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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我的苦难母亲

2016-05-17 08:10 作者:郭华  | 30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母亲是一本书,是一本沉重得让我无法拿动的书,这本书的每一个情节都在诉说着劳累和辛苦。每当我打开她的时候,便有一种被刺痛的感觉,因为她的每行每句里都赫然写着两个字:苦难。

――题记

一九六八年月十五,那一天的杨家湾迎来那个季节的第一场大。我的母亲就在这一场大雪来临的时候,降临到人间的。那时候,正值寒冬,寒风肆掠,处处一片萧条。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社会制度遭到了严重破坏。全寨上下,集体劳动,按工分分粮食。力气大的,工分多,得的粮食也就多,而那些极贫极弱的人,工分少之又少,分到的粮食也少,任凭你咋样地会精打细算也吃不过冬天,家家都是一筹莫展,有锅无米呗。为了能填饱肚皮,寨子里的人们乱砍乱伐,到处开荒种地,不觉间,环境严重遭到破坏。恰逢干旱,天天又搞运动,每家都没有安神日子。人们过得更是清苦了。十多个小组一起干活,大家出工不出力,生产积极性不强,隔三差五地开批斗会,搅得人心惶惶的。寨子里有大食堂可以吃饭,大人吃二两,小孩一两,小孩子还行,大人们根本吃不饱,天天饿肚子。最青黄不接的时候是天,树儿草儿刚刚发芽,结不出果子,也生不出野菜。地里没庄稼才播种下去。却吃少穿的,外公家的生活越发的捉襟见肘,一天吃一顿饭,受尽煎熬。阳春三月,杨家湾春意盎然,儿轻唱,天空云彩悠悠。饿着肚子的人们,可没心思观赏这些美景。他们就期盼着山坡上的白杨树,早点生出叶子,摘回家里充饥。毕竟人多东西少,几天的功夫,树叶和树皮被村民们采摘光了。那些东西是木质纤维,村民们都饿急了,不懂得节制,咽到肚里几天都不消化,生生地涨死了很多人,有幸逃过死结的,也成半残了,无法下地劳动。

母亲在那个年代出生,注定是来受苦的。外公在外忙碌,一个人挣工分,养活着一大家子。吃不上饭是经常的事儿,个个都饿得面黄肌瘦,脸上没有多少血肉。时间随着苦难而流转,终于熬到了1980年,寨子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村民们胆子大,家家分了土地,自家单干,积极性很高,第一年就获得了大丰收。寨子里人们格外开心,外公和外婆勤劳能干,一天天在土里刨,田里挖,生活渐渐好起来了,饿肚子的事也就成了茶余饭后的闲嗑,那时正到了母亲读书的年龄,同龄人都可以去读书,母亲却望尘莫及。自她懂事以来,天天待在家里,帮着干活,小小年纪,家里所有事情,她都得跟着外婆做。洗碗、喂牛、割猪草,下田插秧等等,都有母亲的身影。那时候母亲还小,她总是默默干活,没有丝毫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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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天,暑气难耐,和母亲同龄的女孩子,相约着去河边洗澡、丢石子、洗衣服。母亲却不能去,炎炎夏日母亲要随着外公去地里颁包谷。三十七八度的高温,汗水一滴滴浸透母亲的衣服,但活还是不能断的,外公脾气不好,她不敢离开,得坚持一回又一回的将包谷背回家里,待到太阳落山,外婆的饭做好,母亲才能休息。简单吃过晚饭,稍微歇一会儿,外公又点上煤油灯,叫母亲帮着整理刚背回家的包谷。一晚上撕包谷,整理包谷草,待到弄好,天已经露出鱼肚白,母亲才能躺下。睡不了一会儿外婆便又叫她起床,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做呢!寒冬腊月的院子里凄冷无比,寒气咄咄逼人,携着冷风,呼啦,呼啦……吹着,冷刺得骨头疼,村民走路都得卷缩着身体。可是苦命的母亲,抱着一大堆衣服,蹲在寒风里费力的搓洗着,外公是个极其严厉的人,母亲若洗不完衣服而去玩耍,是要受责罚的。母亲年纪小,手劲小,水似寒冰,洗衣服异常辛苦,但却不能离开,只得默默承受着。衣服洗完了,小小的手,被冻得通红通红的,晚上睡觉,痛得都不能入睡,听着母亲的叙述,我常常泪盈眼眶。

