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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浪

2015-09-28 08:50 作者:郝永茂  | 12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麦浪

郝永茂

孙家坡卧在半山腰,半坡如马良坪的水田,半坡如断缰的旱地,是小麦生根拔节的厚土沃壤。

收秋之后,孙家坡一畈一畈的土地便裸出来、空出来,仿佛农闲时节的孙家坡人,尽情享受这一年一度的休闲时光。这时候,大洼包、小洼包上的枫叶亮了,在金风中拍手欢唱;田边的柿子熟了,脸红嘟嘟胖嘟嘟的,像是喝醉了苞谷酒;木籽炸了壳,一树树一枝枝一粒粒,白亮亮的,像星星,在微风中还眨呀眨的。白的羊、黑的牛,在田间地头踱来踱去,啃食着熟透的杂草,咀嚼着草之秋实,觅几粒遗落的黄豆、木籽,品咂一口秋的清供。狗们看主人脸色行事,不时地窜前落后,跷腿一泡尿,撒腿一阵欢,狗假人威地对着越界捞嘴的羊们、牛们狂吼乱吠。但这种扒心扒肺的吼叫就像这田间秋天的蚂蚱——长不了。

过不了多久,前岭上生产队长的卷铁喇叭便“嗷——”起来,把孙家坡的母牛牯牛从牛栏里“嗷”出来。母牛牯牛都装在生产队长的心里,他断然不会让牯牛们照面“斗牛”。曾记得也是一个秋耕季,俩牯牛被队长“嗷”进了同一畈土地。刹那间,只见牯牛们口喷粗气,连爆响鼻,红眼怒睁,飞扑田埂,四角撞击山响。驾牛的汉子们骇傻之余死拽撇绳,绳断,以石冲击,牛头破血流,但四角依然挽接胶着,牛蹄扬起尘土化成烟雾。孙家坡人蜂拥围观,竟束手无策。无奈之下,有耄耋老者示以粗绳分系牛后腿,人分两拨,巨声吆喝,反向力拽;又着一个胆大汉子于牛头间燃起火把燎烧。熬至俩牯牛被拽开时,一牛左角摧折,一牛眼眦挂裂,皮毛焦糊味道在风中弥漫不散。时至今日,但凡谈及牯牛抵架,孙家坡人无不色变。但时令催人,秋耕恍嬉不得。孙家坡的汉子们踩着队长“嗷”的节奏,咬着旱烟袋,扛着犁耙,次第走进了这一畈畈休闲地,驾好牛,“嘿哧——”一声爆喝,在空中甩一个鞭花,牛便奋蹄前行。犁吃进泥土。泥土向两边翻卷,如浪涌动,清香便弥漫了整个孙家坡,也弥漫了整个秋天,像苞谷酒,直让孙家坡的汉子婆娘们沉醉。待到吐气若雾的清晨,泥土的清香便冷静下来,凝结成一地白霜,一畦畦一畈畈,直铺到张家岭上去。

裸露的泥土,日透阳光经霜,不几日便酥了熟了。“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合适。”孙家坡的汉子们驭一盘铁耙似舟,碎一地泥块齑粉,将一畈畈犬牙参差的土地擀平如砥。这时候,孙家坡的婆娘们将火灰背来,将打行子用的尼龙绳牵来,揩一把额头的细汗,叽叽咕咕地,读汉子们用铁耙写就的作品和铁耙上的神情,魂儿仿佛也被带上了铁耙,几欲驭风而去。“吁——”戛然间,汉子们把牛和耙停在婆娘身边,给作品打个句号。婆娘们醒过来,脸飞红霞,宛如一个个经霜的秋柿子。汉子们却像榆木疙瘩,全然忽略了这些,只把牛拴在田埂边,任其甩卷着尾巴,倒嚼耙田的艰辛与快乐。回过头,扫一眼渐次褪色的秋柿子,拉过她们手中打行子的尼龙绳,走向田和秋的深处。婆娘们任手中的土楠木棍儿转着、尼龙绳长着,仿佛是一个经验老道的钓者,放长线去钓一个硕秋。尼龙绳紧了直了,两端的土楠木棍儿插进泥土,定格成一道风景。汉子们手提竹篮,抓一把火灰,顺风向从尼龙绳脊背上覆撒过去,在平如砥的田地中画出一条条格印子。当秋日落到张家岭脊背上时,汉子婆娘们牵着牛,背着竹篓提着竹篮,扫一眼身后的土地。只见一畦畦平畴脉脉,从老井沟顺坡梯次高升,田中的火灰格印子有板有眼,经络分明,像一张张信笺,等待孙家坡人去描述麦之天的故事,推演人生的流年运程。(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次日清晨,日头从彭家岭豁口里冒出来,作萌萌羞羞的惺忪态。一畈畈打上火灰格印子的土地,清霜覆盖,浮起一层烟幔状的雾。孙家坡的汉子婆娘们肩扛麦种、挖锄,走进这日光与雾幔笼罩的土地。撒麦种是汉子们的活儿。汉子们左肩挎着麦种,右手抓一把麦种,五指奓开,手臂前后甩动。麦种从指缝间快乐地飞出去,染一身日光色,蹦蹦跳跳地落入土地,去演绎一轮生命的传奇。这时候,鸦鹊子、斑鸠们站在田边的柿子树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田间密匝匝的麦粒,扑棱棱地抖动着翅膀,仿佛在做俯冲前的热身。婆娘们急了眼,奓开两腿,跨在火灰格印子上,弯腰撅臀,似乎要与大洼包小洼包窑洼包们比势,手中的挖锄掏起火灰碎土,覆掩在播撒了麦种的行子上,给麦种盖一床过冬的棉被。鸦鹊子、斑鸠们耐不住性子了,呼啦啦地从柿子树上砸落下来,落成一幅饕餮图。仓皇间,婆娘们猝然将手中的挖锄斜飞出去,惊起一滩飞羽重上柿子树。有零星折羽轻飘飘的,从婆娘们眼前划一道弧,停落在脚前,阒寂无语。婆娘们捡回挖锄,飞一眼柿子树上的鸦鹊子、斑鸠们,将麦粒连同折羽一同埋进灰黑色的土地。

