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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前那条河

2017-03-28 17:59 作者:沉沙故道  | 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村前那条河

沉沙故道

“草根之民,以食为天。"我估计:我大脑中专司“口体之奉”记忆的沟回,一定是最清晰也最深刻的。比如,每当吃米饭,未及入口,脑中便迅急内现出文革串联到北京,作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请来的客人"时吃过的肉炒白菜拌米饭。(与別处不同,那是全免费的,连粮票都不掏。)大半碗白米饭,约有三两,小半碗肉炒白菜,白菜多呈青黄色.当属质次价廉的品种;猪肉三五片,切得极薄,肥多瘦少。最喜那碗底,一汪汤汁,略施粉芡,微露酱色醋香。一古脑浇到饭碗里,筷子一搅,稀稠正好,咸淡适口,扒到嘴里,粘而不腻,劲道滑爽。等最后细细嚼完那几片肉,真个是滿口余香,回味悠长。只可惜这生平最甘美的饭菜只吃了七八天,革命小将,重任在肩,于是慨然离京,四处传播革命火种去了。

“青菜豆腐鱼”,随着大小媒体铺天盖地的养生宣教,女儿也时时向我们灌输各种食疗秘方。节来家,一改家传烹饪技艺,不煎不烧,做了一道“清炖鲤鱼”。青瓷蓝花大醢中,几段本色鲤鱼,余则满满一盆鱼汤。那汤,半透明,乳白色,绝无浑浊沉淀。除了几朵硬币大的麻油花,并不见一丝葱花椒末漂浮。持羹匙略加搅动,似有胶粘之感。我不禁舀了一勺尖,细细呷入口中:“啊唷!”虽只一小口,却觉满嘴醇香,鲜美之气,连两腮舌根处都塞得满满的。“氨基酸!"凭了并不丰富的营养学知识,我当然辨不出是氨基酸的哪种哪类,只知道除非超常的含量,决无如此厚味。

,怎样?"

我不暇回答,随那汤汁下咽,那醇香之气充盈胃脘,深入脏腑,然后如-缕游丝直冲脑际,勾得那沉睡了半个世纪的神经元苏醒过来:“汤…,鱼…,河里…”(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什么河?…“

“…就咱村前那条河…”

横过村前的石津运河,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水利工程的一部分,上源是太行山东麓的岗南等水库,沿着307国道,迤逦问东,凭借了西高东低的缓慢落差,隔三四十里有一分水闸, 提升水位,把河水注入南北两岸的干渠、支渠、斗渠丶毛渠,汩汩地流进人民公社的田里,季蓄水,旱年灌溉,润泽一方,福被万民。

既无磅礴江河的叠瀑激流,也无柔美水乡的帆影鹜阵,虽然也春来岸柳含烟,夕至霞笼远轿,却激不起丝毫诗情画意,在生产队社员的眼中,只可像农家院的家生小子,淳朴规矩丶好使唤。而农家院的家生小子们,便自然把它当作了自己的好兄弟、好玩伴儿,上学之余,我们的假期、周末、乃至两小时的午休,都猥在它怀中度过了。

酷暑,烈日当空,魂儿勾着似地奔向河沿儿, 裤衩子褪在树荫,冲向桥头,隔桥栏一头扎进丈余深的水底,顺流潜出百十米,才冒出脑袋透气。很快,伙伴们聚来了,十几、二三十大大小小的光屁股孩子,下饺子似的往桥下扑腾,比谁潜得远,游得快。

暑热消了,肚里的食儿也涮空了,急慌慌穿错了衣裤,光了屁股不敢回家的事儿,常有;老师用指甲往胳膊上一划,一道白印儿,断言是玩水,不准上课,门前排队罚站,更是家常便饭。

难得的星期天,赶十来只羊散放在河坡上,三五同伴便可整日泡在河里。农田不需水,上游下了闸,水似流不流,深可及腰,浅处便只没过脚踝,满河清明澄彻,一碧到底。日光把水面的涟漪投射下来,高高低低的沙底,铺了—张悠悠晃动的金色的网。

