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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火

2017-03-30 17:37 作者:贫道法号老衲  | 1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花 火

古庄

在那一刻,我能感受到一种宁静而又孤独的绽放,没有声音,没有预兆,甚至没有一丝心里的涟漪。——题记

天结束的时候,沿着公路往北走,穿过阔大的铁路桥洞,来到了小学的门口。门的两侧,水泥墙面上刷了石灰,上面用红色的漆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就是这里了——在阳光下,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正鼓捣着一个木匣子,前面,一张白布前放着一张板凳,人们坐在板凳上,神情端正而又吉祥,在中年人的启发下,他们抬头、侧脸、微笑,然后“喀嚓”,这个人对着一个架子上的四方盒子往下看,然后说:好了。好了。然后我们开始了。开始,就意味着以一种特有的姿态站立或者蹲下,面朝阳光,绽放笑容,用那个中年人的话说:要感觉到幸福!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是幸福的概念。那就想着甜甜的味道。什么东西甜?白糖、蜂蜜、西瓜或者一毛钱一棒的糖稀,我们大多知道这最后的东西是什么味道,所以就笑了,向着阳光,呆起脸,煞白的颜色就定格在脸上,有一个家伙,嘴里露出来的,是一边一个的虎牙,那个样子,就仿佛是被某种东西击中后脑勺后呈现出的短暂白痴特征。在那里,我们都是九岁,永远的,被固定在一张四寸的照片上。

我学会了微笑,并且在独处的时候将这微笑一直保持在脸上。这是一张照片所带来的欣喜,如果一个人在九岁的时候才能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形象会定格在一张带有奇特味道的硬纸上,这种欣喜一定并不为过,所以我把它放在口袋里,然后又塞到书包里,然后是书桌的抽屉里,到最后又放在手心里。

那上面,五月的天空湛蓝宁静。宁静的,还有我们四个人不再飘动的衣服的下摆,而在这之前,有的正敞着怀,而我腰上的那条绿帆布腰带已经发白破损了,照片却将这一切都遮掩了,只留下四张向着前面微笑且满脸稚气的面孔,还有身后已经展开绿叶的几棵小杨树,但我知道,在这小小寂静定格的四周,当时正发生着以下事情——一队鸭子慢慢扭着身子走过公路下到了池塘里,弹棉花的人在远处弄出了“嘣嘣”声,上课的铃声已经敲了起来。所以,从那个盒子里看,我们一定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出了它的限定,就像我们来之前一样,那个盒子里面对的,仍然是一个空旷的校园,还有杨树和砖墙的房屋。(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知道了我的形象,就是从这张照片开始的。之前,大家看镜子,从镜子里能看到自己的脸,这多半是因为要查找些什么,比如灰尘、泥巴或者其他要解决的问题,如果一个人没有什么事情自己拿着小镜子照自己的脸,被发现了多半会听到不怀好意的窃笑。吃、吃、吃。就是这样。吃、吃、吃。发出这种声音的人,会把手捂在自己的嘴巴上,弯着腰,我们有时会在一个人的婚礼上争先恐后地往一个大梳妆镜里看,那最前面的人,就往往是这样的姿态:吃、吃、吃。好象是发现了什么秘密。

一个人看到另外一个人这样关注自己的面孔,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但是看到别人定格在相片上的形象却会羡慕无比,这或许是因为,一张已经固定了的画面,更为稳重,更有内容,也更让人发生联想。比如,在我第一次照这张照片之前,我对所有书本或者别人相框的那些影像都充满向往,我想要知道的,是他们当时在哪里?那之前发生了什么?他们在想什么?永恒的定格里,充满了太多的疑惑和未知。未知,对我来说,是一个新鲜的世界。

