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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忆“文革”年代的中学生活

2016-01-10 10:58 作者:白鸟群群  | 6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我的母校是东北长市的客车厂子弟中学。客车厂就是制造火车客车的车厢的,那时候全部在中国跑的火车除了车头都是长春客车厂造的。上个世纪60年代的长春,在我印象中是一个朴素、宁静的城市,大白杨树又高又多,有一些日据时期的二层灰色“洋楼”在天跟白绿篱互相辉映。

我的中学时代是1967年至1969年。1970年开始下乡当知青,我的中学生三年是在文革开始后最“炽热”化的三年度过的,我在那1000多天里度完了我人生最主要的、也几乎是最后一段短暂教育时光!

那时改为9年制终止教育,就是说,我们中学后已不会升入高中了,要直接下乡去。学校已由于“战备”改按军队编制,改为连排,每一个排是一个班级,毕业时我的班级叫九连三排,班长叫排长,班主任叫教导员、客任才称为老师。中学里有学生、教师组成的专政队(专司关、审),有军宣队(由军队派来),有工宣队(工人派来),我们亲自批斗过教导主任,校长,甚至在操场参加批斗过省长。回忆起来,初中三年很少有时间专心学习,数学、化学、物理都讲了一点,但主要是上政治课多,语文课其实已没有课本,所以我的同学直到现在年届五旬,可古典文学在校时基本没学过,古文阅读能力也大多不行。由于读书少,班里好像没有一个戴眼镜的,所以眼睛“保护”的都挺好。

班里有40多名同学,分为工人贫下中农子女、革干子女、走资派地富反坏右子女三类,我属于后一类,那时候叫“占人口百分之五”的少数,是受歧视的,但称为“可教育好”的子女。每次搞大批判,批斗对象或是有问题的校领导、教师,全体都要义愤填膺申明学生的阶级立场,常有请全体“贫下中农、工人阶级子弟”站起来,以证明占绝大多数的“红五类”是同仇敌忾的。那时,班里只剩下我们三五个可怜兮兮的“出身”有问题“丑类”坐在凳子上,那一刻14岁的我恨不能地下裂开一条缝,堕入深渊了结一生。

我们班有二位同学,他们的父亲都在文革开始不久自杀了,都是在文革前当中层干部的,一位是悲惨地服了大头针,一位是在“专政队”关押审拷中,以头自撞一个长钉入太阳穴。这两个同学从小家境充实,但后来很多年非常困难,穷苦,可是他们很坚强,都挺了过来,那时不仅是失去父亲的问题,是变成“反革命家属”的问题,很可怕。那时我们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感到很刺激,也很懵懵懂懂,开始震惊,久而麻木。这种心灵的创伤、扭曲一生都不能完全复原。

有半年左右的时间,我们的课程表是在工厂里劳动“学工”。那是一个亚洲最大的客车工厂,我在广阔厂区内,帮助制造崭新的火车客车车厢,我们自豪中国的火车车厢,几乎都产自这儿!我每天在翻砂车间跟师傅们一起铸砂模、浇铁水,吃中饭,晚饭,晚上常常加班干到九、十点钟,劳动热情很高,工人师傅很好,很和气,我在那里看到了艰辛而有意义的热火朝天的忘我劳动场面,国企工人的主人翁意识、建设社会的巨大热情和主动精神,和他们当年享受的民主待遇,工人阶级待遇,一直长久留在我的记忆中。我每天挟了个饭盒上学,里边装着高梁米,放一点红小豆。另一个饭盒里是切好的小白菜,葱花,加一小块猪油,然后放在高温饭箱中蒸煮熟。(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到初二、三,已初萌了恋之心。那时初中生和今天一样,早恋是禁止,但文革中学校和班主任的权力都很小,权力在学生担任的班干部中,所以他们才有权追逐“班花”,而像我连想像一下的力量都没有。就在那三年中我放弃了“竞争”这个概念,什么事都努力默默做好为止,不再出头向前,免惹麻烦,文革使我看见了太多可怕的人与人争斗的惨剧,并且养成看见什么心里有数就行,绝不向任何人吐一句真言的习惯。

1967年参观的一次“反革命展览”回来,我烧掉了两本谁也没看过的少年日记,从此终生不再写日记。因为我惯看了太多的背叛揭发的反目,养成了一种对于人类高度警惕。我曾在心底最深处,悄悄地爱恋过一位女生,可是,那时男女生都分了座,不再像文革前,男女混坐,课上我有时能悄悄地默默看她几眼,我知道,她是个“走资派”子女,而我是个地主的儿子,这两种“罪人”的耻辱怎么能又扎眼地放在一起呢?小学时代培养起的对未来与前途雄心和理想一起化为乌有。

小学二年级,我站立少先队旗下宣誓,誓辞是“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并“时刻准备着”。我这一代人灵魂是被按保尔•柯察金的“模式”铸造的——我们的使命是给新中国开路、铺路的。虽然有人认为我们这一代有点傻,理想空洞,又走了许多弯路。

如果问我初中三年最大的遗憾是什么?我今天想说,是专业,我们失去了一个人可以学习专业的最宝贵的打基础时刻,因为其后我们已永远失去金色的学生时代,(知青歌曲中悲伤地唱道:“告别了妈妈,再见了家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伴随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南京之歌》)直到10年后1977年,才有少数人有幸考入大学校门,而我们班只有两三个有此幸运。所以我这代人一旦今天下了岗,再想找工作就缺乏应有的专业。我们过了二三十年,还在为昨天的失学偿付沉重的代价!

