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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2015-11-17 10:34 作者:老茂  | 7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是一方平常的山水。与江南随处可见的丘陵水乡,并无二致。有连绵的山,并不雄伟;有蜿蜒的河,并不阔大;有错落的水田旱地,并不齐整。村庄就在水之湄,山之脚,开轩面田园,后顾有松林。鸡鸣狗吠相闻,炊烟雾霭相映。诗经有云:“日之夕矣,羊牛下来。”故乡的人,动物,自然风景,融洽地相处着。几乎每一个日子,故乡都在安静中哗哗流过。没有喧嚣,没有浮华,就那么静静地,流过。

在湘西南这个叫做周家边的乡村里,我生活了将近十六年。从呱呱坠地开始,慢慢长成青葱少年。我用赤着的双脚,走遍了故乡的每一寸土地,也学会了一个农家孩子应该学会的一切。在小河里摸鱼,在山林里掏蛋,采挖各种植物送到供销社换零花钱。扯猪草,割牛草,犁田、插秧、扮禾、锄地、挑担,什么季节下什么种,什么时候种什么苗。我最初的人生想,也从这里开始萌发。当“赤脚医生”,做“民办老师”,到供销社当代销员,直至幻想着写出令人着迷的故事。这些梦想随着年龄的改变,摇摆不定,直到高考恢复,才开始清晰。七九年天,我还不满十六岁的时候,参加高考,幸运地被湘潭大学录取,成了该校中文系的一名学生。

这年九月,我打点行李,离开故乡,前往湘潭读书。临走的那一天,青年少的我并没有回头,仔细端详一下故乡的模样。是的,没有回头。就那样,兴奋而忐忑不安地,走了。有一丝“孩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的豪气,怀抱着成为一名作家的憧憬,沉浸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向往。唯独没有的,是对故乡的留恋。

转眼三十六年过去

岁月是把杀猪刀。当年的英姿勃发,被岁月一刀一刀割去了,只有根根白发,在双鬓慢慢蓬勃起来。当我蓦然回望故乡,一事无成的我才发现,故乡与我,已然越来越陌生。

我离故乡并不遥远。三十多年来,我工作的每一个地方,都围着故乡打转。尤其是眼下,交通方便,想回故乡,一天的时间,足可以打个来回。而且,因为父母至今还在那块土地上生活着的缘故,我每年回家的次数,并不少。(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对故乡的陌生感,什么时候,爬上了我的心头?

仔细想来,还是从当年离家求学开始,故乡就与我渐行渐远。求学的时候,每年寒暑假,都在故乡度过,家乡的点滴变化,仍然浸润在心,可是对农家的光景,就没那么挂在心上。后来工作了,常年在外为生计奔波,每年寥寥回家数次,除了春节能够住上三五天,其他的时候,都是来去匆匆,一啸而过。开始的十年,倒还不觉陌生,回家看到的,都是熟悉的面孔,爷爷奶奶们,叔叔婶婶们,弟弟妹妹们。只有那些刚出生的幼儿,见到的时候,问一声这是谁的孩子。然后,慢慢地,爷爷奶奶辈,由风烛残年而驾鹤西去,一个接一个地见不到他们了。然后,慢慢地,那些在我离家后出生的小孩,一个一个长大了,回家见到他们的时候,除了模糊的印象,很多就叫不出名字了。直至近些年,我的父辈们,也已到了行将就木的年龄,或者老态龙钟,或者随风而逝。而那些我离家后出生的小孩,他们也已经有了小孩。每次回家,当父母告诉我,某某叔叔“老了”,某某婶婶“老了”,心中除了唏嘘,还是唏嘘。而那些小孩的小孩,他们见了我,只管自顾玩耍,连“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兴趣都没有,我也几乎不知道他们是谁家的小孩。当他们在他们的父辈、爷爷辈的引导下,怯怯地叫我一声“伯伯”或者“爷爷”时,贺知章的诗句自然而然,在心头涌起,无限的乡愁,在不经意间充满全身。我清楚地知道,故乡,不变的是田垄,是群山,是小河,而故乡的人,已经换了一茬,又在换另一茬。我每年数次走过故乡,也仅仅是走过,从我离开故乡的那一天起,我的生活,就远离了故乡。我内心关注的事物,就远离了故乡。我全身血脉的跳动,就远离了故乡。