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定格。也就意味着我有了向别人展示一个未知的可能。这样,我把这张照片放在书包里或者揣在口袋里的时候,我就有了一种将自己作为一种未来的遗留向别人展示的骄傲: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看大家追一个破皮球,我待在阳光下目睹远处的树木成荫,我跟在羊群的身后寂静而幸福,我奔跑在胡同里能听见外部世界的壮阔和呼啸。我试图再一次地微笑,就像在照片中的那样,想着一毛钱一棒的糖稀,放在了嘴里,然后,把嘴角慢慢地挑上去。我试图再一次微笑,直到,我的面前,站着我同班里那个叫胡方建的胖子。

这就意味着,我在得到这张照片不久后,有了一次背景,有了一个定格的延伸,意味着我将被从这种宁静中拉出来,摔倒在地上。这之前,因为家里卖油条,吃得太胖的胡方建将我本家的一个姐姐推倒在了地上,有更多强壮的身影站在那里,却没有人挪过来,把这两个纠缠的影子拉开——是我最后站了出来。而我站出来最后的结局,是胡方建的食指离我的鼻子只有一公分,他说了三个字:你等着!

这三个字,我以前常常听到。比如,我叫一个伙伴一起去玩,他会说这三个字,我去邻居家借东西,也会听到这三个字。而胡方建的这三个字非常冰冷,有种复杂而气势逼人的意味,结果,他就真的站在他家的屋山头上在等着我了,没有等我反应过来,我眼里的东西就都倒了一个个儿,最后,他一下子坐在了我身上,我的脸,一侧紧贴着地面,呼吸艰难。

我知道,就像现在我更知道的一样,这是当时我站出来的代价。一个人,在某些时刻,被某种意识支配,冲动地站出来去把自己的影子挪移到一个地方后,总会要付出一种代价,而那个时候,我付出的代价,就是脸贴在了地上,身体上面坐着一个胖子,衣服上全是土,被踢的几个地方开始隐隐做疼。

那一刻,就是我呼吸困难的那一刻,我突然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可能是在摔倒的时候从兜里跌飞出来的,它就像我一样,静静地躺在离我四十公分左右的地方,我甚至还能隐约看到上面我一动不动的面容,那样沉着地,看着我吃力地喘息——趴在地上的我在看着照片中的我,照片中的我在看着趴在地上的我。多么有趣的场景!多么灿烂的阳光!多么亲切的泥土!

当然,我的照片没有丢。当然,这是在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是人群在叹息和嘲笑中离开的时候,我的手里还有那张照片,一切的延伸,就这样发生了,我在一场单纯的战斗中,会被人们认定为一个懦夫,一个笨蛋,一个无能的家伙,他们会在以后的叙述中这样说:这家伙,真无能,让胡方建一下就撂倒了。是的,撂倒了。

晚来临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屈辱。我带着哭腔开始对妈妈诉说,当时,妈妈正在一台缝纫机前忙碌,“突突”的声音不绝于耳,这中间,夹杂着我断断续续的诉说,还有妈妈没有抬头偶尔发出的“恩恩”声。也不过如此了。

现在,我知道了,正像我在深夜里的写作一样,其实,那时的诉说,本身就是一种伤痕。诉说与写作,本身就是一种伤痕。

所以,我不诉说。有很多年,我都会在适当的时候保持沉默而拒绝诉说。我是一个内向的孩子。就像父亲在来的客人面前抚着我的头皮所说的那样:这孩子!害羞。然后,就是我的离开,从有灯火的堂屋,我走到了外面,在月亮皎洁的院子里,我抬起头,往上看,身后和远处的声音,渐消于无。

我在那个时候,开始往更高的天空仰望。星光,或者月亮,寂静或者皎洁,这些纯净的气息,一点一点地,一点一点地,被我融化或者吸收,那个时候,我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两边是小型的石狮子,我坐在中间,成为黑暗中的一个小黑点,以至于客人从家里出来时叫一声:这孩子!吓死我了。

