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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州随笔之三

2016-03-03 16:07 作者:惠雨  | 11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陇州随笔之三

——惠

我家的对门,是个开院子。所谓开院子,就是没有大门,也没有后门,两边两排房子,中间的院子却是大路,是人们从这里到城外的必经之地。从院子里穿过去,有一片六十米左右的开阔地,平时种着庄稼,在住家的房子和城墙之间,绿油油一片,平时掐野菜都在这一带,灰灰菜、仁蔊菜、鸡肠子菜,蒿苔、马耳子到处都是,家里没菜吃的时候,就提了篮子,不用一顿饭的功夫就能揪满一篮子野菜,这块地方是冷兵器时代留出来士兵集结打仗用的。顺着田边的小路往西走三四十米,有一个城垛,下面挖了一个两米宽三米多高四十多米长的土洞子,因为磨坊都在南城外,这个洞就是为方便将面粉和油等生活用品运进城里的方便通道,如遇战事,这个通道会被立即封闭。小时候到城外揪野菜或者到汘河里耍水,都从这里过。

洞子外头不到三十米,就是一座油坊,油坊前有个一米宽的土桥。天的时候我每天到河滩玩水两三次,每次都从油坊门前过,所以对那座油坊非常熟悉。一条亮亮的渠,水又清又绿,轻轻地翻涌着,慢慢的向前流动,到了磨坊前就一头栽下去,渠边的水草上,有蝴蝶和蜻蜓上下翻飞。沿渠的杨树柳树上,有喜鹊欢快地飞来飞去,若是在三伏天,四面强烈的阳光,在一米多高的玉米上洒下炽热的亮光,微风一吹,整个玉米地就迷醉般的摇摆,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时候从远处看,那座麼房就像一条正漂浮在绿色海洋上的船。知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嘶鸣,将一片绿野,催眠成一个慵懒而昏昏欲睡的美丽境界,它就那么静静地期待着什么。这里的土地安静而祥和。

油坊是一座六间大的房子,比磨面的磨坊大一倍。从前面看,油坊和其他的民房一样高,只是窗户非常小。木板墙下面就是河水,正面看过去中间两间是木板墙,里面的地面也全是三寸多厚的木板铺的。地板的中央有一个三十公分大的洞,磨子的立轴从洞里伸到河里,下面是直径两米五大的磨轮,水从河左侧一个上宽下窄的木槽里流下来,木槽大约有三十度倾角,依靠水的强大冲击力,推动下面的磨轮,磨轮带动楼板上方五六百斤重的石磨转动,将麻籽啊菜籽啊一类的油料磨碎。由于水位需要落差,从后面看,那油坊就是一座两层楼。后边的墙比前面高一倍。油坊的门很大,因为要扛百把多斤的麻包进出,门里边是七八个台阶,下面的深坑里,安放着一副四米长的油榨子。油榨子是由两个一米多粗的树干,留着两头,将中间掏空,上下合在一起,下榨是死的,但中间有孔,还有一些细小不规则的油槽,上榨是可以活动的,将它向上升起一点,以便把油饼放进去。油饼不是我们吃的那种食品,是将炒熟的菜籽磨碎,上蒸锅蒸透,然后用一个宽四公分,直径七十公分的铁圈,里面铺上一层稻草,中间包上蒸透的菜籽粉,上面再用稻草包好,用脚踩实,就成了一个油饼,这油饼十分讲究,里面的物料不能薄,挤压后要比铁圈厚,再怎么挤压,两个铁圈不能挨到一起,挨到一起就榨不出油来了,但也不能太厚,太厚一用力粉料会被挤出来。

