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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岭三题

2015-08-24 15:58 作者:韦力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苗岭三题(散文

韦力

一、真仙老君洞

在融水,你可以不识那牛人谁谁谁,但你不可以不识老君洞。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散文家Y君、书法家X君自省城临柳,我带他俩往北到老君洞走一走,就算没人明白我的心思我也不怨怒,那么我不也就“不亦君子乎”了么?

老君洞位于融水苗族自治县县城东南约三公里处一座大山下。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自由行来到古融州,曾驻留此洞旬余。名满天下的《徐霞客游记》,用五千余言记载了老君洞的地貌特征和人文气象。他说:“仰瞩洞顶,益觉穷峻,两崖石壁,劈翠挟琼……明光皎然,彼此照耀……人耶?仙耶?何以至此耶?俱不自知之矣……从其中遥顾溪之两端,其出入处俱一望皎然。收一洞之大全,为众妙之独擅,真仙为天下第一也”。(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这“天下第一”的真仙岩,玉融人都叫“老君洞”。此名之得,盖因洞内有尊钟乳石老君像。据传,那怀抱寿桃的老君,长袖阔带,须发飘拂,善眉慈目,笑容可掬。凡夫俗子来到老君面前,便消弭了尘世间万般愁绪,幸福的滋味愈长愈长。徐氏游记,还记下洞里有匹见首不见尾神龙般的巨蟒,徐霞客打火把跨过蟒身时,脚下还微微耸了耸。离别时,霞客君在夕阳下的白塔旁踟蹰复踟蹰——游子终需走,此处不忍辞啊!半册黄卷,自兹留下游侠耿介激昂的真性情,于是这蛮荒一隅,就有了牛气哄哄的威武与傲岸。

雄鸡唱白天下不久,融水名流商议致书郭沫若,祈郭老给老君洞赐题匾名。名流的信,写满了五页纸。郭老回信时,寄回名流信的第一页和第五页。郭老此举,令名流们很是惊讶。待读完那两页纸,这些独步苗山的贤达雅士方知自己才情确实过于厚重了,两页纸几百字就能讲清的事情,他们用五页纸敷衍出数千言。郭老字是题了,却将“老君洞”写作“劳军洞”。有徐霞客给垫的底气,郭老改题的字,融水自然弃之不用。

神明如郭老者,人间能有几个?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真的就有家兵工厂搬进老君洞。一之间,洞里就筑起座高达十数米,可容纳五个车间的厂房。从此,老君洞这个名字就由一组特殊数码代替。以洞为圆心,以一公里为半径,划出的范围全部军事管制,过往行人,莫不感觉神秘莫测、凛然可畏。

这不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劳军洞”了么!

我们现在是无法再见那鬼斧神工的老君像了,连同那无数记载千年融州沧桑的古碑。

好在人类珍惜生命,热和平,遍地造枪弄炮的事,断是不搞为好。世纪之交,早已改产民品的兵工厂再度迁走,老君洞复归地方管理。有关部门将厂房敲掉,投入数百万,在洞后林地上建了几栋宾馆楼舍,还原了洞壁石刻。他们憧憬这融州八景之“水月洞天”,能再度支撑起苗山人的得意。

见多识广的徐霞客誉老君洞为“天下第一”,今天看来只能说是信史。残存的印记,是徐娘当年依稀的旧颜。洞顶倒悬无数形态各异、如猴似、亦真亦幻的钟乳石,如今只剩石根印迹;唯千年灵寿溪,依旧穿流洞壁一侧。壁上南宋荆南湖北路安抚使、状元张祥的榜书“天下第一真仙之岩”,笔法圆润饱满,苍劲古朴。此书之外,方家宿儒诗文词联,行楷篆隶,摩肩接踵首尾相属,亦能辨认;洞之深处,原有碑林苑,尽藏历代御书名刻。曾经立于此洞,现藏融水博物馆的“元佑党籍碑”,环宇仅存二片,已成国宝。