河堤折柳,带叶的细枝,编个草帽圈套在头上,稍粗的枝椏便做了刀矛枪械。抢滩登陆,涉水拔营,战局胜负一任心意发展;枪炮轰响,杀声震天,军威声势,全凭嘴皮子喉咙哄造。

过午了,人倦了,仰面朝天躺在温热的沙滩浅水中,眼盯着天上的白云,一片逐着一片,緩缓漂过,河套里随之一阵晴明,一阵阴凉。两岸树杪间,噪蝉鸣聒耳:“它们是何时—齐唱起来的?那阵儿咋—声不吭?…”漫不经心地挥动手臂,身旁的细沙随水抚弄着全身,留在胸脯肚皮上、肚脐眼儿里。

天早呢,不急回家。一一“孩子们放羊呢!"

河沙里,有蚌。桃核大小据多,拳头巴掌大的也有。我曾逮过活的,放在水盆里,却终不见它张开壳游动。也有虾,青灰色,拇指大小,特傻,傍晚时爬在河滩水边上,不惊不逃,伸手可捉,却不可多得,三三五五捡来,用盐腌在罐子里。种群最庞大的是蟾蜍。小时把它和青蛙统称蛤蟆,青蛙叫“三道门儿”,蟾蜍叫“疥蛤蟆"。疥蛤蟆不招人喜欢,河里的孩子们却熟知它繁衍发育的全过程。它们的卵像半透明的丝绦,—条有三五尺丈余,里面隔--寸左右有—黑色小粒儿,那就是将来的蝌蚪。雨季水涨,满河床顺水漂流,近岸处被水草树根挂住,伸手拢来,能捞—捆。不过数日,河滩浅水洼里,便到处游弋着黑色如豆的蝌蚪。人说生吃蝌蚪味苦性凉,可败火止咳,于是掬—捧河水,三五只便在掌中了,含入口中,猛地仰脖儿,囫囵吞下,苦味没尝出来,止咳的功效实也未得验证。

小蝌蚪发育极快,不几日就由黑转青,如蚕豆,如小枣,先后腿,后前爪,除了身后日渐短小的尾巴,小眼眨巴眨巴地, 已然小疥蛤蟆了。大约在第-场秋雨后,它们不约而同地爬出水洼,涌向两岸的草地农田。从水边到河坡,从堤上到堤下,随处可见褪去尾巴,满身黄褐色“疥疮"的蛤蟆群。密密麻麻,熙熙攘攘,横向地由河床向外推进。—时间,我被这场面惊得目瞪口呆。及至稍长,学得了水是生命起源的知识,每每不期然地想起这宏大壮观弃水登陆的生命大迁 徙。 鱼,有。水大流急,寻常不见。只待流缓水清,从桥上岸边均可见鱼群游弋。大鱼多在水深处、桥洞下,长可尺许,怡然相戏,一旦有人惊呼指认,早又倏忽而逝,不见了踪影。当此时,便有人撒网捕鱼。草鱼、鲤鱼、鲫鱼…银亮闪闪半网兜儿,看得人眼馋。

“我们没网,钓去!"柳树杆子拴条纳底子绳子,绑上缝衣针弯成的鱼钩。—路走,在草丛里捉几只蚂蚱作钓饵,赶到上游水闸的深水处甩钩垂钓。如运气好,半个星期日可获大嘴鲇鱼三五条。鱼钩上没有倒刺,鱼咬钩后又不懂“抖竿”,眼见得—条多半尺大鲇鱼拽出水面,白肚皮—翻,“啪嚓”掉回水里,鱼竿空落落的,遗憾得跺脚骂娘。

“上游洒了鱼藤精!”柳叶似的小鱼,白肚皮朝上,在近岸河面漂了一层。大鱼也像喝醉了酒,跌跌撞撞,忽深忽浅地顺流而下。村里、地里的青壮汉子们,放下手中的活计,抄起钩子、叉子、鱼网、筛子,各式土造渔具,扑扑嗵嗵跳进齐腰深河里。—时间,河床里水花四溅,人声鼎沸。逮住啦!抠住鳃,使劲甩上岸,吆喝同伙接住。再大的,—个人招架不住,三两人围上来,七手八脚把它制服出水。