母亲有八个兄弟姐妹,大姨,三姨在别家住,四姨是个傻子,还要别人照顾,五姨,六姨最小,有机会读书,不用下地干活。母亲在家排行第二,从小懂事,大舅比她大五岁,却一点也不懂事,天天只知道玩,还赌钱,每次都被外公抓住,狠狠暴打一顿,消停几天,有重蹈覆辙,周而复始,没完没了的重复着。小舅比母亲小三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刚吃过饭,和几个小伙伴约在一起,钓鱼,玩弹珠,一天不见踪影,天黑才回来。外公家在杨家湾是一家独姓,没有亲戚,没有朋友,甚至没有可以信任的人。邻居也视他们为敌人,天天防备着,所以外公内心深处,希望多生孩子,增添人气,这样也能挽回面子,增加点自豪感,没想到,几年下来,大多生的都是女孩子,郁闷极了,天天喝着闷酒。重男轻女的原因,使母亲在家里地位低下,几乎不被重视。而大舅小舅就不一样,他们在家很受欢迎,要什么外婆都会尽量满足。因为外婆知道,他们可以继承家里香火,将来不像女儿一样,到了出嫁年龄,还要赔钱嫁出去,浪费家里财产,算起来不划算。所以在杨家湾,大舅二舅,有机会读书,可以自由玩耍,有时候,一不归,外公也不会过问。即使不想去上学,也不用干农活,躲在家里,偷吃花生,弄脏衣服,也没人在意。有些时候,对于他们逃学的行为,外公也很愤怒,随手找来棍子,赶着他们去学校,让他们多读书,以后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而母亲根本没有机会上学,那些年,她是多么渴望读书,哪怕一天也行,可是外公一直不准,说家里活多,忙不过来,等家里景气了再说。后来母亲拼得太厉害,还赌气一天不吃饭,村长又来开导,外公才勉强允许她去上学,体会读书的感觉。母亲辛辛苦苦从同伴家借来两本老书,不料才上了两个月一年级,一个星期二年级,几本书就完完整整的被外公一把火烧掉了,说是读书没有用,不如干活踏实,还愤怒的要挟母亲敢再去学校,就打断她的腿,让她变残疾。从此母亲的读书生涯完全终结了,现在提起,也是心酸的泪水,看着让人心疼。

母亲辍学后,心情压抑,又没去处,只得天天跟着外公干农活。外公家里事情非常多,家务、农活,母亲都得承担,那是她的任务,不能懈怠。小小家里,吃饭的有十多个,但很多情况下,干活的时候却只有母亲,孤影相随。那时候,大姨已经出嫁,不再回家,家里所有更是落在母亲身上,以前大姨还可以帮忙做一点,现在只有母亲一人独自承受。弟弟妹妹太小,干不了活,到处玩耍,饿了,只知道要饭吃。就这样,母亲只有拼命的干活,才能减缓积压在心头的烦闷。

粗暴的外公,事事不放过母亲。就连熬糖的活儿,也要母亲你和他一起干,一会儿要母亲挑水,一会儿又要母亲添火。熬糖这活儿很辛苦,工序也很复杂,七八点开始,将糖和水倒入锅里后,大火烧开,熬的时候不可以搅动,待开始出现大泡泡的时候转小火,边熬边用手晃动锅底,以免出现受热不均匀而糊锅。待糖浠变黄变浓稠时,用根筷子沾一下,放到装有凉水的碗里冷却数秒,用牙咬一下,感觉不沾牙、很脆就表明好了。熬好的糖浠必须马上离火。沾糖时动作一定要快,慢了糖浠会降温凝固,同时沾的时候注意不要让高温的糖浠烫到手,沾好后的糖,放到一块事先抹上了一层油的平板上,然后再用帕子盖好,等待天亮,再背去卖掉。熬糖熬到半夜,母亲四五点才能睡下,天没亮,又得早早起来,准备出去卖糖。背着糖,在偏远山区里,到处叫卖,卖不完的,外公就换成包谷,回来时,几十斤包谷,崎岖的小路,母亲背着走回家里,那种辛苦,不言而喻。

