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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犊不懒

2015-12-25 14:59 作者:东山老杨  | 13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在农村,喂牛虽说得花人力看管,但毕竟一年可以挣几百分工分,几乎等于一个人干一个月的农活;牛还可以把垫圈的草踩成粪,那粪是必须全部交给生产队的,自然又是一笔工分;每当耕秋耕和犁老板田老板地的时候,要找别人借牛,那简直就是三十借砧板——没门!没有牛,是根本不能完成的,所以,农户必须喂牛。

但是,在我的心目中,我们家没有喂过一头像样的牛。这到底是命运,抑或是别的什么,我也说不清道不明。

早年,我们还在读书,外公已接近赋闲的年纪,但是,看着全寨子家家户户都有牛喂,我们家没有,总觉得不公平,向队里要了好久,直等到幺叔家的黄母牛生崽后,才分到了一头小黄牛。全寨人喂的都是水牛,就只有我们两家喂黄牛。

这喂牛的奥妙啊,你也许不知道。水牛笨重,蹄大,走路没有黄牛灵活,尤其到了岩山上,上不了高而陡的山,只能在山脚找草吃,收牛回家的时候,不用费多大的力;水牛力气大,桩子稳,犁起地来稳扎稳打,既实效又安全。黄牛就完全不同了:体轻,蹄小而灵活,跑起来远非水牛所能相比,善于爬高而陡的岩山,一放到山上吃草,它就要爬到又高又陡的山上,只有在那样的地方,才有别的牛不能企及的又鲜又嫩的草,所以到该收牛回家的时候,你得爬到高高的山上去慢慢把牛赶下来,等你下到山脚,别人已经走了好远了;黄牛桩子不稳,犁地的时候轻一脚重一脚,会有危险,特别在树根多的地里,人看不到土里的树根,犁插进去了,黄牛轻拖不动,就会猛奔,又因用力过猛而稳不住,轻则挣断耙索,重则把犁拉断,那断犁猛弹起来,正好打在人肋骨的部位,没有经验或者稍不小心,肋骨都给你打断几根。

我们家分到的,是一头黄母牛,喂了两年,外公就开始教它,让我们在前面牵,牛在中间拉着犁,外公在后面一边扶犁,一边根据犁地线路的需要吆喝着对牛用的“向左”、“向右”、“前进”、“倒”、“转”的口令,我们在前面根据口令牵牛做出符合意图的动作。可是,我们太小,配合不好,外公老了,一天坚持不了多久。那牛毕竟是牛,有时候两只后脚把那耙索一踩,越踩越不能上前,越不能上前就用力越猛,用力越猛越乱,越乱越无法解脱,这就是农村人说的“牛打横耙”。外公本来就性急,牛一打横耙,外公就更生气,三两下,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教个球啊,不教了!”把犁一撂,坐到地坎边抽他的叶子烟,我们还得解了耙索,放了牛,收好犁,等牛吃饱了再回来。这样下来,那一季没教上几天就过去了。“牛教三天也会转”,应该是针对聪明的牛说的。第二年,我们正准备再教的时候,也不知那牛是什么时候的事,竟生了一头小牛崽,再过一年,等那黄母牛把小牛崽带大,它也大了,教不会了。最终,那头母牛还是一直不会耕地。不会耕地的牛,是没有多大用处的,后来外地有人来收购牛,队里就把它们全卖了,260元钱,母牛是队里的,小牛算我们家的,各分一半。

外公年老没有参加队里劳动期间,我们家一直都没有喂牛。(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二哥初中毕业回家参加劳动,我们家又有了男劳力,这才向队里要牛来喂。

分到的那头牛,按说应该有不错的基础,生它的老母牛,是全队里耕种经验最丰富的了,它的主人用它耙烂包田(近于沼泽的田),不必用力压泥团,只要把犁翻的草盖到土里就行,赶着那牛顺着路线走一圈,用石块把耙压稳了,就到田埂上抽烟去了,直等到那老母牛自己一圈一圈绕着把田耙完,到主人的面前停下,主人解了牛,洗净耙具,很得意地收工回家。那老母牛先前也生了几头牛犊,都很健壮的,此前的一头,高大雄壮,力量最好,斗架最凶,直斗得附近三四个寨子的公牛们接二连三的惨败。有一次,一头好斗的小调皮鬼一再挑逗它,忍无可忍之下,摆好阵势,接招,圆睁那鼓鼓的牛眼,额头和那小调皮鬼顶好,猛然间左右开弓,甩开那弯弯的长角,一边甩一边往前猛顶,只三两下,那小调皮鬼粗气都来不及喘,就招架不住,败逃了,这下它可不饶,一气追了四五公里远,连双方的主人都跟在后面追得直喘粗气。那家伙,耕地更是一把好手!

