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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浆与塑料管

2016-09-01 00:32 作者:薰衣草  | 2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醒了?他边摆下白色塑料袋装着的早餐,边提起茶几处的水壶,却发现温水壶空空如也。

拿起温水壶离开房厅,朝着厨房方向走去的父亲,在我的记忆里已经持续了两个年头。母亲收拾几件简单衣物,头也不回地上了那辆黑色汽车那天,父亲也未曾说出什么,只是矗立在大门前,目送着车子朝村口的位置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我和他的视线。他就像目送一位友人离开般平静。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如此平静的父亲,静得无可奈何,以致在很长时间里我都认为母亲的离开是父亲犯下的错。

父亲常年在外工作,经常一待就两年甚至更长。懂事起到他们离婚那五年时间里,我见过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而母亲离开,在一纸离婚协议书的转让下,我卖到了他的名下。他不得不辞掉了在外早已走上正轨的工作,告别了优厚的待遇薪酬,回到了家里,成了新手农民。由于农民的工种特殊,每天都起的很早的他除了揽过母亲之前的“工作”外,还要兼顾照顾年幼尚未成年的我,扛着把锄头到田地里干活。

每天天亮,他便从外回来,夹带着那么一袋从茶楼里买来的早餐,几个包子,偶尔是几块糕类食物,饺子等,唯一不变的就是从街口小卖部买回的一包豆浆-梧州豆浆。那时候,梧州豆浆很盛行,一包包的,摸起来表面滑溜溜的,好喝又好玩。父亲记性并不好,每次买完豆浆,都忘记了拿塑料吸管。

终于有一天,我忍无可忍,埋怨道:没吸管喝个球,怎么喝啊!父亲没有理会我的抱怨,闷着头走进厨房里,清洗灶台上火烤焦的瓷砖。擦黑了,又到洗碗盘里清洗乌漆的布。墨汁一样的废水顺着槽管汇入池塘里,我好像闻到了焦味,像炒焦了什么弥漫在空气里的味道,径直攻占我的鼻子。我不依不饶站在他面前,又抱怨了一次吸管的事。

他瞥了我一眼,豆浆没管你还不会喝了?多大个人不会自个儿想办法吗?猪脑子......要不要我帮你弄开个口子喂你喝!不如我以后饭也这样弄好后帮你盛好喂到你嘴里吧。(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不屑道,不弄就不弄,很稀罕嘛?天天这种早餐怎么叫人吃下去啊。

他擦拭着的布忽然放慢了左右挪动的动作,继而停了下来。只见愤怒的父亲改了黑抹布的轨迹,直接丢到了我的脸上,吃不吃,老子买给你吃还挑三拣四的那么多的意见,吃屎吧!

我一下子也怒了,耐不住回驳他几句。气疯了的他抓起旁边无辜的烧饭的柴就扫到我的小腿上,顿时我的脚一阵麻木,失去了感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腿被那样野蛮的力扫断了。比起麻木的腿,这么多天积压已久的无名火终于爆发,引爆了我与父亲一直潜藏的矛盾炸弹。

父子两陷入恶战,随后一连几天我们都不跟对方说话,身处冷战现场。父亲还是一如既往买早餐给我,标准搭配加千年不变的豆浆,我虽生着气,也只好闷着。尤其缺少吸管的豆浆让我很不爽。火药味的硝烟弥漫在这间本就死气沉沉的屋子,一连好几天。我一度以为过去了一个月,或者说一年也不过分。反正稍稍一句不当的话,都将会引发又一波噼里啪啦的爆炸,可想而知结果只会是面目全非。

