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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祭

2017-04-17 09:47 作者:拂尘望贤  | 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清明

——任兴乾——

清明节到了,突然觉得父母又走近了自己父亲还是用他那一贯严肃审视的目光看着我。母亲则一脸慈祥的笑,一边摘下头巾拍打身上的浮灰,一边急切切地说:“快进屋,快进屋。”

其实,堂屋里并不比屋外暖和,虽然初的凉风吹不进来,但暖融融的阳光也被挡在了外面。母亲跟着进来,父亲则停放好他的加重自行车,提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进了厢房。

父亲在县上工作,每次回家都会带一些村里很少见的东西。有时出差去外地,也会带回一些外面的稀罕什物。那时候,在北方乡下能吃上一瓣橘子也是令人羡慕的事情。因为我有一个在公家上班、且有机会到南方出差的父亲,吞嚼过橘子所散发出的少见的清香味,常常让伙伴们眼瞪溜圆、咂吧不已。

母亲从不舍得吃一粒花生、一瓣橘子、一口香蕉,看着父亲摊开的一堆平素少见的他乡水果,一脸的满足,一迭声地说:“我不吃,我不吃。”(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奶奶活着时,父亲会把带回来的稀罕东西悉数送到奶奶屋里。我自幼跟着奶奶住,比弟妹们见识的多,有时睡到半被奶奶喊醒,眼睛还没睁开就感觉一牙苹果或一瓣橘子贴在了嘴边。奶奶很疼我,我能吃到这些贵重东西,还少挨了很多打。

奶奶年纪大了后,害一种胸闷胸痛的病,一咳嗽就要用手抚着胸部,有时痛的流出眼泪。我能感觉到奶奶的痛苦,她时常盘腿坐在炕上,腰弯的很低,有时就这样坐着睡着了,头俯下来,额头就碰到了膝盖。这一磕,奶奶就醒了,然后长出一口气,身子向后背几下,下炕到院子走几圈,拣一块干净些的房檐石坐下。

奶奶是从晚清过来的,裹着小脚。天里洗脚对奶奶是项重大的工程,拣太阳好的天气,提前烧好一大锅热水,把那张一拃厚的草蒲团放在当院,再摆好脚盆。奶奶坐下来一层一层解开裹脚布,一股刺鼻的气息便散发开来,奶奶的脚重见了天日,脚掌扭曲变形、五个脚趾翻到脚心、脚面拱如驼峰,那样子悲惨可怕,至今还令我悸悸于心。

爷爷在世时,尖尖的下巴时常挑着一撮花白胡须,天还没亮就听到拐棍点地的声响,当当当地,从窗前响到门道,渐渐消失了。不知过了多久,当当当的声响又起来了,越来越大,最后在屋内戛然而止,紧接着一声洪亮的吆喝:“都半早上了,还睡!”奶奶应声坐起;我睡眼惺忪地翻个身,眯起眼看看窗户,天才麻麻亮。

爷爷很勤劳,等母亲做好早饭时,他已经背一篓柴禾回来了。干树枝、干树叶、干草茎,在门前土场上摊了一大片,这时候太阳已经半杆高,洒下一片暖洋洋的光。爷爷的拐棍便成了农具,被爷爷摆动着挑拨翻晒柴禾,发出沙沙沙的声音,也抖出一缕缕淡淡的草香味和土腥味。

爷爷容不得孩子们懒惰,见我们兄弟跑出跑进玩耍,便扯起嗓子大骂,甚至挥起拐棍抽打我们的屁股。爷爷的呼骂常常引来邻居们的围观,那些老辣有力的骂语非常独特有趣,现在想起来还不禁捧腹。

每当这时候,奶奶便移着小脚走过来,挡在我的身前,生怕爷爷的拐棍打到我的身上。奶奶越护我,爷爷就越厌吓我,眼睛鼓鼓的瞪我,恨不得把我吃掉。

但爷爷并不是真的厌恶我。我生病发烧、满脸通红时,爷爷阴郁着脸,眼睛里同样满是焦急。爷爷去世前一天晚上出事时,只有我一个在场。当时,奶奶在院子里给各路神灵焚香诵经,我坐在炕上就着煤油灯看小人书,爷爷则坐在炕沿抽烟袋。突然,“嗵”的一声,巨大而沉闷的响声吓我一跳,只见爷爷一头栽下,脑门正好磕在炕对面箱柜支脚的花顶棱角上。我立即跳下去拉爷爷,却浑身没一丝力气。爷爷鬓角迸裂,冒着红白色糊状液体,眼睛紧紧地闭着,只有微弱的呻吟声。