可是,我们的牛犊却没有那么幸运,它刚满一岁,那老母牛就老病死去了。没有了母亲乳汁的喂养,它长得很僵巴,个头细小,一副营养严重不良的病态,眼角总有着泪痕。村里人都很痛心地说它是“寡崽”。到我们家以后,我们把它喂养长大,我和二哥又一起教它会耕地。

有一段时间,它总是很消瘦,看吃草也是正常的,就是不长膘。后来我仔细观察,终于弄清楚了,原来,那家伙喝水的时候太粗心,让蚂蝗(水蛭)钻进了鼻孔,好大一条哦!有大拇指粗,蜷缩在牛犊的鼻孔里吸血,一大团,黑里微微透着棕红,牛喝不上水的时候,蚂蝗也渴得耐不住了,长长地伸出牛鼻孔,要有十多公分长呢。我按照外公的指点,找来三棵粗马尾,先把牛犊栓在木桩上,栓的位置离地米把高,绳索放到差不多够上地面的水盆又不能让牛喝到水,让牛犊被晒到非常干渴,再打一盆水放到牛犊的鼻子下面,牛犊挣扎着接近水盆的时候,那蚂蝗就迫不及待地伸出来了。这时,我把专门找来的三棵很粗的马尾,打了活结,扩成正好可以比照牛鼻孔的一圈,安上去,等那蚂蝗伸出来,猛力一收马尾圈,那蚂蝗老奸巨猾,往牛鼻孔一缩,逃掉了!老人们的办法不行,我又一想,得用新办法。我找来剪刀,磨得无比锋利了,让那牛犊晒够了,想喝水接近水盆的时候,我把剪刀打开安放在牛鼻孔上,就等那蚂蝗伸出来。没等多久,好家伙,伸出来了,尾部牢牢地吸在牛鼻孔里,弯曲着,还东张西望,等它伸到最长了,我猛然一剪刀剪下去,我本来是想把它剪断,殊不知,根本剪不断!不过还好,把它牢牢地剪住了,活活地从牛犊的鼻孔中扯了出来。蚂蝗被扯出来了,可是,我的牛犊哦,鼻孔鲜血直流,看着都令人痛心!

从那以后,我的牛犊才慢慢长起膘来,渐渐地恢复了体力。

我高中毕业回队参加劳动,我的牛犊更是和我相伴,共同完成了好多重大的工程。

家里的自留地自留荒,只要可以插犁的地方,一年春秋两耕,都是我和牛犊一起完成的。

我的责任地、责任田,还有大姐的责任地,都是我和我的牛犊一起耕完的。

这里所谓的责任田,不是后来全部分到一家一户意义上的,只是为了不让很多人到不多的田地上施展不开造成人力浪费而分片耕耘管理,种和收都由全队负责,收成由队里统一分配的一种管理形式。大姐没有责任田。我们老家的习俗,田里的活又重又累,由男性完成,女性只参加打秧青、插秧和收谷子。

犁地,一年两次,稍难的是犁老板地,在不能种收作物的地方,要把地犁了炕,让泥土松散,第二年才有利于庄稼的生长;可以种夏收作物的地方,就直接犁了秋种。炕冬的地,到春耕的时候,要翻犁了种秋收作物;种有夏收作物的,收完了也要犁了再种。这都还是简单的。我和大姐的责任地,一次要犁十多天。

水田,就不简单了。为了保水,插秧之前三犁三耙,收完谷子后要在冬天农闲时犁老板田。水源有保证的,还可以自主安排时间,只要不误栽插季节就行。没有水源的,得尊天意。老天爷半夜下,你就得半夜起来赶了牛去犁去耙,不能等到天亮,那雨水一漏光,田插不上秧,误了农时,减了收成就减了人们的口粮,你就是犯罪!那是任何个人都担待不起的!