寒冬腊月,草木枯萎,快要过年了,外公去外地做生意,几乎不回来。母亲在家里,还得独自去干活,割草,挑水,打猪草等等。有一次,天下起了小雪,天寒地冻,白雪皑皑的冬天,母亲不能闲着,必须去割草,因为家里有牛,不能被饿坏。近处没草,背着花箩,带着镰刀的母亲,只得一个人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割草。草很干,还有积雪,母亲割了一天,也没有多少。草不多,牛儿吃不饱,母亲就一直坚持割,手几乎不能动弹,爬过了几座山,才割够,很晚才回来。坐在火边,外婆早已睡下,弟弟妹妹不懂事,也没有人寻问她。刚好那晚,外公回来了,看见母亲在家,直接让母亲陪着他去河滩边做生意。初一到十五,母亲几乎没有吃饱过,也没有新衣服穿,还要陪着外公去做生意,风餐露宿,实在太苦。

一九八五年,刚开春,寒气刚过,山野里还透着一股清冷,那一天正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十七岁的母亲,刚好去瓜种河边看花灯,寨子里的几个小伙也去,他们开始唱起山歌,挑逗母亲。杨家湾很多人都喜欢唱山歌,母亲以前也常和唱歌的人们在一起,经常听,也学了一些。母亲声音好听,富有磁性,唱一次迷倒一片,寨子里的几个小伙子都被母亲比下去,悄悄离开,再也不敢和母亲对歌。几天后,消息传到父亲耳边,父亲大为惊叹,想见见母亲,听听她的歌声,但家里农事繁忙,父亲天天都得跟着爷爷去田里干活,一直没有机会和母亲相遇。父亲读过初中,喜欢看小说,懂文化,当时是我们郭家寨的歌王,除了干活,就是和寨子里的小伙们唱歌,戏耍。找准机会,父亲陪爷爷去赶集,刚好母亲也背橘子赶场,父亲终于看到母亲。母亲已是中等身材,眉清目秀,在杨家湾是出了名的美人,上门对歌的人,数不胜数,但母亲都不喜欢他们,每次都借故离开,独自干活逃避。父亲高兴,在集市上,当着众人的面和母亲对歌,弄得母亲很不好意思,一个女孩子,在集市唱歌,一定会被外公责罚的,母亲听了几句,红着脸,背着夹箩,逃出集市,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待到父亲追去,已经不见了母亲的影子。

从那以后,趁外公不在,父亲有事没事就去母亲的寨子,因为大姑家就在杨家湾,一来二去,大姑撮合,父亲坚持,父母就越来越熟悉了。他们彼此交流时间多,还写信,母亲也被眼前的男人所迷倒。当时父亲是一米八几的个子,长得英俊潇洒,还对母亲好,他有知识,只是命运不好,家里几代贫农,刚读完初中,爷爷就生病了,父亲不得不辍学回家,没有弄得一官半职,一辈子都得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一生一世,再也无法改变。父亲经常帮助母亲干活,天地之大,只有母亲和他才有共同语言,有时还带着寨子里的人,一起帮母亲干活,割草、烤酒、背粪等,这让外公很反感,每次看见父亲,都是冷眼相待,不理不看。父亲没有放弃,依旧追求母亲,母亲赶集他去赶集,帮着母亲提东西,背东西;母亲下河洗衣服,他也下河洗衣服,他没有可洗的,只是远远看着母亲的美妙的姿势,害怕外公发现,不敢近距离看母亲。母亲喜欢父亲,她早已不能忍受外公家繁忙的农事,还有那永远做不完的家务。她愿意跟着父亲走,漂泊天涯,心里也愿意。父亲知道母亲的好,每天都陪伴着母亲,珍惜和母亲偷偷约会的一秒一刻。她愿意永远陪在父亲身边,倚靠在父亲怀里,像一只小绵羊,看父亲善良纯朴的傻笑,听父亲讲诉小说里的精彩情节。