场面热闹杂乱,却绝无争抢吵闹,捕鱼人遵守约定俗成的章法:—伙人或七或八,不论多少,全体逆水流排成竖列,上边有鱼游来,第—人优先动手,各人的鱼具也任他挑选使用。捉住了,你退下去排最后,逮不住,连工具带鱼由下—位接替,你也到最后面排队。

我们年幼体弱,无力竞争,也不肯坐观虎斗,选一处水浅鱼多的近岸水湾,用泥沙筑—道围堰,与主流隔开,然后轮流用桶或盆往外淘水。水面渐窄,鱼渐稠,多得碰你的腿,咬你的脚。到水面缩到炕席大小,那鱼熙熙攘攘地争相露出水面换气的时候,便好抄起竹筛,一兜就是半桶。小则小矣,柳叶大小,多乎多哉,半水半鱼,三四桶抬回家,满载而归。

日落河头,暮霭低垂,沿河村落的角角落落,处处弥散着浓郁诱人的酒香鱼香。酒是劣质高度烧酒,量却无论如何不足醉人。鱼则多为大锅清炖水煮。咸盐足量,葱白蒜瓣不缺,如得半瓶子山药醋,微露酸头,便可叫作“醋溜鱼"了。“三年困难”刚过,“低指标丶瓜菜代”尚心有余悸,且不论极易吸收的优质蛋白多大程度地提升了人民公社劳动者的素质,单那几口大块鱼肉,亦足令庄稼人大快朵颐,咂嘴连连了。

我们分得的鱼小且多,如何剖解烹饪?选两块破旧苇席洗净,半桶鱼儿平铺其间,人站上去挨脚一踹,只听“啪啪”一阵响,肠肚挤出来,淘洗两遍,便架火熬煮。刺儿软了,肉烂了,汤肥了,饱餐一顿,还剩半锅,泡饼子,烩白菜,一家人省着细着,连吃好几天。一季子下来,有几场如此盛宴,那醇香、肥美的厚味,便深刻在脑海里,半辈子过来了,岁久弥香。

女儿无限神往,急切地问:“如今咋没鱼了?”

妻说:“听说人家在上游加了网,鱼过不来了。“

“那蛤蟆蝌蚪也过不来啦?你去看看,那河里还有什么?”

村前那条河,再不复当年生气!

是机电深井多了,还是水源不足?当地农田早已不用河水浇灌,支渠毛渠废弃填平,河床裸露,遍堆着碎砖烂瓦、柴草粪便,废包装纸丶烂塑料袋随风飞舞。春秋两季放水,先头是上游排放的酱黑色的工业废水,继之以滚滚的浑水浊流,漂浮着黄白色的泡沫,绿色的水藻,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哪里还有鱼虾的踪迹?前年有村人患癌,医嘱蟾蜍入药,急遣亲友数拨,竟遍寻不见。

村前那条河,成了—条遍体鳞伤、招惹蚊蝇的死蛇!

“快了快了,”女儿宽慰道,“石津运河是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一部分,马上要重新治理,长江水要从这儿过哩!”

“那长江水来得多金贵?能由着咱捕鱼摸虾,孩子们打扑嗵?"

我长叹—口气。

听老人讲,修石津运河循的是滹沱河故道。爷爷的爷爷活着时,那滹沱河就在咱家门口。那时河好宽,水好大。河神是只大犄角山羊。大犄角拱南岸,河道就往南滚,大犄角拱北岸,河道就往北挪。后来,玉皇大帝下旨,把上游南北对峙的两个村子命名作“南中山"、“北中山",“两山夹—河,万年不能挪“,滹沱河被固定在北边六十里远的深泽县,再未改道。

“这都是传说。要真是那样,咱给人代会上一份提案,把南北中山改改村名,让滹沱河再滚回来,就好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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