初三毕业下乡,所有家庭“有门路”的同学几乎都“走后门”当了兵,(不用下乡),我们一个班四五十人就走了七八个,像我这种“黑五类”子女,和家庭有其他政治“问题”的,以及那些基本底层的工人等子女,连想都不要想,只有艰苦遥远的农村和渺茫无定的前途在等着我们。

1966年,念小学6年级的我曾经惊诧地看见在课堂上,亲爱的老师竟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用一根火柴烧毁了吴晗的那本《中国历史》,那时认为它是一本“毒草”。下乡当知青后没有书读,同学们炕头除了“毛选”之外,几乎什么书也没有,我们曾到邻村黄家岭的爆竹厂偷过一些用来卷鞭炮的旧书,拿到集体户悄悄读。60年代批判“白专道路”,70年代也流行一句“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那时城乡干部中“特权”已开始悄悄滋长。当知青虽然体力劳动繁重,农闲时间也不少,但是乡里没有图书馆,大队、村里更找不到什么书,只好把一生中最适合学习的宝贵时光荒废了,那是一段精神文化上“荒芜时期”。晚我们唱着“坐在煤油灯下,低头思故乡”,“船儿船儿你慢慢地走,知识青年漂泊到这方”的知青歌曲。但农村的劳动却健壮了我们的体格,认识了麦子、玉米、黄豆、稻子、萝卜,改变了以前的“五谷不分”,懂得了粮食和农民的不容易,也了解了农村的落后和贫困需要改变。

初中三年这一段学业的破坏,一直要到20至30岁之间回城当工人后,进图书馆通过艰苦的自学才弥补上。1973年回城后,很长一段时间失业、干临时工,那时我好不容易才弄到一本别人的借书证,冒名顶替到省图书馆外借处去借书。有10年的时间,我给自己规定,不管干活多忙多累,也风无阻骑自行车跑图书馆。不管多厚的书,每三天必须读完两本。所以我每周必须最少跑两、三趟图书馆,经别人帮助,我又弄到了一本图书馆“参考证”可以借阅一些“内阅书”,那时,不少今天敞开的书还属于“半禁区”。那是我一生中锲而不舍的、拼命般的、自觉的“挽回失去的金色学生时代”的“残酷的”一段读书时光!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人是可以像高尔基一样,凭小学几年文化进行自学的。

这段时间持续了10年,10年中我共记下40多本个人阅读笔记,写下上百万字文学习作,共读完三四千册册古今中外的书。我在这里上完了大学“中文”本科。那时图书馆条件差,去阅览室读书中午有时只有外边买个面包,在厕所里喝几口凉水。睏了,用凉水冲冲脸,继续。有一年秋天我到市图书馆去的途中,路过一家叫新疆街小学的旁边,听见孩子们在教室里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手里挟着几本书,倚在一棵飘落黄叶大杨树下,想起了失学时光,竟辛酸起来,默默流了有五分钟的泪!我想起我除了认真读过的小学时代以外,一生几乎没机会正规念过高等教育!

到1977年、1978年后,各大学恢复正常上课,我有时非常害怕经过大学校园门前,看见那些说说笑笑的大学生洋溢着青春学子朝气,走进校园,我的内心真有苦痛如焚的感觉,这种人生刻骨的感觉是不能向除我这一代人之外的复述的。所以我下定决心,有一天一定要写出一本书,把我们的经历告诉后边的年轻人,不然我们的昨天简直毫无报偿!但二十七、八岁重补初高中的课是困难的,晚上接完孩子,干毕家务又跑来念夜大,80年代初是一个学习热潮“高涨”、人心思进的年头。那股惊人的学习劲头今天简直不敢想像。

我少年时“立志”很早,由于家境困苦,学习刻苦,我的一个很强烈愿望,是想小学毕业后,以优异成绩读完初中、高中,然后,报考师大,将来作一名教师,报效祖国。以我小学时的成绩和基础,初中我也一定能考进市级重点校二中,可是“文革”粉碎了这个,命运从茲向另一方向漂去了。30岁后我写了几本书,加入了作家协会,有一阵还被聘为“聘任制作家”,到报社、杂志做编辑,我觉得主要是自学帮助了我,从来没有一刻,即使是在下乡看不见回城前景的黯淡时候,我也从来没有熄灭心中那颗遥远的亮星。至今我还深以为羞愧的是,初中的数学、化学、物理、几何、外语我都终其一生没有弥补好。所以,只能算半个“文盲”。当年我们班顽皮的学生给数学老师起外号叫“猴子”骂几何老师“小矮人”,今天大概他们为课堂的捣乱后悔了吧,我还看见他们聚众侮骂物理女教师,唉。大约是1969年,我们城市有个老高中生,临下乡前跑到照相馆照了一张学生时代的照片,当时还流行往照片上亲笔题字,他就手写了“青春东流”四字,因此,被批成“现行反革命”。