转眼瓜种河畔的冬天已提前到来,人们纷纷穿上棉衣,而外公重来没有考虑过母亲的冷暖。母亲病倒了,再也不能给父亲写信,哪怕每次只有几个字,还用图画代替。父亲天天都吃不好,睡不着,多方询问,才知道母亲病了,几个星期,也不见好。外公依旧做着生意,干着农活,认为母亲是小病,静躺两三天就会好起来,不料母亲的病总不见好,后来还不能吃饭。天下大雪,父亲每天都来杨家湾,晚上就蹲在母亲窗前,听听母亲的状态。其实,他多想进房间看看生病的母亲,可是外公脾气不好,对父亲恨之入骨,每次他都不敢去。母亲病了五六天,家里许多事没人做,这可急坏了外婆,天天催着外公去找医生。不料外公一开始找了一个神婆,天天在家里跳,母亲的病却越来越严重,后来无法,才请了杨家湾几个亲戚,将母亲送到镇上医院,花了二十多块钱,住了一个星期医院,母亲身体才算痊愈。

母亲病好了,父亲非常高兴,偷偷摸摸将家里仅有的几个鸡蛋让大姑送给了母亲,并写了一封信。母亲很高兴,夜深人静才敢拆开信封,独自读着一字一句,看着父亲思念而温暖的话语,母亲落泪了,那是激动的泪,兴奋的泪。如此社会,居然有人会时常记住她,她是幸福的,也是幸运的,她应该偷着乐,自此下定决心,一生非父亲不嫁。父亲也说过,今生今世,一定会娶母亲为妻,恩恩爱爱,直到永远。终于在一天下午,鼓足勇气,找了郭家寨德高望重的长者,准备新买的酒,糖果,向外公家走去,他想给母亲一个惊喜。不料此行遭到外公强烈反对,嫌父亲家里穷,生活难以继续,准备将母亲嫁在杨家湾,也好给他干活。其次,外公认为,父亲也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以后谁和他过日子谁倒霉。除非他死了,要不然永远不会同意母亲嫁给父亲,受尽一生苦难,一世凄凉。但母亲喜欢父亲,外公也无法阻止。家里事情多,父亲白天得干活,也没有太多时间天天守着母亲。母亲坚持要嫁给父亲,眼前的男人让她有安全感,她想,以后他们一定会幸福的。母亲只喜欢父亲,内心深处,此生还非他不嫁。那段时间,母亲天天和父亲交往,一起爬山,钓鱼,聊天,外公差点和她断绝父女关系,再也不往来,还好外婆劝阻,外公才妥协,家里勉强过了几天安稳日子,母亲的事,以后再谈。

父亲天天坚持给母亲写信,信上满满的思念和牵挂,母亲每次读起都非常感动。母亲喜欢听父亲唱山歌,那声音,雄浑有力,听着歌声,她心里觉得无比幸福。中秋佳节,樱桃树下,母亲决定跟着父亲私奔了,因为外公不会答应他们的婚事,他们永远不会在一起的。跟着自己喜欢的人,天涯海角,过得再苦,只要能常在一起,她什么都不怕。约好在瓜种河畔相见,然后再一起出走去河北,那地方父亲有一个亲戚当兵,也就是我的堂叔。母亲和父亲的悄然离去,这可气坏了外公,叫了很多人,来到郭家寨父亲家,见着什么东西都砸烂,什么盆,锅,筷,碗都砸了一地。爷爷苦苦哀求着,寨子里的人又说情,外公才消了一点气,但必须交出他的女儿,或者说出父亲把母亲带到了哪里。家里被外公弄得一片狼藉,爷爷奶奶无法,只得请人给母亲和父亲写了一封信,又花了几块钱寄出去,叫父母赶快回来,否则外公又要叫人来砸烂东西。几个月后,父母回到家里,外公闻讯而来,想把母亲带走,但那个时候,母亲已经怀了哥哥,外公愤怒至极,想要打母亲,因为她让他丢尽颜面,在寨子里抬不起头来,必须打死这个不的女儿,还好当时爷爷使了一个眼神,母亲跑出家门,躲在三爷爷家里,才躲过了一劫。后来外公也无法,只得认命,同意婚事,只是叹息家里又少了一个劳力。父亲娶母亲,很不容易,家里一贫如洗,生活都艰难,外公又要求将婚礼办得风风光光,这可让父亲为难了。父亲到处借钱,在姨公家借了几百,在大姑家借了一百五,幺爷爷家借了几十,父亲和母亲才能顺利结婚。家具是一张桌、一张床、一个柜子,就再也没有其它,但父母真心相爱再苦再累的未来,他们都愿意笑着面对。