现在还好。我的父母还在故乡的山水间生活着,那里还是我的家,回到那里,就有家的温暖,就有在父母身边做儿子的温暖。想回家了,挪个脚,就可以回到父母身边,住那么一晚,两晚,和父母扯扯家长里短。到村子里走走,到后山的松林里走走,到曾经劳作过的田垄里走走,到曾经摸过河虾的小河边走走。也到年事已高的叔叔婶婶家坐坐,嘘几句寒,问几句暖。到当年一同玩耍、一同求学的小伙伴们家坐坐,喝几盅酒,打两手牌,开几句玩笑。尽管相见陌生,毕竟曾经熟悉。

可是再过些年呢?父母如今身体健康,我惟愿他二老长命百岁。然而不管怎样,他们终将离去。一旦父母百年,我还会这么勤回故乡吗?我想,也许会回,但肯定没这么勤,只是偶尔,回故乡看看叔叔,看看堂弟,见一面,坐那么三两个小时,就走。然后,再慢慢地,当我老了的时候,这偶尔,也会终于没有了的。

从我离家的那一天起,命中注定,故乡,我是回不去了!

回不去故乡的,又岂止我一个!

我的故乡是周家边。它早已如山脉一样,耸立于我的脑海,与我的血脉一起跳动。从读大学开始,每次填写履历表,填到“出生地”一栏,故乡的面貌,就清晰地在脑海里展现出来。

可是,这儿并不是我们家族的根。

还在我年少的时候,每到年关将近,我的父辈们,我的爷爷辈们,都会在劳作之余,踏着薄暮,成群结队地,赶往五里外一个叫严村的村庄,练习舞龙舞狮,要到很晚才回来。春节了,他们会每天乐呵呵地,丢下家里的客人,跟着严村的龙狮队,一个村落一个村落地,舞过去。

我曾好奇地问父母亲,为什么我们自己村不组织一个龙狮队,春节期间到各个村庄去舞,干嘛要大老远地跑到严村去,和他们一起组成一支龙狮队?为什么严村的龙狮队,在其他的村落前,舞得那么起劲,可偏偏不到我们村落前来舞?父亲笑呵呵地告诉我,周家边的谢姓人家,是当年两兄弟,遵从族长之命,从严村到这里来种庄房(本家祠堂的公田),后来就在这娶妻生子,没回去了。到父亲这一辈,也就不到一百年的时间,还没出五服呢。周家边的谢家,是从严村迁过来的。严村,是我们谢家的祠堂。舞龙舞狮,都是同宗组织,到外村去舞,有个讲究,凡有本宗姑娘嫁过去的村庄,就去舞,带有向本家姑娘的婆家,炫耀其娘家势力的意思。周家边谢家和严村同宗,乡里同姓不通婚,没有本宗的姑娘嫁过来,所以不会来舞咯。

我明白了,我的血脉,来自于五里外的严村。

在近些年回故乡的时候,曾经有很多次,我坐在父母所住的土坯房前,凝望着故乡的村庄与土地,想象着当年我的祖上来这里耕种的情形。我知道,他们两兄弟,出于无奈,才离开温暖的故乡,来到这儿种庄房。他们在严村故乡的家,无田无地,一贫如洗,外出种庄房,是他们较好的一种活路了,除了上交族上祠堂的租谷,总会有些剩余,让自己糊口。可是,种着种着,岁月长了,他们也回不去了,惟有在这个叫做周家边的地方,娶妻生子,繁衍后代。

他们两兄弟,在明白自己终将回不去严村的时候,是否也和我一样,无限的惆怅如傍晚时分的长啸,掠过天空?他俩在老了的时候,肯定会告诫自己的子孙,严村,是他们的故乡。可是,他俩对严村的缱绻的故土情结,他的子孙们会有吗?我的父辈,我的爷爷辈,因为隔得近的缘故,也许会经常和严村的同宗兄弟相互往还,而我,除非身处严村,还会想起我的祖上来自于这里之外,其他时间,我还会想起它吗?

严村,只是他们两兄弟的故乡。他们两兄弟因为回不去故乡了,才让我拥有了这个叫做周家边故乡。而一个新的村庄,也在他俩无边的乡愁中,诞生了。

可是。

可是我从小就知道,我们来自于邻省江西。六百多年前的元末明初,我的更遥远的祖上作为一个中层军官,跟随朱元璋的大军,来到湖南,占领宝庆后,奉命在城西北一个叫做楼底的地方安营扎寨,随时准备抵御北方山匪的劫掠。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的手下,一个个服完兵役,就回乡了,唯独他,兵寨的最高指挥官,一直在中军帐里坐镇,然后在兵寨里娶妻生子。到了暮年,他才蓦然发现,他,已回不去江西的老家了。只得在这里扎下根来,在兵寨的周围,垦荒种地,给他的子孙,留下一个新的故乡。从湖南宝庆到江西吉安,按当时的交通条件,已是远隔天涯。我想,当他明白自己终于回不去故乡的时候,是否也如我一样,无边的乡愁伴随他暮年的生活,缱绻不已充溢胸间?

