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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医邹天河

2017-03-16 18:02 作者:点子王  | 6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一、药 铺

武陵山区东北部的群山中,镶嵌着一颗耀眼地明珠---渔洋关古镇。镇上聚集几百户白墙黛瓦的庭院和根根柱头落地的吊脚楼,高低起伏的街道,参差不齐地铺就着青石板,光滑的石板残存车轮印、马蹄印和世世代代土家族汉族居民的足痕。娟秀地渔洋河九曲回肠,带着眷恋的情绪绕城而过。方砖斗墙、杉木板壁承载遥远的记忆

古镇下街土地庙的上隔壁,开着一家药铺。药铺屋檐下没挂字号,门头不见招牌,临街两间门脸,一间药房,一间诊室。药房和诊室之间是一扇大门,大门后面的走道,通往里屋的单池和卧室。不论寒天酷暑,晨雾笼罩房屋的时候,药铺的大门总会“吱呀”一声准时打开,然后是“啪、啪、啪……”,摞窗板清脆的声音,敲醒沉睡一的街道,早起的居民,纷纷打开自家的大门。

药房的窗户卸了窗板,变成临街的柜台。戥子称和充筒,随意搁在台面;靠里墙立一排药柜,密密麻麻地抽屉,存放常见的中草药;顺走道的台面,固定一柄轧刀,台下藏着一个铁碾槽.需要配药的时候,向佬就坐在高凳上,脚蹬碾轮,“咣当、咣当”碾着这种那种药草。诊室的窗板不会全部打开,光线刚好照到斑驳的药案,草医邹天河伏案诊脉,眯眼开方。一支金星牌钢笔,像毛笔一样撰握手心,圈圈洞洞的笔迹,只有抓药的胡佬,才能看懂他的处方。

上世纪四十年代末,邹天河从渔洋河对岸的唐家冲搬到镇上,在土地庙斜对门赁了一间屋,开始坐堂行医。日本鬼子刚刚败退,逃难的居民返回家园,整理断垣残壁。随着古镇慢慢恢复生机,邹天河的医术,一传十,十传百,逐渐响彻乡里。五十年代初,人民政府号召“公私合营”,声誉鹊起的医生邹天河,卖药的胡佬,采药的向佬响应政府号召,三人合伙盘下土地庙隔壁的门脸。一间没挂招牌的药铺,便以邹天河的名字传颂在古镇居民的口碑中。

没有病人的时候,周天河两臂搁在窗沿,半身探出窗外。花白的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黄铜框的老花镜,挡不住一双鸬鹚般的眼睛;短下巴,蓄着稀疏的山羊胡;阳光映红双颊,照亮一张神采奕奕的笑脸;牙口不齐的嘴巴,与来来往往的行人,交流各式各样的信息。(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二、草 医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渔洋关区卫生院坐落在古镇的正街,离邹天河的药铺只有一支烟的距离。不知道是因为居民刚接触西医,不怎么信任;还是因为医院药价稍微高一点,居民接受不了;或是挂号看病繁琐,病人感觉不方便。镇上居民求医,第一选择是找邹天河,即使水田街、染街、河街、横街的居民,也舍近求远,到下街邹天河的药铺看病抓药。

镇上有了头疼脑热的病人,住在下街的,站在街心喊一声:“邹佬!我妈脑壳疼。”住在其它几条街上的,派小伢子:“快去把邹佬请来!”邹天河匆匆赶到病人的堂屋或床头,微闭双眼,切脉问诊。感冒发烧也好,胃疼拉肚子也罢,号完脉,他总会说:“嗯,上火哒!吃付下(泻)药。”开完药方,反复嘱咐:“熬药的时候,记得放滴嘎熟石膏做药引子。”十病九泻,久而久之,街坊邻居暗地里给他起了个“下药医生”的外号。

“下药医生”的药方,剂量下得重;草药药性强,见效比较快。他用的药材,全是自采的。每年天,向佬带上小锄头和弯刀,搭乘拉木料的汽车,到后河原始森林采药。一个冬腊月,就能备齐药铺全年用的草药。一副“下药”喝三天,病情好转,明贬暗褒的外号越传越远。