吓死我了!这让我获得了一种欣喜。我只不过是一个小不点,小得不能再小了,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我只是在看月亮——他们从灯光里走来,和我在黑暗中相遇,而这些从光明中走过来的人,却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吓死我了!我感觉非常有趣。我习惯在黑暗中静坐,在那里,我能感受到来自于上面和周围的寂静和黑暗的温暖,以至于这种感受慢慢成为我要进入的一个方向,一个习惯——我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守着自己的世界,我自己的世界。

其实,在这之前,我曾经做过一次争执:父亲骑车到姥姥家,一辆大轮的自行车,带着母亲,就只能带两个孩子,而我们是哥仨,这就是个问题。老二留下!这是结论。我抗议的声音就开始尖锐,但是结局是,我的屁股上留下了父亲的脚印。所以,我知道了,有些事情根本就不要去争取,争取也没有用。所以,我不争。我只守着自己的世界。

那个时候,我看到人们在阳光下走动。这是我逐渐熟悉起来的世界,他们走在街道上,走在田野里,走在树荫下,扛着农具或者背着粪萁子,这些东西,就像是从他们身上长出来一个触手或者壳,而它们又是人们勤劳的象征,比如,一个人扛着一架闪光的犁耙走过去,旁边的人就会说:呵呵!真勤快呀!呵呵!这个勤快的人也回答说:呵呵!

这是人们交流的一种方式。有的时候,我会看到两个背着粪萁子的人,站在一个墙角前拉呱拉上一晌午,我就觉得他们就是两个背着壳的蜗牛,从不同的方向过来,碰到了,就会很亲密地接触上一会子,神情飞扬有时又很神秘。那个时候,我根本就听不懂人们说些什么,他们的话题,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枯燥而单调,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大人们,会常年累月地说这些废话。

在酷热的中午,我把眼睛盯在树上,我在寻找一只蝉或者一只星斑天牛,对于我的耳朵来说,蝉的叫声,雀的鸣响,甚至一枚树叶轻轻坠地的微动,都是极有情趣的享受,那个时候,我的内心充满了欣喜,充满了只有孩子才会有的丰富的内质,当清风缓慢地吹袭,我的每个毛孔都绽放在了阳光下,我会保持着那张相片才会出现的笑容,对着绿意盎然的树木,对着趴在那上面的昆虫和在空中飞掠过的鸟雀。

所以,在那里,我从来就没有体会到过孤独——就像是我成为一个成年人以后,在一处土坡前呆坐着时一样,人们会把这称为孤独或者寂寞——我只是觉得,一切就应该是这样,一切都是本来的样子,阳光会洒下来,风会吹动树叶,天际的高处急速地降落,而我,就是被这一切包围的一个活着的人,身外的响动和内心的响动都是一样的,除了,那些人们喧嚣的声音以外。

这就注定,人们只有在人群中才会感受到孤独。孤独就是这样的,就是你站在人群却无话可说,一般来讲,这种无话可说的原因,一个是听不懂别人的话,一个是你自己不愿意说,还有一个就是,别人不让你说,从最初,你想要走进去的可能就被某种眼神给拒绝了。

这种被拒绝的人,我看到过好些,比如那个常年徘徊在街头的半憨人,就这样一次一次地被人群所拒绝,当他试图从人们那里听到些什么的时候,通常看到的是别人的背影,或者,人们把脸转过来,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不屑,他就知趣地溜开了,如果碰到不仁慈的人,面前就会出现一只抬起的脚,冲着他,一种挑衅的姿态——拒绝。

但我能感受到这个人的愤怒。这种愤怒从这个半憨的人身上爆发出来的时候,会点燃人群的热情和关注。比如,从远地方过来一对讨饭的母女,她们慢慢地走过来,走到离人群远而离这个半憨人近的地方,他就突然间拿起土块朝这母女身上砸去,人群开始把眼光投过来,他就开始往这母女身上吐口水,当人们开始呵呵地笑起来,他已经用手扯住了这母女俩的头发用力发狠,腮帮上绽放着青筋,这个“孤独”的人用这种方式渴望回归。但是,人们也只是在那一段时间将目光投过去——当最后有人把他拉开,一切又回到了从前。