前两年,故乡本宗修族谱。因为粗通文墨的缘故,主持修谱的本家长辈找到我,把本宗的全谱都带了来,嘱我为重修族谱作序。正是春上,在春天的阳光中,我沐浴净手,如圣徒一般,虔诚地一页一页翻着那早已发黄、已被虫子蛀去了边角的族谱,一个字一个字阅读着那些略显粗糙地描述从先祖至我辈迁徙繁衍过程的文字。读着读着,我的内心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制着,很长一段时间,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根据族谱记载,我终于知道当年那位从江西来到宝庆生根发芽的祖上叫什么名字。知道他的故乡,在江西吉安一个叫千秋乡圳上村的地方(湖南许多的族谱都记载,他们来自于江西吉安千秋乡。也许,千秋乡只是一个代号,是当年他们迁徙后,对故乡的集体记忆)。我还知道了在此之前本支谢氏的迁徙路线,先是在河南南阳有了封国,然后由河南而安徽,由安徽而浙江杭州,由浙江杭州而金华,由金华而湖南宜章,由宜章而江西吉安。我也知道了,当年他在这个叫楼底的地方生根发芽后,总共生了六个儿子,除了长子子承父业,其余五个,分别迁往武冈、道州。第二代之后,又陆续有子孙迁往新化、四川。而严村的谢氏,是到了第五代上,一个子孙迁到这里,才繁衍起来的。

然而,对江西吉安,我为什么那么陌生?对那些我的祖上曾经用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或悲过,或喜过的那么多地方,我为什么那么陌生?甚至对于楼底,这个离我的故乡只有区区十多里地的村庄,我为什么那么陌生,至今连去都没有去过?

我曾经去过江西吉安,去过浙江杭州,去过河南南阳。可是,无论我到哪里,除了知道,谢姓人家曾在此地繁衍生息,引发一些感慨外,我压根不会认为,那是我的故乡。那些地方,只是我祖宗的故乡,只是我祖宗的祖宗的故乡。我唯一认定的故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是一个叫作周家边的村庄。而那些此后从楼底迁出去的谢氏子孙,他们也只会认定,他们的故乡,就在他们正在生活着的地方,生他养他的地方。他们不可能把湘西南这个叫做楼底的村庄,当作他们的故乡。

我的一代一代的祖先,为生计所迫,背井离乡,到遥远的他乡去讨生活。直至到了暮年,他们才悲凉地发现,故乡,已经回不去了。于是在他们无边的乡愁中,为他们的后代,诞生一个又一个新的故乡。

生我养我的地方,就是故乡了吗?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峰山下一座县城里的一所师范学校教书。在那里,我认识了我的妻子,一个漂亮能干的姑娘。她的出现,让我的生活,单调中增加了许多缤纷的色彩。后来,学校搬迁到一座叫做冷水江的小城,我也在经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后,修成正果。然后,在我大学毕业的第八个年头,我的女儿出生了。

女儿出生后,第一件事,就是到派出所上户口。在和户籍警说了一通客气话后,她递给我一张表格,要我把女儿的基本信息填写好。在填写表格的时候,“籍贯”一栏,我毫不犹豫地填上了我的故乡;“出生地”一栏,我却有点犹豫。踌躇了一会,才把我工作着的这座城市,填写上去。

女儿在我们的抚养下,慢慢长大。她一直跟随着我们生活,唯一离开过的半年时间,是在她一岁的时候,将她送到老家的父母那儿,让两老帮我带养。她的牙牙学语,就是从那儿开始的。我至今记得,当我和妻子一放暑假就到老家去接她回城时,她乍看到妈妈时涕哭的伤心模样,以及和我们交流时标准的故乡方言。可是,回城后跟着我们生活的女儿,转眼间就把她牙牙学语时的方言忘记得一干二净。在家里跟我和妻子交流时,她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在外面和她的小伙伴们玩耍时,她讲一口流利的冷水江方言。上学后,她慢慢地清楚了自己从哪里来,在填写履历表时,籍贯随我,出生地,就是冷水江。

可是,后来。

随着我和她母亲的工作调动,她跟着我来到了另一座城市娄底上学。

她很快融入了这个城市的同学圈子。她依然在家里讲标准的普通话,不过她迅速学会了这座城市的方言。然后,在中学毕业,填写履历表时,她的问题来了。

她问我:老爸,我的出生地,还是填冷水江吗?