如果有人长了疮,邹天河倒点浓茶,没有浓茶就吐口口水在土钵底上,用藤黄慢慢磨出药膏,药膏涂抹在红疮周边,用不了几天,保证消红祛痛。男伢子三伏天受了热毒,屁股长了脓胞,邹天河就用打“火针”的独门技艺,他捏捏脓胞,看准脓头位置,不慌不忙地从皮夹抽出一根铁针,用煤油灯把圆头铁针烧红,对准脓头一针扎进去,青烟一冒,焦糊味扑鼻而来,抹上药膏,三、五天便好了。

大人们常年劳累,免不了风湿走气,腰疼骨头痛,邹天河就用“银针”治疗。“银针”一头尖尖的,像家庭妇女纳鞋底的锥子,另一头一个小圆环,中间有扭状花纹。针尖缠撮棉花,蘸少许包谷酒,用火柴点燃,隔着一层梅子纸(草纸),针头燃着蓝色火苗,在伤痛处飞快的戳着。挪开梅子纸,含口白酒,对着密麻血点喷上去。病人合衣穿褂,满意而归。

邹天河心灵手巧,花白的头发下藏着一个聪明的脑壳。他年轻的时候,无师自通的做过木匠,不是穿木架子屋、打家具的木匠,他只会做寿木,几斧头砍下来,棺材点头周正,严丝合缝,南山北岭的乡亲,称赞有嘉。冬天农闲,他常常与本家兄弟上城墙口、天堰等地的黑山老林赶仗(打猎)。那时候,城墙口、天堰一带,参天大树遮天蔽日,豹子老虎、野猪狗熊应有尽有。有一年,他们八弟兄把一只老虎赶急了,老虎一个天蓬罩扑将过来,邹天河“啊”的一声,摔下悬崖,锋利的虎爪揭去了头盖骨。他寻遍渔洋河两岸名医,还自采草药医治,半年下来,不但保住性命,还粗通了药性,居然可以给别人治疗跌打损伤了。一来二去,他瞄学的一点医术,渐渐积攒了名气。

民国三十三年,日本鬼子进攻渔洋关,国民党七十九军奉命在城墙口、天堰一线防守。七十九军战地医院设在唐家冲,血气方刚的邹天河冒着飞机轰炸抢救伤员。伤兵多医护少,他见事做事,忙前忙后,一会儿缠绷带,一会儿清洗伤口,还为折腿的伤兵做拐棍。战地医院的老中医心疼这个伢子本性实诚又有医术基础,撤退的时候,把他带到施南。从此,邹天河拜老中医学医,师傅严传身教,一生的本领教给了他。日本投降后,邹天河返回老家,把唐家冲几亩薄田留给儿子,只身一人,正而八经的到镇上开始了行医生涯。

邹天河得以扬名的是“接骨”。虽说比不上“柳枝接骨”,倒也手到病除。下街的杨结巴,偷赶马车,蹩断了大腿。邹天河叫两个壮汉把杨结巴夹在墙角,他抱住伤腿,对准部位一拉一送接上骨头,然后茶水拌草药末,糊在伤处,用五块杉树皮包扎,不出百天,杨结巴就能落地走路,不但没留下残疾,说话也利索了。杨结巴的妈感激不尽,今天给邹天河送包谷粑粑,明天帮邹天河缝洗衣服,时间一长,闲话从街心冒出来。善良的邻居有心撮合鳏夫邹天河和寡妇杨结巴的妈,没料到邹天河后来娶了一个外号叫“知了子壳”的女人。人们编了顺口溜表达失望,伢子们把顺口溜唱成歌谣。女伢子“跳房子(一种儿童游戏)”,男伢子“打打版(一种儿童游戏)”,嘴巴念念有词:“邹天河、邹天河,娶的媳妇子是知了子壳”。

最神奇地是“取铳子”。传说他早年赶仗的时候,一次不小心,踩响了自家埋的“垫铳”,铳子打进肉巴子里面,刻骨铭心地疼痛。一个平时受过他恩惠的叫花子出手相救,在坡上坎下采来几把草根树叶,捣鼓一番敷在伤口,铳子渐渐退了出来。邹天河因祸得福,学会“取铳子”绝技。可惜,“大办钢铁”以后,古镇周边的森林砍伐殆尽,飞禽走兽和猎人一并消失,邹天河的绝技终究没有机会施展,仅给古镇留下一个美丽的传说。

