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做的粮食（两则）

《玉米棒，真棒！》

每次去农家乐甚至大酒店吃饭，在主食端上来之前，毫无例外地有一盘副食，装着番薯、芋艿、玉米......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特别是一些城里来的人，更觉稀罕。

为啥把这粗粮端上酒席？难道它真的可以与鸡鸭鱼肉之类的相提并论？我不想去探究。不过，在网上一查，玉米还真的具有很高的营养功效，健脾益胃，抗衰老，防止便秘，防止动脉硬化，防癌，美肤护肤。但在我小的时候，是不可能去网上查的，所以也不可能知道它有这么多功效，只知道它易种植，产量高，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民公社、生产队时期，田里种水稻、麦子，山上种玉米、大豆。夏天，太阳最毒辣的时候，社员们大汗淋漓地在玉米地里锄草。玉米收获了，我们会在放学后去山上捡没有掰尽的玉米棒。

而玉米不老透是不容许收获的，尽管漫山遍野的都是玉米地。所以，即使是农民，也很少吃到嫩玉米。而现在种玉米的农民，却是不肯让它老，在玉米须还是嫩黄的时候，就掰下来拿到市场卖，而且往往是比正常收获的季节要提前一些。嫩玉米棒是我最喜欢的下酒菜，妻子、孩子都喜欢吃。有一次在潘板菜市场，我们看到一位妇女在叫卖。“多少钱一斤？”“五元。”

带壳的五元一斤，贵是贵了些，但我们还是买了一大袋。回家路上，妻子看我蹙眉沉思的样子，问我：“是不是心疼钱啊？”我摇摇头：“我是想起有一次父母亲来城里给我们送嫩玉米。”

那些年，我们还在老家城里开店，母亲来电话，说嫩玉米可以掰了，回家来吃。我们说，店里忙，走不开。我们也只当他们随便说说，七月的一天，父母亲背了一只编织袋，装了不少的嫩玉米和时鲜蔬菜到城里来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等到我们发现，两老拎着编织袋已经走到我们店门口了。他们的脸色非常苍白。父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你们怎么自己乘客车来了？我弟弟不是有轿车吗？”母亲说：“你弟他承包了村里好多的山地，种了香榧。他自己还雇人呢，我们来城里，没有告诉他。”

我的鼻子有些发酸。父母亲的心思，做儿女的真的很难估摸得到，他们是时时刻刻替儿女着想，能不麻烦子女就尽量不麻烦。母亲气喘吁吁地说：“本来坐这么点路的中巴车也没有什么。是这趟车特别挤，连个座位也没有，我被挤得骨头也散了。”我们吃了一惊：“这么远的路，你们一直站着？也没有人给你们让个座？”

母亲说：“哪有啊。那驾驶员还向旅客请求了好几遍，给老人让个座，就没一个人理睬。好在后来半路有个人下车，你父亲总算坐了下来。我怕过道上的人压着你爸，两手抓着铁管，拼命地挡着。”我和妻子真的很惊讶，要知道，父亲那时已经八十岁了。母亲虽说“年轻”些，但也七十多岁了。除了慨叹世风日下，我们也无可奈何。我说:“没办法，你们在这里好好休息些日子，恢复恢复精神。”我们把父母亲接到家里。那只编织袋很重，我和妻子两个人抬着，才吃力地爬上楼，真佩服如此高龄的父母亲，还能有如此大的力气。

我们从编织袋里一件件往外掏东西。“这些蔬菜都是你父亲种的，他粪担挑不动了，就一粪勺一粪勺地拎。喏，这玉米棒是你们最爱吃的。就是它，实在太重了，拎得我手都伤筋了。”

我心里说，这玉米肯定重的啊，父亲不是常说玉米是黄金吗？能不重吗？更何况，编织袋里装得满满的，那是沉甸甸的父爱母爱啊。

《玉米糊，真香！》

那天，朋友在渔夫农家请客，几十年来，我又再次吃到了玉米糊。严格来说，此糊已非当初那糊。糊里的玉米成份不是很多，里边加了其他的淀粉，还有瘦肉、蔬菜......