眼前这拆除厂房的空地上,不知谁给摆了圈沙滩椅。沙滩椅前,几把五颜六色的绢花,歪歪斜斜插在瘪皱的易拉罐里,携那断香残粉,妖冶地张扬着谄媚。这人啊,老君不再,神像阙如,你究竟拜的哪一个?而洞口左让,那皂瓦墨墙的新庙,却不见香烟缭绕,红梗立钵;庙前风动萍移的两面放生池,也不见信客倾盆,龟走鱼游。

世风日下,蚀汉邑而不再;古音依稀,谅江河尚存依。

袅娜北来的小河,澄澈透亮,到了洞口,蓦然折转,潜入洞底一侧。溪水潺潺,从岩石上滑过,又在洞的另一头,沁入广袤的田野。小溪在洞里叮咚,平添了几分贤淑、几分雅致,令人心生爱怜;而溪水的徜徉,又带来了泥土的气息和稻穗的馨香。洞而非洞,无尽的趣味便在其中。两头洞口,都映照出半轮云影,恰一弯残月。邑人骚客捋几根银须,把一盏浮醪,临到半酣拍案而起猛喊有了,就叫它“水月洞天”!癫狂之态,宛若范进中举。

静寂已经远去,清风徐徐吹来。古树苍虬盘驳,幼林欣欣向荣。中学生们在林子里做游戏,在地坪上搞烧烤,旷野飘荡着他们纯净的欢笑。金色稻浪向前滚涌,去轻吻那洁白悠闲的云彩。老子山寿星寺的钟声悠悠传来,向晚的气息愈浓了。哦,这“天下第一”的真仙岩,一切似是人去物非,一切又似乎原汁原味。“江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脚下边这条小河,千百年来汩汩流淌,如一盘缓缓转动的录像带,摄录着这片土地的沧桑。

“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耳边忽然飘起这曲子。但是老君洞啊,你离嵩山坳远着呢!

二、中坪苗寨行

从融水县城往西北面再走约50里,就到中坪村,中坪立村于半山腰的坳口上,一个寨子,尽是苗人。

车子驶过澄碧如镜的小河,加油爬坡,轰一坡百灵、画眉、斑鸠、雉鸡扑簌簌乱窜,扔下一阵叽叽啾啾声。

这晌午时分,油蛉在草尖上吟唱,叮饱了虫子的公鸡蹿上柴垛吊嗓子——喔喔喔,此起彼伏的嘶扯灌满山谷。山坳里十几座吊脚楼,此时竟还看不到一缕炊烟。

老同学领我们上了一座木楼,他边走边叽里呱啦打电话。打完电话,老同学说屋主一家正在田里忙活,一时回不来,我们自己弄饭。老同学如到他自己的家,进屋就揭锅开盖,生火烧水,火塘上熏得黑魆魆的腊肉,割下来一大块……他还在火塘边煨烤牛角椒,呛得我们一路咳咳跑下楼去。

太阳渐渐偏西,吊脚楼、禾垛、枫树,在坡地上拉出一脚长的影子。闹腾够了的鸡狗倦伏篱笆、草堆下,脚尖踩近它们鼻子,才懒洋洋睁睁眼,见无碍,复又伸伸腿脚耷拉下眼皮。这中坪村,地处元宝山西南麓,村村通的公路,终点止于寨口。中坪村人,又以更陡更窄的架势,将路延进大山更深处。

寨子旁的溪水,惹得散文家Y君不住称赞。清亮的小溪,叮叮咚咚弹唱着小曲流淌,每过一处吊脚楼,就有座半米高的小水塔,饮用的水,从水塔接进家去。书法家X君也赞叹,这般好,谁会舍得离开?溪水在寨子里欢跳过后,就进了寨子底下的片片梯田。大山里的耕作打理,比山外要晚二十来天,这个时候,人们都在地里用功。节令节令,节气就是指令,跟着太阳走的苗人,用不着谁来催,他们会把勤谨用到该用的地方。

