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线
正月初二回娘家，很意外，秀儿竟没来找我玩儿。问娘，娘很小声地说：“听说被抓起来了，这次保不出来了”。我一愣：怪不得腊月底的时候我几次打电话都没人接，还以为她换号了，想着过年回来问问她，没想到……不，应该是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可几次苦口婆心劝她，就是不听啊。
秀儿，我五岁以后，二十五岁之前，陪伴我时间最长的玩伴儿，和我同岁，生日比我小，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一起玩耍……不是因为我与她相处得有多融洽，是因为我们必须在一起！从小就强势不讲理的她，不允许我和其他人玩儿，天天粘着我，看到我和其他人玩儿不是打我，就是打和我玩儿的人，因此，我就只能天天和她在一起了。和她玩儿也不总是吃亏的，每次有好吃的总忘不了分给我一点儿，我用的铅笔、本子也多数是她给的，当然，多数是她用短了拿不住的铅笔头儿，我找一段粗点儿的秫秸秆，把铅笔头插在上面，就可以继续用了，本子还剩一半没用完就给了我，我再拿来接着用，反面也可以用的。有时候也会送我一支没用过的铅笔，我当然是如获至宝。她们家就她和妹妹两个女孩子，爹会剪果树的手艺，不光能挣钱，人家还会送一些好吃的，他爹每次给人家剪完果树，主人家总会把自家都不舍得吃的，又大又红又香的香蕉苹果让他爹捎回来几个给孩子们吃。如果芳哪天高兴了，就会拉我去她家，偷吃他娘藏在箱子里的苹果（香蕉苹果味儿很香，放在箱子里衣服都是香香的）她娘上地干活了，门是锁上的，这拦不住芳，她把门下面的闸板摘下来，从门底下钻进去，大苹果就到手了，等她娘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几天以后了，她娘照例是拿了扫把，满街追打！秀儿每次挨打，整个村子都会知道，动静太大了！秀儿在前面杀猪一样嚎着，满村子跑，她娘在后面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追，什么粗话都能骂得出口，这在当时竟成了一道风景，每隔几天就会上演一次。东西分了吃了，可秀儿讲义气，从没出卖过我，当然了，她娘也就是做做样子，吓唬她一下，从没见她的扫把哪次真正落在秀儿的身上。别看秀儿她娘每次追着她打骂，可一家人对秀儿却是极溺爱的，因了家庭条件不错，秀儿不管是吃的、穿的，都比我们这些同龄孩子好得多，农地里的活儿更是不用秀儿去干。
秀儿的家人还护犊子呢，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班里有个男孩儿不知为啥和秀儿发生了争执，好像是秀儿骂了那个男孩儿，（秀儿随了她娘的嘴，什么话都骂得出来）那个男孩儿就打了她一下，秀儿课也不上了，哭着跑回了家，不一会儿她娘就跟着来了，正赶上下课，秀儿的娘找到那个男孩儿，站到他的面前，双手卡腰，作泼妇状：“你再敢打俺家秀儿一下，就给我试试！”! 瞪着一只眼睛（秀儿的娘小时候一只眼睛被锥子扎过，受了伤，有点儿睁不开），那个男孩子被吓到了，从此再不敢惹秀儿。
我小的时候受尽了秀儿的欺负！每次我得了奖状，是不敢拿在手上回家的，得老老实实藏在书包里，不能让秀儿看见，更不能让她娘看见，被秀儿看见了说我是故意显摆，要是让她娘看见了更坏事儿，秀儿的娘就会说：“看看梅子，你们天天一块上学，你怎么就不能挣个奖状回来！好东西白吃了”！又会追着秀儿打骂，过后秀儿就会找我算账，我的手经常被她挠得一道道血印儿，我们姊妹几个是不敢和人家打架的，如果和别的孩子打架了，娘不管谁对谁错，都算在我们头上，所以我们姊妹几个从不在外面惹事儿。还有一次，我的头被秀儿扔了个小石头砸出血了，正好二哥在家，就拦住秀儿问她，一句话还没说呢，秀儿就恶人先告状：哇哇大哭着说二哥打他，秀儿的奶奶就住在离我们家很近的西边，听到秀儿的哭声，一下子从院子里窜出来，拦在了我和二哥面前，和秀儿她娘一样的姿势双手卡腰吵二哥：“你大就欺负我们家秀儿啊！我比你大！有本事你来打我”！我和二哥没敢争辩一句，默默地含着泪回家了。