我的责任田,在一个长年有水的小山湾里,是顺着山形从半坡出水处依次向下展开的窄长的梯田,只有两三米宽,弯弯曲曲,长度十多米二十多米不等,总隔着米把高的田坎,田的面积不是很大,却非常耗工。

我虽说仅仅耕耘了一季,可是那切身的体验啊,印象太深刻了。

一九七七年的春季,从雨水刚来的时候开始,到把稻秧插下去,断断续续个把月的时间,每天起来,先用干稻草或干包谷壳把牛喂饱;自己煮饭吃了,再用小铝罐装了半罐饭,足足有六七碗,剩下的空间装了菜,用小麻绳捆好,挂在腰间,扛了犁和耙,赶着我的牛犊,就到那湾田里去了。每天煮完饭吃饱赶着牛到田里,还不到十点钟,架好犁,用枷担套好牛,就开始犁,一个人和一头牛,在那小山湾中相依相伴,只有我对牛的“向前”、“向左”、“向右”、“倒”、“转”、“停”的口令的吆喝声在那空荡荡的小山湾中回响。伴随着富有节奏感的吆喝声,脚下油黑滋润的泥土,一条一条地被犁翻起来,那长长的杂草被犁翻了斜斜地倒下最终被埋进泥土中,那大地特有的气息从泥土中散发开来,那是一种独特的香味,恐怕只有劳动中细心的人才能感受得到。看着太阳分明向西偏去好远了,人,饿了,让犁铧在田中插着,解了牛,让它到旁边的荒山上吃草,牛也累了,饿了,只顾着吃草,没有力气跑多远。再回到先前放小铝罐的地方,搬一块大点的石头坐了,打开那小罐饭,独自一人,不必用碗盛,直接就着罐子,慢慢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看着牛,菜早已冰冷,饭早已僵硬,但是,在累了饿了的人,仿佛是越冰冷越有味道,越僵硬越有嚼头,越吃越津津有味,那一罐饭和菜,只十多分钟,早吃了个精光。把空罐子照旧捆好,到田的上面找到那溪水的源头,捧上几把,畅快地喝了,稍歇一歇,等饭落肚,把牛牵回来架好,又开始犁。那牛犊哦,吃着草,被牵回来,还极不情愿。可是,我们没时间等啊!

直到太阳完全下山,赶紧解了牛,把犁具洗干净(将近两公里的山路,扛回家太累,第二天还要来犁,也没必要),就近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藏了,用杂草盖好,千万不能被发现,一旦被人发现,品行好的,会知道谁都少不了那犁耙,不会偷;品行差的,就给你偷走,让你第二天手足无措!手脚洗干净,穿上鞋,牛还没吃上几口草,又极不情愿地被赶着回家,有时候,才到半路,天就黑净了。

就这样四天多把田犁完了,就开始耙。犁的时候,要注意看是前坎高还是后坎高,你得从低的地方向高的地方犁,这样犁,土往低处翻,耙的时候就少费些力。耙却不同,得从高的地方向低的地方推,便于把土推平和把杂草埋好;找准位置下了耙,推出第一耙,又得原路返回,这时你可不能用力,得把耙轻提,不然耙齿又把本来已埋在土里的杂草挂翻出来,那草就不死;第二耙再从第一耙的旁边按开始的方向推,又从第一耙返回;第三耙从第二耙的旁边推,再从第二耙的位置按回路的方向返回。土面高的地方,得用力按耙,把泥推走,甚至多推几次,直到把田推得水平。就这样一圈一圈,直到把整块田耙完,再耙第二块。

第一遍耙完了,也要三几天的时间。牛可以休息了,人还得铲田坎,用挖锄一锄一锄挨着把田一周边的草铲掉。后坎通常要铲一米多高,让那杂草长不起来,抢不了秧苗的阳光。

铲了一天,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正聚精会神地铲着那高高的后坎,突然窜出一只老鼠,一看,有一个鼠洞,我刚开始掏,准备把那令人痛恨的鼠辈掏出处死,猛然间,一条蛇从我的两腿间飞窜而出,直把我吓得一身冷汗。说实在的,在有准备的情况下,我是不怕蛇的,但那时,我可是双腿的裤管挽得老高,两腿正光着呢,那是什么蛇?我连影子都没看清,要狭路相逢了,在我光着的腿上咬了一口,后果不堪设想。我提了挖锄,绕到那鼠洞的上面,锄把加上弯腰,刚好够得上那鼠洞,我光着两脚站在上面一块水田里,不是很稳,弯腰动作小了,就够不上,动作太大了,猛然用力之下,必然倒栽葱滚进下面的田,来不及精确计算,站好,弯腰,对着那鼠洞就是一锄猛锤,偏了,又从鼠洞中窜出两条蛇,还有四只鼠。我又是一身冷汗,没看准蛇窜出田,哪里还敢再到田里干活?也罢,收个早工,把满腿的稀泥洗干净,赶了牛犊,回家。第二天回到那块田里,双腿还有些打颤呢!心存余悸之下,从另一个方向铲,但还必须到鼠洞那里收尾。