从此,孙家坡人就整天守望着这一畈畈土地,忘记了日月节令。土地冷着脸子,全然不去理会孙家坡汉子婆娘们的心思。种麦也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名和姓,躺在泥土下做一个秋冬季。突然有一天,像鸦鹊窝里捣了一棍,在柿子树上觊觎的鸦鹊子叽呀叽呀地闹成一锅粥。孙家坡人不明就里,眼光随着鸦鹊子的身影上下翻飞。蓦然地,就在不经意间,如蝉翼,似轻纱,像青烟,一缕嫩黄色飘入眼帘,继而便是一块田一畈田的嫩黄色,直把孙家坡汉子婆娘们的心思和眼光染嫩。这时候,整个孙家坡便沉浸到种麦破土的快活里。快活够了,孙家坡人又去瞭崔家岭张家岭上的白云,幻想着用云絮给这惹人疼的嫩黄色缝一床过冬的暖被。云絮仿佛读懂了孙家坡人的心思,又像在履行一个承诺,乘着夜色悄悄地来到孙家坡。孙家坡人应公鸡的咯咯咯声起床,吱呀吱呀地拉开木门,眼前一片空“白”,整个孙家坡被一床巨大的云絮被覆盖着,直暖到骨髓里去。“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吸饱汁的麦之嫩黄色们,在寒风中扶摇,直向节根儿上长去。翻过年,大洼小洼窑洼里的雪融了,春夜喜也来了,麦苗们直往上窜,在孙家坡汉子婆娘们的梦中拔节,麦香便浸染一枕一梦。

梦里飞度日月。眨眼间,老屋北角的杏子熟了,黄亮亮的,将孙家坡人的涎水馋虫勾出来。孙家坡的汉子婆娘们用石头冲几颗杏子下来,囫囵入口,鼓着腮帮子走向那一畦畦一畈畈麦地。这时节,五月的风有点儿躁动兴奋,鼓涌起一波一波的金色麦浪,在大洼小洼窑洼和孙家坡人心底里澎湃。“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孙家坡的汉子婆娘们忙着《观刈麦》里的农活儿,在汗水里调和着蜂蜜,把苦和累拌甜。老把式们满脸漾着金色的麦浪,额上的皱纹涟漪般舒展,挎着一坨坨拧成麻花状的稻草绳,将麦子捆扎起来,如木缸般粗细。年轻的汉子们扛着扦担而来,杀一个麦捆,举过头顶,再杀一个麦捆,沉腰拔背,“嗨”一声上肩,抖两抖,便颤悠悠地走向禾场。禾场上的麦捆渐次堆积如山,直逼崔家岭张家岭。