我拉着爷爷的衣服,喊一声爷爷,又喊一声奶奶,爷爷不回答我,奶奶也不回答我,突然爸慌慌地闯了进来,把爷爷抱到炕上。这时,奶奶也做完功课进屋了,见状慌得浑身颤抖,老泪横流。

爸爸后来说,那天下午他就心慌心乱,无法自已,晚饭后实在忍不住就回家了,没想到正好碰上爷爷出事了。第二天下午,爷爷咽气了,撇下一大家人走了。

爷爷离世后,姑姑们常常来看奶奶,但奶奶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话多,背过人常常悄悄流泪。爷爷活着时,奶奶经常跟爷爷怄气,爷爷不在了,奶奶的世界就像倾倒了一样。我常常听到奶奶自言自语:“老天爷呀,长短叫我死了吧。”奶奶到底是厌世还是孤独,我不得而知。

于是,放学后我急急地赶回来,守在奶奶身边,给她说着学校的事情。奶奶没读过书,不理解学校的事情,便陪着我笑笑。等我升到三年级时,奶奶不再流泪了,话也多起来。也许,奶奶已经习惯了没有爷爷的生活了。

爸爸经常背着母亲给奶奶几块零花钱,奶奶舍不得花,用手绢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生怕钱长了腿跑掉。奶奶每到冬天就咳嗽,一咳嗽就上不来气。天天都煎药喝。我每天下学后就去生产队种过白术的地里挖遗留的白术,然后洗净拿到药材公司去卖。每个冬天都能卖出将近一百块钱,够奶奶抓药用。

五年后,奶奶也离开了我们。我难过的几天吃不下饭。后来,整理奶奶的遗物时,竟发现了七八个手绢小包裹。原来,奶奶把零花钱都积攒下来了,足足有二百多。

奶奶的离去使爸爸一下子老了许多。爸爸比以前回家更频了,每次回家都要在奶奶住过的屋子里呆一会儿。然后扭过头对我说:“记着初一、十五要给你奶奶上香。”我一直住在奶奶住过的屋子,屋子里供着奶奶的遗像,摆放着香炉和供灯。在爸爸心里,奶奶就是一尊菩萨。

爸爸从来不过问我的学习,但每次知道我考全年级第一时,都会禁不住脸上露出轻微的笑,然后对妈妈说:“今天做米饭吃,炒个肉。”到过年时,爸爸还会买回很多鞭炮和烟花,全村就我家的鞭炮最长,烟花最高。

我高考成绩在全县名列前茅,爸爸知道后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走路都轻快许多。那几天,爸爸干脆给单位请假,在家专门为我准备行装。在农村长大的儿子要进京读大学,对爸爸来说的确是莫大的荣耀。

大学毕业后的第六年,父亲突然得了一场重病,我请假回来,在医院守了父亲一个月,最终没有挽留住父亲。父亲带着万般的不甘离我们而去。

父亲是母亲的一座山,如今山倒塌了,母亲悲恸欲绝,一病不起,从此落下了病根。半年后,母亲才渐渐走出悲痛,但却一下苍老了好多。每逢清明节,母亲都要一个人蹲在父亲坟前痛哭一场,那种悲伤思念常常感染地旁边人心酸流泪。父亲好像能听到母亲的诉说,每到这时候,就会走进母亲的里,也走进我的梦里。父亲比活着时慈祥和善,总是含笑看着我。

母亲带着对父亲的怀念和对儿女们的期盼坚强地活着,辛勤的劳作。渐渐地,母亲脸上有了笑容,她或许想通了,她要替父亲完成对儿女的义务、感受儿女绕膝的天伦,等见到父亲时,她会不留遗憾。

母亲常常站在村口等着一身风尘的我回来,那个矮小、瘦弱的身影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进门后,我会第一时间给父亲上香,然后坐在母亲身边,听她说家长里短、邻里趣事。母亲淡淡地笑着,一边说话,一边择菜,厨房里洋溢着幸福温馨的气息。

那一年,我在外地出差,突然接到电话说母亲病危。我立即赶回家,母亲在床上躺着,已然失语,但意识异常清晰,看见我时,眼角突然沁出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母亲走了,我的世界也倾覆了。母亲带走了一个家,带走了儿女们的精神襁褓和情感温床,却把两行泪水永远地留在了世上,成了我心灵深处永远的痛。

我渐渐回家少了,却把母亲、父亲、奶奶、爷爷放进内心,在心里为他们搭建一个殿堂,用灵魂供奉他们。

清明节到了,逝去的亲人从我心灵的殿堂中走了出来,注视着我的世界,也审视着我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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