得穿白褂的医生手足无措,只一个劲地点头,边声说:尽力,尽力!她转头宽慰儿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没啥大不了的,过了一年半载,肚子说不停又翘了。

金三婶嘴上这么说,心里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小丫头没了气,还在病床上,清理病房的人说,要移到太平间存放。金三婶说不行,丫头是我家生的,生是我家的人,死是我家的鬼,无论如何要让她回家,不做无人收尸的野鬼。

她坐在病床的床沿上,眼睛日勾勾的看着丫头,不讲一句话。医生和护士轮番来病房,告诉她不能带小孩回家,一来是肺病死的,怕传染。二嘛,回家要坐好长时间的轮船,连动物都不能带,别说小孩尸体了,一旦露了馅,要抓进公安局的。金三婶不接话,她拿出自带的那碗咸菜米饭,匆匆扒进嘴里,眼睛不停地看着小孩,脸上没有一丝松动。

差不多到了走的时候,她叮嘱了儿子几句,就用一块拿来的尿布,盖在孩子的脸上,在后脑扎了个结。小孩的身体硬绑绑的,象根木棍。金三婶不顾这些,从篮子里拿出准备好的小孩衣服,裹在小孩身上,再拿一条蓝布袱,斜角包成一个标标准准的蜡烛包。再在两头系上带子,把小孩牢牢地挂在胸前,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护着孩子,出门坐轮船去了。

回家的轮船里,舱里拥挤得人也站不下,金三婶慢慢地挪动着,也有年轻人起身让座,她那里敢坐,不停挪动脚步往船后面挤,生怕有人叫也上岸去,最后挤到了轮船的后甲板,就地坐下,她不停地拍着孩子,嘀嘀咕咕和孩子说着话,旁边的人好奇,说二个多小时了,船里这么吵,这孩子一声不闹,有没见过这么听话的孩子,凑过来想找开盖脸的尿布,摸摸小脸,金三婶吓得腿嘟嗦不停,嘴上还说,孩子还小,不能见陌生人,千万不能。也有人见孩子一动不动,就问,这孩子挺健康吧,当然啰,下船时喂足了奶,睡得正香呢。

好不容易,轮船到了桥头镇,金三婶急急忙忙跳上了岸,直往家里奔。

谢天谢地,总算到家了,金三婶好不容易松了口气。老伴拿出一只竹编的麻筛,放在大门外,还没有吃过灶上饭的小孩,这时候是不能登堂入室的。天气有点热,她擦了一下脸上汗,慢慢解下挂在胸前的蜡烛包,放进麻筛里,揭开那层尿布后,裹着厚厚衣服中的小孩脸,已经变绿发黑,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臭味。

金三婶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小丫头呀,你诚心诚意到我家来,想不到连家门也进不了。啊呀,我苦命的孩子哪,奶奶心里象刀子在捅呀。两个孙子本来高高兴兴迎上来,想讨点从城里带回来的糖吃,见奶奶如此号淘大哭,也呆了,倚着门框陪着奶奶落眼泪,再也不吱声了。

哭到天暗的时候,金三婶要老伴带着铁钞,自己端着麻筛里的孩子,朝河边的一棵杨树走去。

在杨树树根的临水边,挖了一个坑,头在北,脚在南,把小孙女放进去,接着,在上面堆了个小土坟。

以后,每逢柳絮飘落的季节,金三婶总要来到树下,喃喃地说一句:丫头呀,今年你的辫子又长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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