这使我更加思念起母亲烧的原汁原味的玉米糊来。当然，在我们乡下，不是这样文绉绉地叫玉米的，我们那里管玉米叫六谷。我出生时候，正赶上了三年暂时困难时候，吃白米饭是一种奢望。现在酒宴上成为时髦食品的番薯、六谷，是那个时候的主食。特别是六谷糊，感觉很粗糙，难以下咽。母亲就千方百计想办法，在六谷糊里加进青菜、萝卜丝之类，改善一下味道，却总是调动不起来我们兄弟姐妹的食欲来。所以，每个人的饭量都一下子“小”了好多，一锅六谷糊会剩下好多。这些剩下的，在做下一顿饭时蒸一下，拌进饭里，叫饭煸六谷糊。相对来说，这样一“煸”，味道会“好”一点。

但大家依然都不肯主动去盛。母亲说，你们都吃饭吧，六谷糊留给你们父亲吃，他喜欢吃。我不相信父亲真的“喜欢”吃，父亲只不过是不想强子女所难罢了。若干年以后，我问父亲：“你真的喜欢吃玉米糊吗？”父亲说：“真的。我有胃病，吃这个肚子就感觉舒服。”然后，他补充说：“白米是白银，六谷是黄金，黄金白银加在一起，多珍贵。”我听明白了，父亲舌尖上的感觉还是与我们一样的，只不过，那个时候的粮食珍贵罢了。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子不知父母恩。那时候，我父亲上有两老，下有四小，一家八口，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的重担搁在父亲一个人的肩上。我敢肯定，无论是不是真喜欢吃玉米糊，父亲也得做出一副喜欢吃的样子来的。

不过，有一件事情真的让我喜欢上了玉米糊。那还是学龄前，老家的老墙坍了，父亲去村外的废墟里挑旧砖来砌墙。我很渴望与父亲一起去挑，一根小竹竿，前后各用绳子捆一块砖。母亲说，挑砖需要力气，你得把玉米糊吃掉。那顿午餐，我吃得津津有味，感觉到从来没用过的香甜。从中也让我悟到：真饿了，吃什么都香；勤劳的人，吃什么都不计较。那些养尊处优的，天天山珍海味也会有吃腻的一天。

读小学的时候，学校搞“忆苦思甜”,老师叫学生们从自己家里背上锅，拿上玉米粉、萝卜丝，到野外烧。一来是对活动感到新鲜，二来是因为自己动手煮的糊，一大锅玉米糊被吃得干干净净。回到家里，父亲说，这哪叫忆苦思甜啊，我们苦的时候，吃金刚刺、观音土……

这个时代的变化真的很快，眨眼间，我们兄弟姐妹们各自成家立业，玉米糊也成了遥远的记忆。想起来，不吃玉米糊的日子应该快三十年了吧？最近的一天，我们一家子从余杭回老家，怕老娘忙这忙那为我们打算菜，所以事先也没有告诉他们我们回去的消息。到家正是中午时分，竟然发现九十高龄的父亲在吃玉米糊。

这让我们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啥年代了，还吃这个，要让别人知道了，肯定要说子女们的闲话。”母亲说：“是你父亲真的喜欢吃。他从小给财主家当长工，饱一顿饥一顿，落下了胃病，吃什么都作酸。他现在隔些日子吃一顿六谷糊，胃越来越好了。”

这时候去证明父亲是不是真喜欢吃六谷糊，似乎没有什么必要。我也不想去说些粗粮养胃的道理。我是想起了父亲对玉米的比喻，真的很精彩。父亲常常吃用“金子”打磨成的粉，做成的糊，才会有一个金子般的胃，金子般的心，才会有一个金子般的身子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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