一九八六年春天,母亲怀胎十月,终于生下哥哥,但因为母亲怀孕期间,营养不足,家里贫穷,买不起营养品,哥哥生下来后,更是体弱多病,动不动就会感冒。寒冬腊月,母亲每天晚上都得将哥哥抱在怀里,哄着,抖着,哥哥才能静静睡去。自哥哥来到人间,母亲视为珍宝,无论干什么事都带着哥哥,家里爷爷奶奶忙于干农活,父亲帮别人打砖,赚钱养家,家里没有人可以照顾哥哥。母亲不忍心把哥哥放在家里,一是怕被人贩子拐走,因为寨子里经常有小孩被拐走的情况,后来再也找不回来;二是怕哥哥在家摔倒,没人看见,出了问题。哥哥是母亲的心头肉,更是她和父亲爱情的结晶,磕磕碰碰,母亲都会心疼。就这样哥哥在母亲的呵护下渐渐长大,五六岁开始上学,七八岁懂得帮助母亲。母亲还是依旧天天陪着哥哥上学,一路叮嘱,让哥哥别惹事,在学校听话,认真学习。哥哥在学校认真学习,没有捣乱,可是家里却出了大事,爷爷生病了,也不知道什么病,就是不能起床,也不能吃东西。

父亲打砖没有回来,奶奶去了大姑家,家里只有母亲。母亲很急,到处找草药,爬山,过水,手背被划伤几道口子,直流鲜血,母亲管不了了。采回的草药,经过邻居老中医的鉴别,确定没毒,才亲自熬给爷爷喝。可是熬了几个小时,端到爷爷面前,不料爷爷喝不下,说是肚子不舒服,每次刚喝下,几分钟后又吐了出来,还吐出了血。那些年代,家里穷,村里也没有通公路,没有钱把爷爷送去大医院检查,也不知道是什么病,父亲打砖回来,也是无法,坐在门前抽着闷烟。待到晚上才请了寨子里的神婆给爷爷跳神,屋内全是香纸的味道,呛得爷爷直喘气,呼吸困难,却喊不出声音。神婆跳了几天,花了几块钱,爷爷的病情却越来越严重,以前还可以喝汤,可是后来连水也不能喝了,睁着眼,不能说话,艰难望着四周。爷爷瘦了几圈,母亲带着哥哥天天守在爷爷床边,照顾爷爷,洗脸,熬药,说话,爷爷也偶尔点一下头,随而闭上眼睛。爷爷不吃不喝七天后去世了。母亲很伤心,在这个家里,爷爷对她最好。记得她刚进家门时,父亲在外忙碌,奶奶对母亲态度不好,经常给她眼色看,唯有爷爷经常说奶奶,母亲才能安稳度过每天,不至于受伤害。后来哥哥来到人间,爷爷有好吃的都会端给母亲和哥哥。

爷爷去世,奶奶措手不及,只知道坐着哭,家里没有吃的,也没有想过给爷爷准备寿衣和棺材。父亲到处借钱,不够,别人也没有钱。那些年代,寨子里家家户户,钱粮短缺。母亲灵机一动,想到再次去外公家试试运气,她急匆匆赶到外公家,不料却碰了一鼻子灰,外公拉着个怪脸,愤怒至极:“这就是你追求的幸福,可是你幸福吗?”母亲没有话说,其实,她没有后悔当初的选择,她爱父亲,多少艰难的岁月里,父亲笑,她和父亲笑,父亲哭,她给父亲擦拭眼泪。母亲缓缓离开外公家,心里难受极了,不能帮父亲度过这个困难,她不够敬职,但她要回去,回到父亲身边去。母亲刚走出院子,有人叫住了她,她知道是外婆,外婆心疼她,哪有不疼孩子的娘呢!外婆从裤兜里掏出仅有的二十块钱,递给母亲,说:“不要嫌少,这是母亲的心意!”那时二十块钱相当于现在的两百块多,沉甸甸的二十块钱,再借一点,足够度过爷爷的丧事。谁知道,那钱外婆偷偷攒了几年了,准备以后养老用的。在杨家湾,外公常常在外做生意,管钱管得紧,外婆更没有什么收入,更没有零花钱,她那点钱,是卖鸡蛋所得。