三、水 猫 子

渔洋河流域量丰富,河水充沛,清澈地河水通江达海,盛产:刁子、乌班、土冲、拐子、白甲、黄骨头、射疯子、娃娃鱼、团鱼、白鳝等有鳞和无鳞鱼。

河里捕鱼的方法和捕鱼的人一样多。别人不会的,邹天河会;别人会的,邹天河精。渔洋河是他得意的舞台,尽显他“钓、摸、勾、网”的才艺。山洪暴发时,他在洄水弯用舀网(一种渔具)舀小鱼小虾;洪水消退,他傍晚在青水潭下一排钩,挂上蚯蚓,次日凌晨撑船收钩,勾一排黄骨头;羊虎潭“守窝子(坐在水边钓鱼)”,他看水纹水色水深,投食下饵;每次“耍滩(站在浅滩钓鱼)”,别人仅仅钓到一点“猫儿食(形容钓的鱼很少)”,他总有半篓“红翅公(一种刁子鱼)”。沿河两岸的人们佩服他,称赞他是渔洋河里的“水猫子”,天生一个“逮(吃)鱼”的人。

“水猫子”捕鱼归来,路过街口会拐进杨结巴屋里,挑几条新鲜的鱼放入菜盆。是回馈?还是愧疚?只有不会说话的鱼儿知道。刁子鱼煎在锅里,香味飘过厨房,飘过堂屋,穿透了杉木板壁。

秘不外传的是捉团鱼(甲鱼)和勾娃娃鱼(大鯢)。到了季节,他带一根竹竿,竿头绑上尺长的细铁棒,独自在砂滩转悠。据说他能在石砂上发现团鱼的脚印,循迹追踪团鱼藏身的石缝,团鱼一旦咬住铁棒,便会被他乖乖收入布袋中。如果竹竿绑的是弯钩,就是去勾娃娃鱼。一次,他半潜在螃蟹石勾鱼,戳了一大会,水面浮出串串鱼涎,趴在螃蟹石上看热闹的伢子们急得打赌,待钩竿拖出来了,勾出一团草根,他哀叹一句:“跑啦••••••”。十二、三岁的刘华,平时说话有点搞笑,煞有介事地解释:“这是娃娃鱼做的窝”。

“叉白甲”最富诗情画意。初,栖息清江的白甲鱼,沿渔洋河逆流而上,在青水潭与马家濠之间的急水滩产卵。邹天河搬弄大小不等的河卵石,在滩上水下,拦河垒个八字形石坎,窄口挖一浅坑,坑面斜插一排木棍,俗称之为“槛”。“槛”是鱼的陷井,砌罢陷井,邹天河捋着山羊胡,开心的笑了。黑夜深沉,微弱的星星躲在云层后面,远方隐约山形轮廓和错落屋脊,偶尔几声狗叫惊起浪花,掀起水珠摔碎在岩石上,然后平缓的流向下游。邹天河在河滩烧一堆篝火,卷好裤腿,高擎火把,手握鱼叉,步入初暖还凉的激流。此刻,他似乎不是老诚持重的医生,更像一个威风凛凛的渔夫。

白甲鱼不知疲倦地反复冲滩,遇到垒砌的障碍,鱼儿跃出水面,腾空飞过。鱼尾拍击激流,河面白鳞灿灿,你腾我跃,争先恐后,甚为壮观。跃过石坎的白甲,一部分被急水冲进“槛”里,困入陷阱;一部分躲在河卵石下喘息,邹天河沿着八字形石坎来回巡查,飞舞鱼叉,奢望喘息会儿的白甲在鱼叉上苦苦挣扎。