搁下的早餐在有点胆怯的风下,向外冒着蒸气。那包子馅的香味,不知怎么从密封的裹装下偷偷泄露了出来,诱惑着我的辘辘饥肠。趁着父亲走开去厨房抑或别处的空档,我便偷偷地藏起里面的几个包子。至于豆浆每次都忍痛割爱被我抛弃在桌上,生怕父亲发现。我可不想被认为我输了,认输了从来不出现在我的字典,至少那时的我这么以为。后来我知道,其实每次父亲都偷偷躲在我看不到的角落,我还天真地以为父亲没有发现袋子里的异常。因为每次他都只是瞄一眼原封不动的豆浆,拿起一甩便把豆浆跟包子扔进垃圾桶。还不忘挖苦我几句,不吃就算,饿死得了,免得丢人现眼。事后我总是在心底憎恨他:这样的父亲倒不如死了算了,完全像儿子不是亲生的一样,不管他死活。

事实上好像也的确是这么回事。十九岁那年,高三刚毕业的我,毫无征兆地被父亲断绝了一切的经济支援,让当时没有半点经济能力的我手足无措。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时,我心存幻想递给父亲看,觉得他应该会软下心来,至少也支撑我读完这几年大学。毕竟我从同龄同学口中得知他们的父亲,在亲儿子面前也会做出点让步,哪有父亲这么绝的。心里暗暗闪过一丝兴奋的我,站在他面前像木头等待着我所期待的回应。

万万没想到,却换来一句更始料未及的话,父亲捏了捏单薄的通知书,你想上这大学也不是不行,我可以借你第一年的学费杂费,不过往后你要偿还给我。另外第一年后我一概不负责你的经济,你自己想办法,读的了就读,没这个能力养活自己趁早甭读了。浪费资源,丢人现眼。

这是父亲的话?这是什么话?我内心的怒气和怨气充斥着,同时到达了极点,遍布我全身。无数次脑海的酝酿,一大堆的脏话差点骂出来又咽了回去。或许,近乎冷漠的父亲这么多年让我产生了一种恐惧,深深的惧怕。从那冷漠至极的眼神,我知道无论什么方式都无法使固执的他回心转意,于是我夺门而出,重重地摔门而去。赌气的自己路过小卖部,想起当年父亲那没有吸管的梧州豆浆,便觉得眼睛都冒出了火。我买下五十包梧州豆浆,拿起几十支吸管,直饮到肚子承受不了吐了出来。

小卖部阿姨见状,关切地问:老牛家的孩子,跟你吵架了?我转过脸去,不吭声继续肆虐地吮吸豆浆,仿佛豆浆就是那个让人咬牙切齿的父亲,把他饮下去全消化掉融进我的胃里才解气。见我没有回答,她也猜出几分,颇了解同情地摇摇头,其实你爸也不容易,真的挺不容易的呢!我开口反驳她,言辞激烈:他不容易个球,就他那德行我没他这样的父亲,我只有母亲,母亲!

母亲离开多年了,我凭借顽强的生命力还是读完了书,带着对父亲只增不减的怨恨参加了工作。那一年我二十四岁,见过一次舅舅,我母亲的弟弟,在过年时带着礼品无所适从地坐了一会便走了。

三十岁后,我对父亲的恨意已然在岁月和年龄的弱化作用下渐渐淡了。由原来池塘大小的怨恨,到后来的滴大小,索性干涸了,不见踪影。

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那几年一直不怎么好,也许我对他的仇恨态度改变也有这主观因素存在。我开始担心起他的身体。母亲当年离开说实话我并不憎恨她,不问个中缘由,更多对母亲的还是渴望重逢与想念。然而,这么多年她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们,让我有点怀疑自己的想法是对是错。什么原因驱使她也学了父亲的绝情,但无从深究,也无需。毕竟儿时的母亲像天使温暖着我,她照亮了我大半个童年,让它镀上了金色的阳光。虽然结尾来了父亲这一场阴云,也掩不住那些个晴天年月。

清晨的太阳没有如往常一样出现在天的东边,父亲倒在了那没有阳光照射的天井旁。邻居发现及时,拨打120送了院。

那时的我还在上海出差,在一个招待所里享受着上午9点的明媚。接到电话那刻,我愣了几秒,拿了两件衣服就往机场赶。买好了机票,心急如焚地等待着飞机航班的到来。屏幕上一遍又一遍的刷新,还没出现票码上一模一样的数字。我开始坐立不宁,在待机口来去前后徘徊,像极了兜票的黄牛党。过往路人自然不会放过投来奇异目光的机会。我人大了,也害怕失去某种叫亲情的东西,小时候它还在离我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未曾靠近。