太阳是那么温暖,温暖得让人有些心碎!在这个唯一的照耀中,我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却只能守着自己小小的影子而无话可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会有太多让你无话可说的时刻。无话可说,沉默,大家的沉默,我在这种沉默里一点点长大,可耻地长大!如果这种长大能让我体会到什么的话,我就只能这样诉说,那些骄傲的感觉,有时候离我们太远,离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太远。

身边,不远的地方,就是一个沤粪的坑,那种浓浊的味道会时断时续,这要看风力的大小和方向。那对从外面过来的母女,在经历了一场短暂的意外之后,就沿着这条散发这种气味的街道走了,向着村外的方向,走了。我能从她们的神情里看出来,她们对这条街道充满了恐惧,尤其是那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她在和我目光接触的一刹那,暴露出来一些内容,我可以把这叫作:恐慌、疑惑,或者忧伤、愤怒。也许,那眼神里,什么都有。什么都有。

在阳光盛大的时刻,我和伙伴们沿着铁轨往前走,就看到了那个跑出人群的半憨人,我们走过去的时候,他好象已经精心预谋了一样,坐在一节铁轨上,等着我们,这个“万恶”的家伙,他正在努力干的事情竟然是:手淫!对着我们这些小孩子。第一次,我们看到了成人的丑陋,看到了一种世界的真相,却是这个半憨人在一节铁轨上表演给我们的。

就像张楚所唱的那首歌一样: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就意味着,我们都有可能是一个可耻的人,比如那个半憨人,再比如我,远离人群是可耻的,独自飞翔是可耻的,守着自己的影子是可耻的,保持愤怒是可耻的。

只不过,有时候,你分不清楚,到底这中间,哪些是真正的可耻。彻底的可耻。

通常,在秋天,我会站在地里,和家人一起面对一簇又一簇的金黄的稻子,或者,在豆子地里,用手去连根拔下那些壮硕的豆稞,当然,有很多劳动不过是走走过场,父亲并不舍得让我们长久地裸露在阳光下,他只是说:看见了吗?这就是农民。农民,就意味着要大量地流汗,意味着长久地呆在地里,收割那些望不到头的庄稼。

有更多的时间,是在游戏中度过的。在空蒙起来的田野里,这种游戏具有着黑白背景和天然性质,具有着无法言说的寂静之美,没有声息却心潮澎湃,缺少激烈但意境深远。如果说,人的童年用什么做底色的话,游戏应该是抹得最厚的那一层,缺少了它,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可留恋和值得回头的。

我们猫着腰去逮蝗虫,这些肥硕的家伙,从地里钻出来,飞到了豆稞的顶端,眼睛鼓鼓,翅膀微动,随时要展开飞翔的样子,让手有了更大要捂住它的欲望。这样,就可以看到,那双沾满了泥土的手,往前伸着,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慢慢靠近这个金黄色的东西——它有着和稻叶一样的色泽,样子美丽行为邪恶。人们说,这家伙吃庄稼,就有更多的蝗虫被投进路边的火堆里,那里面,正烧着豆稞,不断地发出“砰”的声音,有时,能够看到,一粒特立独行的豆子会从里面飞逸出来,蹦到了地里面,不见了。

我呆在那里。和庄稼一起。周围,一簇一簇金黄的,是叶脉,是杆茎,是深沉的根部,那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昆虫的身形,隐藏着土地的秘密。其实,游戏本身就是在发现这些秘密,发现这些存在的生命——直到,我走到了地里的那一堆土丘前。那里埋着家族里的逝者,旁边,一棵柳树,已经非常粗大了,这堆坟丘因为庄稼的收割而豁然展露。