河风乍起,篝火越烧越旺,火苗和尘灰飘向夜空天际露出晨曦,又一个黎明来临。

四、逆 境

邹天河在古镇行医几十年,医术高明,积德成善。遇到经济不宽正的病人,他赊药予人;家里确实缺少经济来源,他免费看病;救死扶伤的他,是居民心目中的贵人。

一场“文化革命”的风暴,打破往日的宁静,古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偏离轨道,水泥路面不合时宜的替代了石板街道。戴黄军帽,系红袖标的红卫兵小将,挨家挨户“破四旧”, 翻箱倒柜的把书画、花边碗、青瓷罐等等打碎,统统摔到水泥路上,街道一片狼藉。邹天河的老婆在领袖挂像后面藏了尊木老爷(观音),被眼尖的红卫兵发现,霎时间,小脚女人“知了子壳”成了革命的敌人,被挎白牌子戴高帽子游街示众,后来,与“五类分子”一道,赶到农村劳动改造。婆婆子成了“专政对象”,老头子当然受株连,诊室窗口再也看不到草医邹天河的笑脸,渔洋河两岸再也看不到“水猫子”逮(捕)鱼。出诊路上,他小心翼翼的沿着街边行走,脚步轻得怕踩死蚂蚁,询问病情他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

革命扇动了群众激情,镇上的居民无一遗漏的参与进来,封建残余邹天河被打入另册。下街居民小组,每星期二、四、六晚上政治学习,学“继续革命理论”和“斗私批修”。邹天河搬把小椅子,埋头坐在灯光昏暗的角落,接受小组长向家婆婆滔滔不绝地批判。“斗私批修”的固定程序完毕,小组长命令:“邹天河!到前头来,把这篇报纸念给大家听。”邹天河赶紧把座位挪到电灯泡下,为目不识丁的家庭妇女朗读“两报一刊”的社论。

随“破四旧”一起被铲除的还有多种民间习俗。比如,以前家里死了老年人,不说“死”,会说“屋里老了人”。“老了人”是白喜事,白事当喜事办。人们自发的赶来帮忙筹办丧事,李远泉是无人替代的督倌,李胃生写祭幛,综合社来一班锣鼓家耶,搬运工会出八大金刚,出殡的时候,打寿签筒子是当仁不让的马斯贵。晚上守灵,土家族人家,请打坐丧鼓和跳丧鼓的班子闹夜;汉族人家,请道士做法事。全镇千把号人,会打丧鼓唱丧鼓的,只有邹天河一人。

革命队伍不是铁板一块,里面混迹不少跟着起哄的吃瓜群众,造反派也是妈养的,家里“老了人”,白天按革命的要求开追悼会,夜晚吊唁的人群散了,守夜的人影稀疏了,子偷偷安排马斯贵把镇文化站的大鼓借来,自己揣一盒圆球牌香烟悄悄到药铺,请邹天河帮忙打坐丧鼓。亡人为大,邹天河不好推辞。子时,沉重的鼓点震撼灵堂,声声荡涤孝子贤孙的灵魂。邹天河眯着眼睛缓缓地唱《黑暗传》,从盘古开天地唱到人的生老病死;唱《十月怀胎》,缅怀母亲大人养子育儿的艰辛;唱《包公断案》,讲述世间是非曲折;有时也应邹粉要求,唱《一百单八怕》,“高山打锣响声大,别人怕来我不怕,听我唱个一百单八怕:鸡子怕的是响篙阔,癞子怕的是斗笠磨,幺姑怕的是野老公多,野老公怕的是亲夫捉••••••”;或悲或喜或谐,唱到卯时送哥郎为止。如果在造反跳得蛮高的人家,邹天河会临时编几句唱词,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造反派奚落一番。

“文化革命”割掉了药铺“公私合营”的尾巴,邹天河的药铺并入渔关公社卫生院。抓药的胡佬,采药的向佬先后去世,从下街招的一个残疾姑娘抓药学医,难以撑起药铺的门面,热闹的药铺慢慢冷落。邹天河勉强支撑到八十四岁,告老还乡回到故土唐家冲颐养天年。

从唐家冲到镇上,从镇上到唐家冲,短短三公里路程,草医邹天河走了整整九十二年,他用一个世纪的时光,演绎精彩人生。邹天河是幸运的,幸运的拥有古镇这个舞台;邹天河是成功的,他成功的将自己留在古镇历史画卷。

行政区划几经调整,渔关公社卫生院升格为县人民医院。前年,县人民医院在邹天河的药铺旧址,盖了一栋青年医生公寓。

入夜,三层楼的公寓灯火通明。

2017年3月8日 于北海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3903259/

草医邹天河的评论 (共 6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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