记忆最深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姓罗的汉子。他身胖而高大,方方的国字脸,秃而光亮的头,一双丹凤眼,看上去就像庙里的弥勒佛。他大概是那个油坊里的东家,我们那里习惯上称其为磨户匠,他一般不参与榨油,而是炒油料。我们一群小孩子到河滩里去玩,总看见他坐在那口一米五六的大铁锅前,手里拿着一个灰耙一样的长把儿耙子,迅速而卖力地来回搅拌着那些菜籽或者麻籽。当他平静的看人时,也是一副笑眯眯的脸神。油料一炒热,整个油坊周围都弥漫着一股香味儿。时间长了,我竟然也熟悉了那个味道,一走近油坊,一闻那个味道,就知道今天炒的是菜籽还是麻籽。他那个锅,正好在渠边木板那里,因为要通风的缘故,那些木板是卸掉了的。于是炒麻籽的时候,我就从门那边悄悄绕过去,迅速的抓一把麻籽就跑,那个胖罗叔也不生气,只“咳”地喊一声,也不追出来,看见前面有人得了小便宜,一块的小同伴也悄悄地去抓,你想想,第一个抓了以后,那个胖罗叔早就警觉有准备了,后边跟上去的,岂不找死,可是他们也抓到了麻籽,那个胖罗叔还是蛮善良的,只是挥一下手里的耙子,咳地喊一声,也没见生气。时间长了,那个胖罗叔每次看见我还抿嘴一笑,也不问,也不说。到是我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于是有一天,我突然看见父亲的大前门香烟,(其实,我的父亲是不抽烟的,那盒烟是用来招待客人的),那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装了几根香烟就去送给了胖罗叔。胖罗叔默默地收下,拿到眼前细细地看,放到鼻子底下深深地闻,轻轻地点一根吸上,然后抚摸一下我的头,也不说话,好像他就不会说话似的。这样我们算是形成了一种默契。于是他炒麻籽,我就站在他面前,看那些个忙忙碌碌的油坊景致。终于有一次父亲发现我偷偷地拿烟,问我拿烟干什么,我就是不回答,于是被暴揍了一顿。说也奇怪,那时候觉得那个胖罗叔是一个挺和善的朋友或者亲友。过来过去,也喜欢站在那里看好长一阵子。(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等油饼包好,竖着放进榨子里,油饼之间还有一个圆圆的木饼,油饼排列整齐,中间留一尺多的空隙,放进几个大木垫,中间有加大木楔的一点点空隙,将上榨盖上,上榨和下榨中间的空隙大约一搾宽,然后将上榨和下榨两头用铁圈和粗绳固定,中间就加一个前薄后厚的大木楔。油榨子前面的房梁上,挂着一个直径三十多公分粗三米多长的大木头,前边用铁圈箍住,木头平吊在离地一米高的空中,木头上有四对栓绳子的小铁环,有八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每人手里有一米长的细绳子,把细绳绑在小铁环上,于是分两排两两相对站在榨木的两边,这时候油坊里最壮观的时候开始了。他们用力将榨木向后拉,然后又向前摔,于是榨木就从后边向前划一个小小的弧,“砰”一声砸在木楔子的屁股上,随着有节奏的,一下又一下的打击,那块厚实的大木楔被挤进油榨子里,油榨子里的油饼被用力地挤压,十多下以后,油榨子下面那个孔里,就开始有清亮亮的菜籽油流出来。游榨木的人(为什么叫游,或者叫悠,两个字我没搞清楚),在击打到第三下,大家的动作统一整齐之后,他们前边掌控方向和打击点的左手那位,就开始喊号子了。有了号子,大家的力就能很整齐的用到一个点子上。那个领号子的人,天生一副好嗓子,他能唱出许多歌子来,而其他的人,只是在他一句完了之后,跟着粗重地哼一下,或者嗨一下。每天当油坊里的歌声响起,这是他们最辛苦,最吃力,也是最快乐的时刻。他们的号子即唱又喊,有时雄壮,有时尖亮,变化无群。当然,这是一个欢乐的时刻,这个时候,河边洗衣服的的大姑娘小媳妇就特别多,她们也是闺中寂寞,到这里听免费的音乐会。

我有幸还记住了两首歌。前边用力的时候,一般歌词比较短,间歇也短,到后来人没劲的时候,歌词相对长一点,游榨木的节奏也就慢下来。

前边的歌:

独:山畔畔上的个,

众:嗨!

独:马莲莲花,

众:嗨!

独:发呀嘛,

众:嗨!

独:发芽芽,

众:嗨!

独:一撮撮那个,

众:嗨!

独:亮亮的蓝,

众:嗨!

独:开呀嘛,

众:嗨!

独:开新花,

众:嗨!

独:揪一根哪个,

众:嗨!

独:叶叶子嘛,

众:嗨!

独:偷偷地,

众:嗨!

独:带回家,

众:嗨!

独:抹了油的哪个,

众:嗨!

独:黑头发,

众:嗨!

独:我一定,

众:嗨!

独:给你扎,

众:嗨!

独:抹了油的哪个,

众:嗨!

独:黑头发,

众:嗨!

独:我一定,

众:嗨!

独:给你扎。

众:嗨!

独:给你扎

众:嗨!

独:树梢梢上的个,

众:嗨!

独:山雀雀,

众!嗨!

独:吱呀嘛,

众:嗨!