看到它们,是在那些稻子被放倒在地上的时候。秋天,我在田野里游戏,身边就埋着祖辈的骨殖,显现在地表上的,是连成片状的不规则的形态。看着上面的草簇萌生,我却感觉不到恐惧,只是朦胧中隐约感到一丝的不安,还有肃然——父亲过去用手薅掉上面长一些的杂草,然后,握着它们走到地头,扔到了火堆里,火苗暗了下去,须臾,又“哄”的一声,壮大起来。

非常适合呼吸的季节,是因为空气中弥散着的那种熟透了的味道。有好多时候,我习惯于在这种空气中沿着田埂往前走,没有方向,道路不彰,只是在往前走,只要脚下有泥土,有杂草,有庄稼的痕迹。一切都没有声息,包括昆虫发出的交响(它们只是在晚上歌唱),但并不防碍我内心的律动,以及绵延的广度,一次又一次,我以一个孩子的心音,在田野里获得了游戏的本质,直到土地僵硬,白皑皑。那个时候,一切都被覆盖,像是睡眠找到了合适的床。

没有厌倦,没有停止,这就是童年所显现出来的迹象,甚至,不会有死亡。当我能够理解一些事情的时候,尽管我看到那些展露出来的地里的土丘,我却认为,死亡根本就和我没有关系,它只属于那些身形佝偻的老人,属于别人——这或许就是人们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充满精力的原因。我们把所有的想象,都放在了身边的事物上面:一只蚂蚁,一根火柴,一堆麦秆垛,或者,在地上突然发现的一个小小的洞。

正像我后来在一篇小说里读到的一句话:我残忍是因为我年轻。残忍,是因为生命刚开始储蓄还远远没有到提取的时候,是因为渴望长大还没有长大,是因为无知者无畏,任何东西都可以拿过来损坏,扔掉,从头再来。

所以,我曾经把一个又一个的蜻蜓的翅膀掐断,让它们在有限的空间里苟且地飞,以方便能在任何时候逮住它们,如果这中间有的伤痕累累,我就把它们丢弃在池塘或者草丛里,再拿起扫帚去寻找低空中新鲜的身形。那个时候,因为扯掉的翅膀太多,我的手上甚至腻上了过于浓重的蜻蜓的体味。我并没意识到,那种青草一般的味道,实际上是这种小生命消失在我手里的味道。

比如,我的堂弟胡中伟,就曾经把这种残忍推向了一种可供欣赏的阶段。他把鞭炮塞进了赖蛤蟆的嘴里,“砰”的一声,周围就有一帮小孩跺着脚围着一堆烂肉哈哈地笑。我并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并不能说明我多么珍惜生命,而是因为我胆小,只能有限度地发挥自己的残忍。

有些东西,在游戏中诞生出来,可以说是想象的灿烂,也可以说对事物的毁灭,这一切,就那样发生了,却并不为人所知。人,因为个体的巨大,因为感知的丰富,倒下去的结果是悲痛欲绝,但我们从来就没有为一只被捻碎的蚂蚁,或者,一条被斩断的水蛇而难过。

多么冗长的童年!无知的面容,模糊的面容,这是没有细节的只剩下粗线条的过程,快乐,无止境,包含所有与生俱来的缺失和限度,却被我们深深怀念。我只能说,就是这样了,就是这样了。好象里醒来后极力地回念,斑斓而虚无,深沉却繁杂。

一个平静的午后。我所能知道的,就是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这能从那些人群气喘吁吁的表现中看出来,我随着他们一起往公路的方向跑去,在那里,早已经聚拢了太多的人们,他们的目光,都投向了路边的一条沟里。

一辆拖拉机翻在了下面,露在水面上的是四个轮子,还有一个人的一只手,这个人被压在下面,只露出一只手,静静地,向着天空叉开,像是要抓住什么,或者,在召唤什么。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的生命在那里停止,心里像是在敲鼓,怦怦怦怦!我看到周围的人群,一阵又一阵地喧嚣,当最后人们把那个人捞上来的时候,人群并没有散去,他们都挤上去,仔细地看。