母亲含泪咽下苦水,从外婆那里借来的钱,加之村里姨公又支持了一点,父亲才得以去农场李家寨买了一副棺材,勉强安置爷爷。可是等到装殓的时候,母亲才发现爷爷没有一件体面的衣服,而她从来没有发现。母亲觉得愧疚,爷爷衣服要么破,要么旧,仅有两件,早就不能再穿。可是爷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天穿着,不是不喜欢新衣服,而是那个时代,有几家人能穿得起新衣服呢!爷爷操劳一生,为了家,他付出太多,一生都在耕耘,本想把日子过好,可是到头来,离开人间,却如此简单。母亲望着爷爷,奶奶哭得昏倒,大家一同抢救,奶奶才恢复正常。看着沉睡的爷爷,母亲突然想到:“原来人生可以如此简单,不需要华丽,只求一份心安,你来,你去,都是如此轻松。其实,穿什么离开,都只是一个形式,没那么多讲究,做给外人看罢了。但母亲觉得,爷爷就走这一次,一定要风风光光,无论什么时候,也不能忽视,不能掉以轻心。”母亲将爷爷旧衣服洗了,大姑带来一件旧衣服,又给别人借了几件,耐心给爷爷穿上,含泪盖上盖子的那一刻,母亲哭了起来,旁人都拉不住。父亲请来阴阳先生,母亲和村民们一起做饭,焚香,烧纸,三五天法事,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八个彪行大汉送走爷爷。自留地里,小小的坟堆垒起,才算完事。

爷爷离开人世后,阳春三月,我和弟弟来到人间,这可愁坏了母亲,家里没吃的,没穿的,房子还漏,这可如何养活我们。没有办法,只有面对现实,走一步算一步。其次,更重要的是那些年代,国家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上边抓得紧,多生要罚款,一旦发现哪家超生,村长会带着计生办的人来,又是打房子,又是抓鸡鸭,又是没收家里财产,那些龌龊的官员,在寨子里,残忍至极,横行霸道,毫无人性可言。

一九九四年,我一岁,弟弟一个月,家里更加困难了,可以说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父亲在田里打砖,收入很低,晚上才能回来,勉强让家里不断粮,可是总是说不准,打砖的老板经常不给钱。母亲无奈,天天带着我们在门前转悠,守着老屋,不能干活,下地,也没有钱买猪养鸡。那些岁月,每年刚开春,寨子里柳树刚发芽,家里的粮食就快吃完了,即使我们每天只吃一顿饭,粮食也不够。母亲到处借粮食,可是寨子里的人都不愿意借,怕母亲还不起,其次,家里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地里蔬菜少。有一个月,我们一家吃了一个月的土豆,煮土豆,烧土豆,因为家里米粒不剩,更别说油盐。终于等到国家政策开明,还不用上皇粮,年轻人可以去打工,母亲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就鼓励父亲出去,见见世面,赚点钱,也能给家里减轻负担。那个下午,母亲从大姑家给父亲借来路费,依依不舍和父亲告别。晚上,父亲就和村里几个小伙走了,说是去河北,公司母亲还记在心里,不料一去,再也没有消息。母亲担心父亲,害怕他出事,简单将我们安置在外公家,让我们听话,别惹事,又到处询问和父亲同去那几个年轻人父亲的住址,独自坐着火车去河北找人。母亲没有出过远门,更不识几个字,一路问路,睡在车站椅子上,又到处转车,晕车厉害,一年几天,吃尽苦头。到了河北,母亲找了一个餐馆当服务员,又花费半个月,才来到父亲身边,人瘦了一圈。但她觉得她是值得的,能够陪在父亲身边,找到父亲,她可以心安理得,不再有其他想法和担忧。