好几天，秀儿再来叫我一块儿上学的时候，我就不和她说话，秀儿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记仇，她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对，从兜里掏出好吃的哄我：“我那天把你的头打破了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石头那么硬，好了，你就当我是个小狗，别生气了”！没办法，又和好了，想来小孩子之间是没有仇的，大人真是没必要掺乎进来。
真正和秀儿的感情有所升级是在十七八岁的时候，那时秀儿的 亲戚在城里的地毯厂任经理，秀儿初中毕业后就到地毯厂上班了，我在家没事儿，秀儿就邀我一起到厂子里玩儿，是秀儿，让我第一次见识了什么是工厂、车间、车间工人。她上班的时候，就让我坐在她的旁边看她怎么织地毯，中午去食堂打来饭菜一起吃，食堂的饭菜好香啊！我好羡慕当工人的秀儿，下了班，秀儿还陪我在城里转了转，那是我第一次进城，天快黑了我们才一起回家，我好感激秀儿，要不是她，我怎么有机会、有胆量进城呢！(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在我看来那么让人羡慕的工作，秀儿干了一年后不干了！原因是和车间主任打架，那个车间主任我上次去的时候见过，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的名字——刘小燕，一个很漂亮的城里姑娘，我看她才不是那种不讲理的女孩子呢，究竟为什么秀儿会和人家打架，原因不得而知：秀儿在家人的溺爱和纵容下，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又随了她娘的泼辣脾气，和车间主任打过架以后，秀儿赌气不去上班了，因了她家亲戚的关系，厂子几次捎话让她回去上班，她都不理。
那时日照没几家厂子，既然地毯厂不干了，地里的活儿又不想干，他爹又在临沂裘革制品厂给她找了活儿，她本家的小姑在厂子里当车间主任， 秀儿又奔赴到临沂裘革制品厂当了车间工人。往家里写信的时候也会问到我，她娘就会到我们家告诉我一声，又说秀儿在临沂怎么怎么好……我当时就想：秀儿怎么那么好命，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我们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还没有谁离开过日照呢。我那时在家里帮娘养蚕，干着活儿的时候总是想：我不会一直过这样的日子的，除了种地、养蚕，我还能干点儿别的呢。
第二年夏天，秀儿来信让我去临沂找她玩儿，并且强调：“车票钱我帮你出，你先从家里借上”。此时地里的农活儿已不太忙，何况坐火车才需要四块钱的车费，家里再困难，四块钱还是能出的，就这样，娘同意了我出去见见世面，二哥骑车送我到高兴火车站，去临沂的慢车在此停靠，早上8点左右的车，快12点的时候到临沂了。一出站口，老远就看见秀儿朝我招手，我好激动！秀儿真是说话算话呢，说好了我一下车就能找到她，早早在这里等我了。临沂裘革制品厂就在火车站北边的沂蒙路上，路程不远，我们俩一路说笑着回了厂子。那时候我才知道了集体宿舍是什么样子的，没有多余的床铺，我和秀儿挤在一张上铺，几十个女孩子住在一个屋里，我好喜欢这种氛围；每天早上看到那么多不同面孔的、年轻的、漂亮的女孩子一边叽叽喳喳说着话，一边往脸上抹着粉，涂着口红，有的还在画眉毛，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遥不可及的，我好想留下来成为她们中的一员！秀儿也看出了我的心思，晚上的时候，秀儿邀我和她一起去她小姑家吃饭，秀儿大包小包买了很多东西，吃饭的时候，秀儿和她小姑说：“小姑，你能不能给问问厂子里还要人不？我想让梅子留下和我做个伴儿，省着我光想家”。那时进厂当工人已不如前几年吃香了，可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还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没想到秀儿的小姑竟然答应了：“我明天就给问问厂长去。”我一阵狂喜，那天晚上，我和秀儿在回厂子的路上欢快地飞跑着，美好的生活在向我招手！