飞机准时降落,我不顾一切冲到医院,全然忘了自己连着早饭、午饭都没吃的肚子。见到父亲第一句便是:怎么样,你感觉好点吗?要不我找医生来详细检查下。

父亲艰难睁开双眼,摆了摆枯槁的双手。戴着氧气罩的他不方便说话,示意我不用麻烦医生。

我找到医生,细问父亲状况。医生摇了摇头,说,暂时啊,你父亲没什么生命危险,不过他患了鼻咽癌,已经到晚期了,你看啊老人家年纪大,如果化疗然后手术肯定身体熬不住,建议保守治疗还有点希望。可是病情如果得不到有效控制,结果也......也......

也怎么样?我直直看着吞吞吐吐的医生。

也不容乐观。这话让我不知如何是好,这分明给我下一张预备通知书,只是时间问题来变成一张真正的通知书而已。我更愿意想他没得什么大病,只是小事,就算是也过完七十大寿,更长点最好。

此时我想起多年前小卖部阿姨的那句话你父亲其实不容易,真的挺不容易。我是知道的,也默认,不过继承了父亲那股倔劲不肯承认罢了。那些年他遭遇离婚、失业、照顾孩子,哪一样对父亲都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更加贴切是临近崩溃,不过他还是挺了过来。我忽然油然而生敬佩这个白发爬满头壳的人。

手中的苹果满透着冰凉。我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在病房门口驻足了良久。强迫自己挤出点微笑的我,用僵硬的左手推开病房的门。父亲看起来气色不错,斜着靠倚在枕头,靠近床头方向。他的眼睛有点浑浊,眼角的血丝也暗淡了几分,头发竟在白炽灯的映照下更加煞白。我削好苹果,切碎一小块,递入他口中。

他笑了笑,像个孩子。

嘴里用不多的牙慢嚼那一小块果肉,对我说:小胤,这么些年,我知道你一定恨死我,我知道的。你最喜欢的是你母亲,也许我给你的爱只能是深沉而说不出口的。我这种狂风骤雨的固执劲,没有你母亲和风细雨耐心。她这么多年不来看我们,是有苦衷的。她得了乳腺癌,去世了。这我也是后来从你舅舅口中得知的,我们怕你伤心都不敢告诉你真相。我想你母亲当年跟我离婚也是怕咱两伤心难过,哎,这一瞒啊......父亲没有说下去,他的眼角泛起了泪珠,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流泪的父亲。

爸,我也知道,你不容易,虽然母亲我一直以为她抛弃我们,不过我真的没恨过她,真的。从前我确实恨你,在心里想过无数恶毒话诅咒你,后来......我才明白,那时自己不懂事,真不懂事...你会不会怪我?我闪烁泪光,别过头去。

父亲撑了撑下滑的身体,我帮他理了理。他看了一回天花板,用虚弱的声音,责备我:以前啊,你总是天天喝我买的豆浆,我都没喝过,今天我倒想喝了。父亲施以询问的口吻。我拍拍他的肩膀,等等我。

来到熟悉的小卖部,望见当年的阿姨已经俨然成了花白发鬓的老奶奶,我不禁感概岁月是要催人老的。我来不及回忆,急忙取了一包梧州豆浆,赶回医院去。

父亲还在床上靠倚着,看样子是在想着过往。他接过我的豆浆,使出仅剩的力气翻了翻袋子,近乎喘息地说:管......管......管呢。我连忙答道,用剪子弄个口吧。

父亲却摇摇头,示意我再去取塑料吸管来。

我点点头,关上病恹恹的房门,把父亲锁在了门的背后。走廊上不时传过护士的嬉笑声,我匆匆而过,有什么力量驱动着我跑下去取塑料吸管。

再一次推开紧闭的病房门时,父亲已安详地靠在枕头边、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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