在正午的阳光下,那个湿漉漉的逝者,被搁在公路和水沟之间的斜坡上,有好长时间,他的样子,就像是睡着了,我甚至觉得,如果有人过去拍他一下:嗨!走了。他会马上站起来,重新站立在阳光下。但是,他就那样一直躺着,直到他的家人来到的一声号啕,才把我从愣怔中惊醒过来。

感谢河流。感谢大水的宽阔和平静。其实,在我走到这条河流的岸边之前,也就是几十年前,父亲说,是更多他这样的人们,靠铁锨、柳筐和街头人们背的那种粪萁子一点一点地挖出来的。大人说,那是1958年。父亲说,人们就像蚂蚁,他十四岁那年,也是一只蚂蚁,混在那些蚂蚁的大军里,肩挑手抬。

我站在那里的时候,秋天,运河已经是大水汪洋,大树蔽日,来往的船只缓如巨豚。这种温暖场景的到来,不需要任何理由,是在一个早晨或者中午马上出现在我面前的,这意味着人生的幸福——不是每个人都会在生命的黎明时分看到自己就活在一条大河的岸边。在那里,我看到了远方。

其实,走出村庄,来到田野,这是远方;越过田野,到达河流,这也是远方。我把路程的远近,全部归结到自己弱小脚力的承受程度,以及我心智所能超越的范围:在某种程度上,我的精神漫游,也仅仅限于在河流的这一边,对岸和这条河流本身的前后伸延,是我所无法想象的。

有种比喻说明了这一切。在事物的存在上,点是无法感知平面的,而平面同样无法知晓立体的概念,这也是佛之所以是佛的缘故。远离开材质单一线条粗卑的居处,远离生活的即定,站在大水的面前,对我来说,不啻是一场大雨的浇淋,在那之后,根芽开始萌动,崭新扑面而来,用惊讶来形容我第一次看到河流时的心情应该非常贴切。

让大家惊讶的事情很多。比如人们第一次看到一口烧煤炭的“憋气炉”时的表情,人们第一次看到一个能出现人像晃动的小电视匣子的时候,都会把嘴张得老大,一会子说不出话来,以显示对这种新鲜和陌生的认可,以显示自己的粗卑和短浅。

我把自己对河流的惊讶逐渐转换为一种平静,一种说不出的愉悦。站在大树庇护的草地上,眼前是波光潋滟的水面,轻微的“汩汩”声像是一个人的诉说,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岸沿,这种体验是先前重来没有过的,现在却真切地包围着我,同时,还有草地上野花的摇曳,不远处一棵柏树上啄木鸟发出的“咄咄咄”的声音——我抬起头,它已经展开了翅膀,迅疾地飞出林子,飞到了对岸,高高地离开水面。我希望自己也能长出一双翅膀。迅疾。迅疾。

但是我只能站在原地,望着天空及河流的远方,像是一个稻草人那样,平静而又有些怅惘。这是我幼小心灵将要放飞时的一个剪影:树木、河流、无垠的天空和一切的葱茏。万物在生长,阳光在照耀,我在一条大河岸边的一棵树下,正在潜聚着光明剔透的想象,但是,如果从更高的高处俯瞰,我或许就是一点微尘,甚至,连微尘都不是。但这不防碍我内心的成长。不防碍喜悦和幸福。

槐花在两边盛开的时候,高高的河堤上那条中间的土路上面,投下来的树影是粉色的,人走在下面,能感觉这种颜色打在脸上的微涨,同时,周身都沁浸在甜丝丝的味道里,在这种行走中,不时会看到,有人拿着一把长竹篙,顶端绑了铁钩子或短镰,去掠下一嘟噜一嘟噜的花蕊,同时还不忘偶尔捂到嘴里一把。这是幸福的时刻。我看到这幸福在这些人们的嘴里蠕动,蠕动。犹如一台打麦机不停地吞噬着麦捆。