当日头挂在张家岭眉上时,一辆“蚂蚱”拖拉机吐着黑色烟雾、嘭嘭嘭地从桉沟里龟行而来。一群背着书包的“放羊娃”兴奋得嫩腔嫩调忘乎所以,跟屁虫一般,前呼后拥着“蚂蚱”登上麦捆如山的禾场。孙家坡的汉子将“蚂蚱”拖箱里的铁疙瘩脱粒机抬下来,用几块劈柴把它钉在地上,叫它动弹不得。扦担们依旧颤悠悠来,又直挺挺而去。“放羊娃”们在麦捆之间钻山洞捉迷藏逮蜻蜓,用麦秆儿做成形态酷肖的“蜻蜓”、“蚂蚱”们来显摆,又掐一支支麦秸秆儿短笛,鼓着腮帮子吹麦秆儿曲,把禾场疯闹成丰收快活的景象,失去了韵致又别有韵致。傍晚时分,暮色从大洼小洼窑洼里弥漫过来,浮在禾场上,渐次浓酽。汉子们给玻璃罩灯灌满煤油,点燃,挂上插在禾场周边的竹竿顶端,把整个禾场染成梦境。追逐光明的飞蛾蚊蝇们,绕着煤油灯前仆后继,无戒无惧。汉子们赤膊上阵。婆娘们头裹毛巾、手持木质扬叉鱼贯而入。禾场上顿失往日的休闲空旷,显得忙乱而拥挤。生产队长卷起手掌喇叭“嗷”过一阵之后,“蚂蚱”便嘭嘭嘭地吼起来,脱粒机也呼呼呼地转起来。汉子婆娘们次第走进煤油灯光烘染的梦境里,各行其事。麦捆源源不断地被扛来被散开被堆上脱粒机门前的木板。喂麦子是件危险活儿,讲究的是神聚手疾眼快,稍一恍嬉便有断指摧臂之虞。汉子们甩掉汗褂子,捡起责任和气概,双手梭动,将麦堆铺开捋顺,依次喂进脱粒机钢牙飞转的铁嘴里。婆娘们在脱粒机的屁股后面,脸子对着脸子地站成两排,用扬叉接过脱粒机喷出的麦秸秆儿,扬起来抖三下翻过去,一叉接一叉,一波接一波,一个筋斗接着一个筋斗,直翻到禾场边的木籽树根儿去,如山堆积,而麦粒就在这翻抖中漏下来,集腋以成裘,长成一条金麦岭。“放羊娃”装嫩汉子,猴一般飞上木籽树,叉在树丫巴里荡秋千;眨眼间又哧溜下来,在麦秸秆儿里打洞,演绎在禾场上看过无数遍的“地道战”。月亮渐次升起来了,把光和辉洒在禾场上,衬出煤油灯光的暗与弱。禾场上的麦山渐渐地矮下去,木籽树根儿的麦秸垛儿渐渐地长起来,金麦岭长得直逼崔家岭。当公鸡扇着翅膀曲着脖子咯咯咯的时候,禾场上反倒安静下来。“蚂蚱”不再嘭嘭嘭了,脱粒机也不再呼呼呼了。孙家坡的汉子婆娘们背着梦战地道的“放羊娃”,卷起兴奋与疲惫,踩着月光下的影子和露水润湿的路,像鱼,游向那婆娑树影掩映的“巢”和梦。梦里麦浪涌动,金麦岭横亘逶迤。

第二天日头晴好,爬在窗格子上,将孙家坡汉子婆娘们的“巢”和梦搅乱,逼着他们从梦里爬出来,走向梦境与现实交汇的禾场。禾场上,“蚂蚱”和脱粒机沉默无语,麦秸秆儿东一绺西一绺地横陈着,金麦岭赳赳雄势横贯南北。汉子们披一块塑料布,戴一顶麦秸帽,在脖子上围一件破褂子,扬一把碎麦秸看风向。一切就绪,便站在上风向,用木锨撮起麦粒,由下向上划一道弧,从肩胛处将麦粒扬出去。麦粒在身后闪一道虹,簌簌坠落,麦糠细屑因风而起,纷飞如雪,落地无声,与麦粒泾是泾渭是渭。婆娘们在汉子们咬旱烟袋的空档儿,执一柄竹扫帚,将附在麦粒周围的麦糠细屑掠走。麦子扬完了,禾场清扫如新。婆娘们将刨板插进金麦岭。汉子们将绳子挽在肩上,如纤夫,把刨板拉向禾场的边边角角,铺一场麦粒如金,去接受日光的洗礼。

洗礼后的金小麦把温暖馈赠给孙家坡。那年月,孙家坡没有像样儿的磨面机,但这难不住孙家坡的汉子婆娘们。他们用石磨子磨麦面,用碓窝子舂麦米,在花样翻新上尽显心思手段。平常日子里,揉一坨面,左手托举起来,右手飞刀,面鱼儿便噗通噗通地跳进锅里,应滚水而欢腾,填饱孙家坡人的肚子和日子。老人过生时,媳妇擀一碗筋道十足的“长寿面”端过去,直让老人把嘴笑到后颈窝里去。儿女出门时,母亲蒸一笼砖块般厚实的馍馍,让儿女带上,演绎出一个个“母如馍”的故事。最是那饥荒的日子,白面儿罄尽,麦麸子掺着野菜,熬成照人影子的汤,一家人捧着碗吸溜,又递一碗给饥饿欲倒的过路人。就在这吸吸溜溜之间,大家从额头上抓一把虚汗甩掉,甩掉人生的沮丧和潦倒,精气神儿便在眉宇间泛出来,播撒进孙家坡这一畦畦一畈畈的厚土沃壤,如同这延续千年而不衰的金小麦,应时节生根拔节、麦浪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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