回忆初中时期,如果说哪一点好,我觉得学生由于忙于“搞运动”,学习压力小,不整天背个沉重巨大的书包;没有死分数、高考压力等是一幸事。所有的坏事看来也都算有好的一面。我们那时不讲分数。以“出身”划分好坏学生有弊,现在有的学校还以“学分”划分好坏学生也有弊。都产生一种不同的压迫,会严重伤害少年的心理健康。我们那时学工、学军(军训)、下乡劳动(到广阔天地锻炼),我觉得另一面也同时使我们的体能、精神得到了充实、提高。但我们那时不懂科技,也很少提及科技,是一大落后。那时,我们大家穿得都差不多,没有穷人富人之说,经济上很平等。在60年代虽有同学还身穿补丁、半旧衣服,但整洁,也基本健康,没有现在因为发胖而发愁的孩子。我们班只有一个胖学生,大家嗤笑他“大肚子”。今天看来当年我们的小学、中学时多数人都有一点营养不良,偏瘦,所以刚到中年不少人就因为身体不好而不能实现奋斗的愿望。

我上中学时,除学校劳动较多外,家务劳动也较多。喂鸡、拾煤渣、割草喂兔、烧水做饭,这些都是从小学就开始的日课,已成习惯。那时没有独生子女,孩子一般家里都有好几个,几乎从来没有家长帮教辅导学习、检查作业这一说,一切靠自身、自觉。所以,我们这一代人比较有集体观念,热爱劳动,自理能力强,作风朴素,喜欢互助。习惯成自然。我中学毕业前没吃过花生米,没喝过啤酒(几乎不知道有这种酒),更没有抽过烟,我们认为打牌、养狗都是不良劣习。视钱为不洁卑贱之物。那时候,城市安静、没有噪音(几乎一点也没有),没有“污染环境”这个词,街边的树又高大、又茂密,城郊小河清澈,有时里边还有小鱼、泥鳅、城中空地草不少,天空从来都是晴蓝的,用“晴空万里,阳光灿烂”(《我爱祖国的蓝天》)来形容一点不差。我的母校旁还有一大片水稻田,竟还有一座小森林(可惜却在70、80年代砍伐消失了)。我小时候在城里、城郊捕过各种野,有燕雀、麦溜子、蓝壳、黄豆瓣、鸟鹰。有一天,我们在那座小森林里一网打了10多只燕雀!

我上小学、中学的时候,学费极低,几乎不花钱一样,小学每年记得是2元左右,中学是5元学费,其它“乱收费”是零。太困难的学生也可以免了。洗澡、理发因是“子弟校”享受半免费、而医疗全免费。所以,当年父母工资虽低微,但支出亦低微。我的小学有三位老师印象深刻,前两位是女教师谭老师、李老师,后一位是王老师,他们刻苦自强、兢兢业业,我至今尊重他们,几乎不记得他们有什么缺点瑕庇,我们那种真诚的友爱的师生关系,是70年代之后学校里所罕见的,我从来没想过给他们送什么礼,哪怕送了最微薄的东西,他们也绝不会要,反而会严斥。我最尊敬的王力士老师为教我们五、六年级时的班主任,他每天早5:30分准时到教室,为我们生炉子,洒水扫教室,我们早6:10分至7:20分为早自习,可在此时间随时来。王老师每晚八、九点才回家,有时我们在操场玩篮球,天黑尽了,还见他在教室日光灯下俯案用红笔批勾作文作业。他会吸烟,但从来不当着任何一个学生的面吸烟,自律甚严。他的形象一生都在我心中闪耀,在我心目中,他们绝不是普普通通的教师,而是鼓舞我一生默默为社会工作、为人民努力做事的榜样。文革前我上小学的路上,大墙上有一条标语:“当老实人,说老实话,做老实事”。那时的大人是奉献型的,私心较少。所以我从小培养了公共利益高于个人利益的崇高理念,并执著地为这一理念实现愿意奋斗终生。

我的孩子不下30次问我:“什么叫文革呀”?,我每次讲了,他都没弄明白。我的孩子也问我:“下乡是怎么回事呀”?我讲了,其实他永远没弄懂。原来后边的人对没经历过历史永远也不会全懂,经历了才会真懂。有一次我参加北京国防大学一个全国中学生令营,我在讲课之余和一位来自海南的中学生交谈,他问我,“在你们当年的中学时代最想改变的是什么”?我思索了半天,回答:“平等。和其它同学一样平等”。我问他,“你呢”?他想了会儿,说:“学习压力别这么大。”我认为我们都认识到一个关键性的问题。

中学毕业我没有去照毕业照,我认为我是班里一个“多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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