后来母亲和父亲在河北打工十年,一直租住在两间瓦房里,一间厨房,一间卧室,没有改变过。转眼间,哥哥辍学打工了,我已经开始读高中,奶奶已经年纪大了,白发丛生,垂垂老矣。母亲天天上班,工资待遇又不高,常常独自落泪,但当静下来,想想我们,她心里又充满斗志。她一定要努力,认真工作,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穿上好衣服,有机会读书。我们知道母亲的苦恼,在家里好好生活,没有惹事。母亲一年给家里寄钱一次,有时候还寄给我们被子和新衣服。佳节到了,经常给我们打电话,问这问那,了解我们吃得好不,穿得暖不。其实,那些年代,我们过得一般,唯一不足得,就是缺少父母的爱,但我们知道他们身不由己。母亲也想回家,可是她不能,因为她要守着父亲,那个时候,父亲爱上抽烟,喝酒,还不上班,母亲辛辛苦苦上班回来,还得亲自做饭,心里觉得伤心极了。父亲经常带朋友回家,弄得家里全是酒味,很晚才离去,弄得母亲很难休息。为了管住父亲,母亲花费了很多时间,藏父亲酒瓶,不留钱给父亲,让父亲好好上班,攒钱回家,看看年迈的奶奶。很多次,父亲不听母亲劝告,还是依旧天天和他那些朋友玩着,喝酒,打牌,不务正业,让母亲有口难言。后来母亲也没有办法了,只有随他去,但父亲酒醒后,就会去上班,一切变了一个人一样。父亲天天这样悠然生活着,直到有一天,母亲给他梳头的时候,他从镜子里看到沧桑的自己,他愣住了。他已经四十多岁,生命去了大半,已经快要老了,他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奔忙半世,现在还一事无成。他天天拼命上班,在家里帮着母亲做家务,每个月工资都交到母亲手里,但他却想奶奶和我们了。母亲何尝不是,他们约好,好好努力,奋斗一年,再回去,修房子,装饰老屋,种地,安稳度日。

年关快到了,北国的雪下了近半个多月,人们不能出行,更不能上班。飘舞的雪花,瞬间染白了父母居住的小镇。雪停了,吃完早饭,一个背包,一个密码箱,母亲将父亲送上回家的车站。回家要坐三十多个小时,母亲担心父亲吃不消,给父亲特意准备了一个坐垫,还有很多吃的东西。而她不能请假,还得上班半年才能回家,要不然公司不给她发工资。其实,母亲多想和父亲一起回家,那是她多年的想,她做梦都想回家看看我们,看看外公外婆,还有年迈的奶奶。热闹非凡的车站,人来人往,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母亲心里觉得空落落的,没有风,却觉得冷得彻骨。她不知道就此一别,何时再和父亲相遇。虽然说半年,可是对于她来讲,还是太漫长太漫长了。

父亲终于回家了,在他心里,没有什么事比回家让他更快乐的了。来到县城他买了很多东西,吃的,喝的,带着母亲给我和弟弟的衣服裤子毛衣毛裤,以及给奶奶的棉衣,新鞋,缓缓往家的方向走去。当看到奶奶苍老的容颜,他哭了,哭得那么伤心,他离家多年,长期在外,对不起家人,对不起奶奶。当晚,父亲和奶奶聊了很久,母子对话,格外亲切,双双垂泪。父亲在家了呆半年,一边种地,一边帮奶奶做家务。他觉得,劳动使他充满活力,他已经欠这个家太多了,常年在外,奶奶生病,我上学,他都没管过。他必须得补偿,家里任何事他都包了,让奶奶安度晚年,让我好好读书。父亲每天都起得很早,早早去了地里,下午才回来。然后做饭,聊天。给母亲打电话,只有打电话让他最高兴,他知道母亲的苦,母亲的痛,母亲对这个家的付出,他后悔自己曾经的堕落。

二零一三年六月二十九日,父亲在家呆了一年多,奶奶高兴,我读书也可以心安理得。不料外婆病重,母亲打来电话,让父亲有机会去看看外婆。父亲觉得也是,回家一年多,还没好好看看外公外婆,他心里愧疚极了。一箱花生牛奶,一块腊肉,半个小时,父亲来到杨家湾外婆的小屋。外婆年迈,九十岁了,连母亲都不认识了,更别说认识父亲了。看到年迈的外婆,让他觉得太伤感,每个人都会老,最后都会忘记。吃了晚饭,天下起了大雨,几分钟溪水上涨,河水浑浊。此时的父亲,突然想到当天给奶奶洗的衣服和被子还没收,便急匆匆往家里赶,外公和众人也劝不动。打着电筒,过桥,全身被雨水打湿,水太大,山崩地裂般的感觉,一声巨响,父亲和桥一起被洪水冲走,待到村民找到,已是奄奄一息,脉象微薄。母亲知道父亲出事,当天辞去工作,一晚上没睡觉,买了票,东西都没带,就从河北坐车往家的方向赶,漫漫长路,两天两夜才赶到家里,疲劳至极。