独:吱吱咋,

众:嗨!

独:一串串的个,

众:嗨!

独:悄悄话,

众:嗨!

独:你呀嘛你,

众:嗨!

独:紧记下,

众:嗨!

独:回到那个,

众:嗨!

独:家家里嘛,

众:嗨!

独:悄悄地,

众:嗨!

独:别说话,

众:嗨!

独:今晚上个,

众:嗨!

独:门栓栓,

众:嗨!

独:你千万哪个,

众:嗨!

独:不要插,

众:嗨!

独:今晚上哪个,

众:嗨!

独:门栓栓,

众:嗨!

独:你千万哪个,

众:嗨!

独:不要插,

众:嗨!

独:不要插。

众:嗨!

游榨木的人,都是不穿上衣的,下边一个半长的大裤衩。这么一气子下来,加上前面几下,也四十几下了,需要歇一口气,那个大木楔子也全部打进去了,需要更大的木楔子。于是那些满身油汗的汉子们,喝一口水,加上更大的木楔子。木榨子下面的孔里,清油哗哗地流出来,流进地下埋住半截的一个大瓮里。

新木楔子准备好,大家也歇了一气,于是重新站队,重新开始。这一回的歌子,节奏明显缓慢,所以打击的节奏,也比前面那一阵慢,但力度却比那次大许多。

独:烟锅里烙馍,

众:嗨!

独:你个碎锅锅(哥哥)

众:嗨!

独:一吹一吸嘛,

众:嗨!

独:就烙了个焦,

众:嗨!

独:烙焦了个嘛,

众:嗨!

独:就没办法尝,

众:嗨!

独:悄悄儿揣回去,

众:嗨!

独:喂我那个

众:嗨!

独:没良心的白眼狼,

众:嗨!

独:白眼狼他没情义,

众:嗨!

独:半个眼睛见不得,

众:嗨!

独:一时三刻离不了,

众:嗨!

独:见面就把胡子吹,

众:嗨!

独:拉得紧了怕捏死,

众!嗨!

独:放开手脚怕他飞,

众:嗨!

独:气得老娘翻白眼,

众:嗨!

独:恨的奴家找棒槌,

众:嗨!

独:饿他三年不解恨,

众:嗨!

独:只怕呜呼命归西

众:嗨!

独:死鬼瘦的像麻杆,

众:嗨!

独:我不喂他谁来喂,

众:嗨!

独:狠心一个白眼狼,

众:嗨!

独:让人可怜让人气!

众:嗨!

独:让人可怜让人气!

众:嗨!嗨!嗨!

这三个嗨连着喊出来,就意味着今天活儿基本完工了。剩下的后续活儿怎么干,那我可真的不清楚了。因为他们的曲子一唱完,我就离开了。

那个领唱,肚子里有多少歌,我不知道,但是一般情况下,一支歌不会连唱两天的。领唱还有一个绝活,他能随口编词儿,尤其是磨渠边洗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妇多的时候,他的酸词儿能抖落几包袱。什么水边的媳妇真好看,两个奶子突突地颤,洗衣服就像杆长面,。。。。。。,煮熟的鸡蛋,新媳妇的脸,不咬上一口,心里不chàn (这是个什么chàn字,我到现在也搞不清,陇州人口语里形容人心情好,经常说chàn和的很)。那些个洗衣服的女人,心情很复杂,这时候她们之间的闲话少了,揉衣服的动作也明显慢下来,不管她们也罢,恨也罢,脸红也罢,脸白也罢,油坊里的人,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吼着,当然,他们也会从那宽大的磨门里向外瞄,说不定自己的相好,就在河边上蹲着呢,眉目传情,那只是两个人一刹那的目光对视,瞬间就可以心领神会的。

他们并没有恶意,他们就是要用男性的雄壮,来挑逗一下女性的娇羞。

当然,生活就是这样,吃力流汗不算个啥,过好过坏也就那么回事,但谁也挡不住他们开心。这个世界上,自从有了男人和女人,所有的爱恨情仇,喜剧悲剧,一切故事都是从这一个脉络中生发出来的。试想,人,后天的一切皆可以从你的身上剥离,包括你学的一切知识和本领,接受的各种理念信仰,甚至自己积久成习的毛病,但是人的本能是不变的。生活本来就简简单单,因为有了过多的外部因素,这个世界才复杂起来。他们,处在那种原生态的生活中,如果没有外来因素的打扰,他们也是很自在的。

这就是生活!万古不变,跌宕起伏!

王淳惠于二零一五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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