当然。我说。

她说:可那并不是我的故乡呀。

我张口几次,可是每次都欲言又止。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

她说得对。那座城市,并不是她的故乡。她在那里出生并慢慢长大。可是,在那里,她整天就呆在父母工作着的校园里,每天见到的,只有她父母的同事,整天一起玩耍的,只有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伙伴与同学。除了她的父母外,她没有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她对那方山水,并没有那么深的情感,她只是随父母飘泊到那里的一只浮萍。父母恰好在那个地方孕育了她,于是那个地方便很偶然地成了她的出生地。父母工作调动,到了另一座城市,于是她又跟父母飘到另一座城市。而对她出生的地方,却慢慢淡忘,并在内心并不认可,那是她的故乡。

她的故乡在哪里呢?

在我的内心,我希望她认可那个叫做周家边的乡村,就是她的故乡。可是,她对那个村庄是如此陌生。她每年跟着我,回一趟、两趟故乡,可是,按她的话说,是到那里看爷爷,看奶奶。小的时候活泼些,她还和村里一般大的兄弟姐妹玩耍,等到长大了,安静了,除了窝在爷爷奶奶家里,就哪里都不去了。她仿佛就是来这儿旅游的,那个村子的风景,看一回,也就罢了;那个村子里的人,虽是血亲,却大部分陌如路人,在父母的引导下叫一次,就叫一次,叫过了,也就罢了。对她来说,那个叫周家边的地方,她的籍贯地,只是一个概念,没有血肉的抽象的概念,就犹如我对祖上的故乡那种感觉一样。

茫然四顾,她仿佛没有了故乡。

我回不去了故乡,可是,我并没有给我的女儿,催生一个新的故乡!只是在一座又一座城市,给她留下一丝生活的痕迹。

我们调入娄底不久,我的妻子又调到浙江宁波去工作了。女儿的户口,也已随着母亲,迁去了那里。女儿高中毕业后,先是到湘潭读本科,然后到长沙读研。现在,她中国文学专业研究生快毕业了。毕业后,她总归会找一个工作的地方。或在本省,或在外地;或在城市,或在乡村。但是,她说,她不要再回娄底。她要去外地,哪怕飘泊。

她曾经很沧桑地带着羡慕的口吻对我说:老爸,你还好,你有故乡可以怀念,而我,已没有故乡可供自己怀念了。只有到处流浪,无所皈依。

女儿的话,是对我的拷问,也是他们这一代人,对我们的拷问。对此,我能给予一个什么样的答复,才能让他们,也让我们自己聊以自慰呢?

是的,自古以来,人类的历史,就是迁徙流浪的历史,只是流浪的周期,没现在这么频繁而已。谢氏一支,经历了多少次迁徙,才到了这个叫做周家边的地方啊。唯有他们的不断迁徙,才创造了灿烂辉煌的农业文明。而现在,随着工业文明的发达,随着现代化、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又有多少人,几乎一辈子都在迁徙之中呀。就说故乡那个叫做周家边的乡村吧,除了春节,其余时间,就只有老人和小孩,守着它了。中年人,青年人,平常时间都在外地奔波,很多的人,已经在远方的城市安了家。为了生活更加美好,他们注定,必须飘泊,甚至飘洋过海,移居海外。

只是,在越来越频繁的迁徙中,一般概念上的故乡,从他们的人生经历中,从他们的后代的人生经历中,消失了。他们也就不知道自己,究竟从哪里来了。

我只能告诉女儿,飘泊,是人类的宿命。

七十年代末的时候,有一首三毛写的歌,从台湾传过来,叫《橄榄树》。在歌中,齐豫唱道: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清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

是的,不要问我从哪里来。追根究底,我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我也不知道,我的后代,一百年后,几百年后,他们会在何方。

惟一能够确定的,是他们会在这个星球上,继续飘泊。而且,他们肯定会比我们过得更好。

可是,我终究忘不了,我那生我养我的故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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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问我从哪里来的评论 (共 7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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