两天后，我和秀儿一样在裘革制品厂当了车间工人，流水作业，很好学，每人负责一样活儿，简单、枯燥、乏味得很！可我们干得很愉快，在陌生的城市，两个从小的玩伴儿在一起感觉是那么温暖！
可是美好的日子转瞬即逝，在裘革制品厂干了半年多一点儿，厂子突然宣布破产了！其实我刚去的时候厂子已不太景气，我们都是临时工，什么说法都没有，就解散了！我和秀儿已习惯了城里的生活，不想回家种地，各人想法子吧，可我们在厂子里也没学到什么手艺，适逢一家宾馆招服务员，我和秀儿都去了，因为秀儿个子比我高一点儿，被录用了，我继续找活儿，后来在西郊批发城帮人家卖服装，再后来卖化妆品，攒了点儿钱以后开始学服装裁剪，学电脑打字，总觉得没有一技之长很难在社会上立足。期间，秀儿因为脾气暴躁，屡屡顶撞客户，被开除了，我劝她：“学点儿东西吧，说不定以后用得上呢”？秀儿说：“学什么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不爱学习”！过了些日子，秀儿来告诉我：“去我的店里看看吧”。我一愣：“什么店？”“美容美发店啊”。“你什么时候学美容美发了”？“我没学，我雇人干”。“你哪儿来的钱开店”？“找我小姑和朋友们借的”。我当时觉得秀儿是疯了！一个农村孩子，在别人的城市里开店，更何况自己啥都不会！我说什么也没用了，我记得秀儿盘店好像花了一万五千块钱左右，再加上装修五千多，天哪，两万多块钱！秀儿什么时候才能挣回来啊？可是秀儿不急，装修好了以后开业了，雇了几个女孩子，我去看她的时候几个女孩儿正在给客人干洗头发，一边洗着一边和客人打趣儿，我在旁边听着，感觉不太好。当时也没多想，期间我忙着学裁剪，学电脑打字，很少去秀儿的店里。
秀儿的店开了好几个月了，听说收入不错呢。一直让我去玩儿，我抽空去了，现在的秀儿很有老板的样子了；头发烫成了大卷儿的反翘，脸抹的白白的，涂了口红，上身穿一件黑色镶满亮片的紧身衫，一条很流行的豹纹短裙，本就不丑的秀儿，这么一打扮，浑身上下散发着都市女孩的气息，我差点儿没认出来。秀儿过来打了我一下：“你发什么愣啊，快来吃水果！”因为我去，秀儿买了一大堆好吃的和一些时令水果，看来秀儿真是发财了呢。地方不大，上下两层，我上次来的时候没注意到还有个二层呀。秀儿说：“又加了四百块钱，连上面一块儿租了”。我问她：“上面干什么呀？也理发吗”？秀儿笑笑，没回答。我坐在那儿吃着东西和秀儿说着话 ，从楼上下来一个男顾客，神情怪怪的，随后跟下来一个打扮妖艳的女孩子：“秀儿姐，收一百啊”。神情怪怪的男人掏出一百块钱给了秀儿，我吃了一惊：理个发要花一百块钱吗！期间又有几个男人陆续的来了，走了。照例给了秀儿不少的钱。等客人走的差不多了我问秀儿：“你楼上到底在干什么？我上去看看”！秀儿拦我，我已经感觉到不正常了！九七年的时候，从南方流传过来的，美容美发店里搞什么按摩、踩背，在临沂风行一时，很多东北的女孩子趁机在店里搞不正当的交易，一片混乱！我有听说。秀儿不会是也干违法的事儿了吧？我来的时候，她娘一再嘱咐我：“恁小姨来，（我和秀儿的娘是本家，论起来秀儿管我叫姨，可她从未叫过）秀儿这孩子没个心眼儿啊，什么事儿你多留点儿心，替我看着她点儿”！我满口答应。可是现在……秀儿不再瞒我：“我招了几个东北女孩儿搞按摩，踩背，光靠理发挣不出房租！”我劝她：“那就别干了！咱回家吧，你怎么恁大的胆子，咱一个庄户孩子可不能惹事儿啊”！“那怎么行！我投进去的钱还没收回来呢”！我苦劝不听，逐渐与她淡了往来，忙自己的事儿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不放心过去看看，秀儿正坐在椅子上和一个胖胖的男孩子说话呢，看到我去了很高兴，拉着男孩子到我面前：“这是俺小姨，快叫小姨。”男孩子真的叫了，把我闹了个大红脸，秀儿赶紧说：“这是我男朋友，华，家是临沂的，在派出所上班”。男孩子待了一会儿就走了，我才知道，前些日子秀儿的店被人举报了：涉嫌卖淫。秀儿就被派出所带去了，在交了罚款后又放回来了，却因此结识了在派出所上班的华。