在大水汪洋的时刻,更为茂盛的树木,湮没了人们的影子,这也包括,在树林深处放飞蜜蜂的人们,我看到这些场景的时刻,是放蜂人收获的时刻,他们全身甲胄地站在那里,弯腰,小心地提出一块又一块的爬满蜜蜂的板子,在“嗡嗡嗡”的声音里,他们从河流的怀抱从树林的庇荫和自然的田地里,收获了自己的粮食,这是多么奇妙的收获!又是多么奇妙的生产!靠着上万只翅膀的扇动,靠着一次次地飞来飞去,蜜蜂和人,在心照不宣地忙活,没有嘈杂,没有争议——树木在那里等待,花朵在那里等待。

等待,就这样成为人生命中一种有趣的机缘,至少,对于我是这样的。就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一条大的河流,看到勃勃生机的作物和树木,我就知道它们是在那里等待着我,等待着眼睛的靠近,鼻子的靠近,直到,一个人的一切,都轰然陷进去,这是美好的体验。所以,我欣喜地接受这一切,就像在那样的时刻,人们突然摊开手,望望天空:呀!下雨了。然后迅疾地逃离。我却独自感受着细细的雨滴打在脸上的感觉,独自,一脸坦然。我在等待这一切。这一切也在等待着我。

——后来,曾经跟着父亲第一次到他工作的城里,就看到了广阔的人群、散发着热浪的马路和汽车,内心一片茫然。那个时候,我看见他工作的院子里,还大多是平房,只有一两栋灰色的三层楼,房子刷了半截的白石灰,上面刷满了标语,大的迎门墙上是五个鲜艳的字体:为人民服务。然后,还有中午喇叭里充满激情的歌曲和报道。我对这些陌生和新鲜的东西并不喜悦,反而感觉到了局促和孤单

那个下午,我独自一个人,慢慢穿过走廊,在飘荡着异样感觉的空气中,走到后院的开阔处,突然发现好几棵很粗很高的法国梧桐,在那里,这些树的叶子正在慢慢变黄,有的开始落下来,从枝头,像是打了个瞌睡——寂静地往下飘曳,飘曳。看到它们,我又开始感觉到了安全,于是,慢慢地走动,呼吸,仰望,张开手掌抚摩。

在那一刻,我能感受到一种宁静而又孤独的绽放,没有声音,没有预兆,甚至没有一丝心里的涟漪。

——现在,我听到了我一直深沉地喜着的歌手汪峰,在寂静的午后,他磁性的嗓音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激动,甚至,有种想流泪的感觉。我听到了他那首《花火》,在内心深处,一点一点地,高昂,催裂,孤独地飘曳——

这是一场没有结局的表演

包含所有荒谬和疯狂

像个孩子一样满怀悲伤

静悄悄地熟睡在大地上

现在我有些倦了

倦得像一朵被风折断的野花

所以我开始变了

变得像一团滚动炽热的花火

看着眼前欢笑骄傲的人群

心中泛起汹涌的浪花

跳着放荡的舞蹈穿行在旷野

感到狂野而破碎的辉煌

现在我有些醉了

醉得像一只找不到方向的野鸽

所以我开始变了

变得像一团暴烈炽热的花火

蓝色的梦睡在静静驶过的小车里

漂亮的孩子迷失在小路上

这是一个永恒美丽的生活

没有眼泪没有哀伤

现在我有些倦了

倦得像一朵被风折断的野花

所以我开始变了

变得像一团滚动炽热的花火

现在我有些醉了

醉得像一只找不到方向的野鸽

所以我开始变了

变得像一团暴烈炽热的花火

花火。花火。花火。

作者简介

古庄,作家,资深媒体人,影视编剧,影视策划人。原名胡前进,曾用笔名禾西、胡塞,1972年4月出生于山东省济宁市任城区。做钢铁工人5年,从事媒体15年,曾出版散文集《以夜的方式》《在旷野中歌唱》两部。影视编剧作品《江湖道长》《我是潘金莲》《大话天竺》《西游之真假公主》电影记录片《武魂寻踪》等。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39063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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