两天铲完了,得“糊田坎”,就是弯腰用双手从前面田坎的附近捧来耙好的可以保水的泥,糊在被铲过的田坎上,让田不漏水。我们本地,把那捧的动作叫做“撸”,所以有一句歇后语:两爷崽糊田坎——共同撸(努)力!这糊田坎,说起来轻松,做起来难。整天都弯着腰双手用力地捧起稀泥糊到田坎上,还要把它抹光滑,开始的时候,糊十来米,伸一会腰,缓解一下疲劳。糊得越多,弯腰的时间越长,人就越累。后来,糊了五六米,得休息一下。再后来,仅三四米,就得休息。实在撑不住,就干脆坐到石块上吃饭去,趁机休息。好在后坎不用糊,只糊前坎。那十多条田坎,再怎么赶,也要糊三天。在铲、糊田坎的这五天,我的牛犊可以尽情地享受着山野上刚长出的嫩草。

田坎糊好了,新一轮的犁和耙开始了。

这一次,工作量与前一轮是一样的,好在有了前一轮犁和耙的基础,泥土松软稀烂,人和牛都可以少费些力。四天,犁完了,紧接着耙。早些时候,牛犊还很配合,只在后面吆喝“向前”,它就会奋力往前奔,耙得一天的时候,吆喝已经没有作用,得从后面用一根长长的带着枝桠的竹竿抽,抽一下,可以管比较长的一段时间。再后来,牛犊的速度越来越慢,我抽的频率越来越高,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到第三天的下午,牛犊终于一屁股坐在水田里,我以为是牛犊偷懒耍赖,一边怒吼,一边用竹竿猛抽,那牛犊哟,就是死赖着,无论如何都不起来,大有“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味道!我无法了,放开耙,上前看到底是为了什么。当我走到牛犊身边的时候,眼前的情景彻底震撼了我的心灵:本来就清瘦的牛犊,尾跟上面的两个斜面,竟渗出了殷红的鲜血!有的地方血迹已被泥浆模糊,有的地方鲜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渗!最有耐力而反应最慢的牛皮,也被我抽打到如此地步!我的牛犊哟,真的是坚持不住了!

哦!我的牛犊哟,一点都不懒,但是,当劳动达到如此强度的时候,连最能受苦的牛也躺下了,连一向不言不语的牛犊也以躺下死赖不起来作为反抗了,此情此景,为天要有眼,当有何感想啊?还有那站在牛犊旁边的人呢?

我站在牛犊的身边,沉默良久,仿佛有一个沉闷的声音在提示我:“算了,放过它吧!”

我解了牛枷担,慢慢把牛犊牵起来,赶向旁边的野草地,我的牛犊哟,奔上田坎时,那后腿都还在微微发颤!

我慢慢走到水沟边,洗着那近二十天来浸泡在水田中的双腿,用手搓泥,都嫌速度慢了,索性拿来镰刀,小心翼翼地刮,大片的泥都刮掉了,再慢慢洗,慢慢回味着这段时间的生活。这时,我才发现,我两条小腿上的皮肤,都非常鲜明地着上了一层黄中带黑的颜色,就是那种接近于蟮鱼的颜色,无论如何也洗不掉。这就是老人们说的“黄蟮腿”,要让那“黄蟮腿”褪色还原,还需较长的一段时间。哦,这就是验证!老人们说的一点都不假:你敢下水田,做成了“黄蟮腿”,才算得真本事!

一天,母亲突然问我:“云儿,你吃饭香不?”我淡淡地回答:“香啊。”“我看你——怎么瘦了好多呢?”那语气哟,隐隐地透着慈母的一种幽伤!

第二年春季快要插秧的时候,我考上了学校,离开了生产队,不再折磨我的牛犊,很好,很好!

哦,我那牛犊哟,要是没有你的陪伴,我将怎样走完那段历经磨练而又富有意义的成长历程啊。我深深地怀念着我的牛犊!

2015年12月17日于花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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