可是当母亲回到寨子里,一副棺材,一张遗像,证明父亲已经彻底离开。父亲出事当晚,母亲一直打电话给父亲,可是父亲电话已经被水拖走,不能接听。父亲被送到大医院,抢救一天一晚,含泪去世,母亲也没有见到最后一面。在父亲心里,他多么舍不得自己的妻子儿女,舍不得老母亲,舍不得生他养他的土地和父老乡亲。可是命运如此,谁又能逃脱,只是这样苦了母亲,她那么辛苦,一辈子操劳,到头来,还得一个人走过漫漫红尘,这是父亲的痛,更是母亲的悲伤,无尽的泪水,永远挂在父亲的眼角。父亲突然去世,愁坏母亲,她的世界彻底垮了,没有人知道她此时此刻的无助。全家人共同坚持,挺过那几天,母亲始终默默无言,因为她心如刀绞。父亲的丧事办了七天,寨子里下了七天雨,在寨子里还算风光,因为母亲拿出所有积蓄,又请了阴阳先生,将父亲送上坟山,人们纷纷散去,最后只剩下母亲独自落泪。那段时间,母亲天天以泪洗面,拿着父亲的遗像,久久不愿放下,每个人都劝不动。她的苦,她的痛,她的无助,只有自己知道,没有人可以治疗。

父亲的离去,母亲大热天都觉得寒冷,她太苦了,只怪上天太残忍,让她的一生都那么不容易。父亲去世后,母亲担起了家里的责任,她觉得自己不能倒下,相信父亲也不愿看到她就此倒下。那些岁月,母亲除了干活,就是天天守着奶奶,给奶奶无私关爱,奶奶想吃什么,穿什么,母亲都一一满足,从不懈怠。母亲不想再去打工,打工生活已经让她厌倦和疲劳,她得和家人在一起,开心过好每一天。那时候,我开始上大学,哥哥弟弟出门打工,家里仅剩奶奶和母亲。母亲为了维持整个家的生活,种起所有庄稼,还开恳了许多荒地,早上出发,晚上才能回来。然后回来又给奶奶做饭,洗衣服,还借钱修了新房子,只为让我们回家能有家的感觉。

母亲一个人太苦了,其中心酸不言而喻。痛了,病了,累了,没人知道。寨子里许多人都劝母亲改嫁,趁着年轻,一切皆有可能,可是她不愿意,她还爱着父亲,她也舍不得这个家庭,所以她拒绝了人们的好意,说是听不惯疯言疯语,也对不起死去的父亲。母亲觉得一个人过,很好的,想做什么做什么。她热爱土地,自家的每一块地,都弄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个石头。春天人们还没起床,她已经早早上坡,挖土,背粪,种庄稼。以前不觉得,现在土地已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只有每天都劳动,她心里才觉得踏实和安稳。背粪要背几十背,锄地靠锄头,手磨出了血,也不在乎。母亲种的包谷,土豆是寨子里最好的,春天播种虽然辛苦,但想到秋天那满仓的包谷,那种丰收的喜悦,涌入心头。她得多做点,趁着现在还没老去。她的儿子太不争气,都没成家,哥哥弟弟在外打工,我又读大学,家里还有奶奶要照顾。母亲身上担子重,天天忙碌,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休息时间。

过年了,我放假归来,哥哥弟弟也打工回家了,母亲做着饭,切着菜,心里美滋滋的。在她心里,没有什么比团圆更值得高兴,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更让她幸福。母亲希望哥哥弟弟快快成家,将来她还可以给他们带带孩子,希望我快快有工作,将来有稳定的生活。在母亲心里,全家高高兴兴平平安安才是幸福,全家团团圆圆吃饭才是她每年的盼头。

窗外烟花爆竹声声响动,寨子里热闹至极,郭家寨从来没有过的味道,那就是年的味道。母亲躺在床上,看着电视,院子里,月光皎洁,风声越来越近,明天定是一个艳阳天。

作者: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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