秋末的时候，姐姐就打电话催我，说家里已经替我在加油站找了活儿，让我赶紧回去，我去辞别了秀儿，两人都有不舍，在一起几年的伴儿又要分开了，我又一次问秀儿：“真要在临沂安家吗，不打算回去了”？秀儿点点头：“华对我很好，我嫁定了他，不回日照了”。从那以后我俩就分开了，再后来听说结婚了，生了个闺女，店也不开了。那时也没个电话，基本没了联系，都是听她家里人说的。又过了两年，回娘家的时候，娘说：“听邻居们说秀儿在临沂卖碟子挣不少钱呢，把她本家的弟弟都弄去帮忙了”。
直到后来开始使用手机了，才和秀儿又联系上了，我问她现在干什么，她说：“卖碟子啊，可挣钱了”！我问她卖什么碟子恁挣钱？她在电话里大声地笑着：“当然是黄碟啦”！“天哪，你就不能干点儿正经生意啊，非得搞这些乱七八糟违法的事儿”！“正经生意不挣钱啊”！我这才知道，秀儿卖黄碟已经被派出所抓去好几次了，前几次都是交了罚款教育一下就放出来了，再后来是她在派出所上班的老公保出来的，连累老公也没法在派出所干了。我劝秀儿：“我们都是当妈的人了，给孩子做个好榜样吧，干点儿正经营生，听你娘说，你不是开了个门头卖手机、卖灯具吗”？“那就是挂着羊头卖狗肉，卖那个挣什么钱啊，私下里我就是卖碟子！我公公、婆婆也不在家种地了，都来帮我了，我对象的哥哥和嫂子也要来呢，还没找到合适的地方住，等安排好了，就让他们都来，我就不用去市场了，在家看宝贝儿子（秀儿二胎生了个儿子，快三岁了还不给断奶，也不舍得送幼儿园，天天在家自己看着）到时候我电话联系，让他们送货就行”！言语里满是得意和知足。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秀儿啊秀儿，你这是在玩儿火啊，你会害了这一大家子的！
以后每次回娘家就会陆续听到秀儿的消息：秀儿的堂弟结婚，秀儿一出手就是五千元；妹妹结婚，给了一万多呢；秀儿现在可是大老板了，有一个很大的仓库呢，挣的钱都没数了；给她娘零花钱，从兜里一掏就是一小摞，数都不数甩手就给了她娘！秀儿的爹娘也经常坐车去临沂，每次回来都大包小包的，秀儿的娘抽烟，每每在人前掏出价格不低的烟卷分给邻居，邻居们纷纷夸奖：“秀儿她娘，你可真有福啊，闺女这么能挣钱，又孝顺”！秀儿的娘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吃饭的时候，和娘说起秀儿的事儿，娘说：“小丫，咱不馋啊，娘不花你们的钱，也不指望你们挣大钱，只要你们姊妹几个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大人孩子平平安安的，娘就高兴。”娘这种安于现状的教育方式，使得我们姊妹几个都没做出什么大的成绩，却也把日子过得安安稳稳，衣食无忧。
2014年秋天的时候，秀儿的电话特别勤，隔三差五就会打给我：“我们家在繁华地段买的房子拿钥匙了，过几天就装修。”没几天又打来电话：“你说我是不是老了？怎么光想一些咱们小时候的事儿呢？”再过些日子，电话又打来了：“我们家的房子装修好了，连买房带装修花了八十多万呢”！再后来秀儿好久没来电话， 腊月底，秀儿的老公带着俩孩子来看丈母娘，却没见秀儿，才知道被抓起来了，这次事儿太大，牵连的人也多，秀儿拒不交代，直到现在还没判刑，一直关在看守所。
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心里一直堵得慌！秀儿啊秀儿，你这是何苦呢？钱多少才够花呀？为什么从小到大你就不琢磨着干点儿正事儿呢？为什么就不能守住做人的底线呢？你最疼爱的一双儿女，本该在你的怀抱里撒娇的年纪，却要承受和母亲分离的痛苦，孩子的心灵受到了多大的伤害！他们还能够无忧无虑的成长吗？秀儿啊，你给孩子们带来了终生都抹不去的耻辱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