一条老路,伴着溪水蜿蜒下山。老路是脐带,连结着山寨的前世今生;老路是守望,中坪人哪怕走得再远,他们的牵挂,总留在山的这一头。

午后斜阳,在吊脚楼黑亮的瓦顶上织着网,云朵飘过,便给那网涂上一抹暗影。喂,看看那是什么?X君指着因我们而起炊烟的那座吊脚楼楼廊喊。大家抬眼望去,只见一竿野兽头骨森然布列于楼廊窗外!苗家避邪,爱挂兽头——我自作聪明道。X君反驳说不对。如避邪,一个足矣,为何挂一串?X君继续说,这家主人,想必是个狩猎好手,那是他的成绩单呢!看来此行不虚,我们能一睹孔武威猛苗王的风采了。于是几个匆匆返回楼廊,去拜会那神一般的兽头。

一串头壳,除了两三个弄不清楚为何兽外,全是野猪的。依头壳大小、獠牙长短推断,最小一只,体重也超百二十斤。啧啧赞叹之际,楼口响起一串咔啦咔啦声,四只大小不一、脖子上拖着铁链的狗蹿了上来。猎人未至,猎狗先行。苗王回来了!X君说。果然,一声不好意思,失礼失礼!不露声色盯着我们的众犬遽然退下。众人却愣住了,这身高才一米五几,形体单薄,脸面细白的小伙子竟是猎人?可他就是,猎狗听他的,便是明证。

小伙子姓杨,三十来岁。小杨看了老同学弄的菜,笑笑,转身下楼,只片刻,楼底下便传来鸡被宰前抗争不已的悲啼声。

酒过三巡,进来了一老一少两个男子,老者腰间绑个刀笼,年轻的拎了瓶散装米酒,也不用招呼,两人挪了板凳就坐将过来。老者一开口,竟然普通话。老者自我介绍说他姓贾,当过兵,本来可以留在柳州工作的,因贪恋老家“达配”(苗语:姑娘)好看,硬是回乡来了。老贾闷了碗酒说,我们苗人呢,别的不讲,就是韧。要想走,九头牛也拉不回;若想留,拿枪拿炮轰也没卵用。老兵豪爽,我们酒也就喝顺了,几个热议着要小杨讲讲狩猎的故事助兴。老兵说:搞野猪算有能么?三十年前,我打过老虎呢!同他来的达亨(苗语:小伙子)小贾便啐他:打老虎?哼,再喝三碗你回家打去!

拗不过我们,小杨发声,真没什么好讲的呢,实在要讲就讲一段吧。去年秋,我沟口地里的红薯、玉米,全给山猪糟蹋了,上千斤粮食哩。老子在地头下了铁锚,生生逮着了它。这家伙也够猛,硬是扯断链条,拖十几斤重的铁锚跑了。猎狗小黑领着我追,追过三条冲槽,才在一片林地逼上它。铁锚链条卡在棵双生树树蔸里,它走不了了。看见我,这畜生眼睛赤红,喉头呼呼作响。小黑逗它转圈,树叶、碎石、泥巴,被这畜生踢得满天飞舞。小黑发起飙来,如一道闪电扑过去死死叼住野猪的耳朵。这畜生也不弱 ,使劲甩脖子,要甩脱小黑,甩不脱,就将脑袋抵到坡地犁。这时我再不出手,小黑怕就给废了。我一个腾跳,将畜生扑翻在地,跟着抽出尖刀,一刀结果了它。

野猪口夺食,其险不下虎口,何况经年不绝……小杨说,枪交上去了,后生家也都出去打工了,野猪就特别的猖狂起来,时不时跑进寨来撩拨家猪。闻听至此,顿有今夕何年之感。

临别上车,开车的老罗说,你们听故事入迷时,老兵溜到李子树下躺了好久,然后又继续上去和你们喝。我说老兵就这样,一坐下来就要讲普通话,一讲普通话就要喝酒,一喝酒就要醉,一醉了就哪里合适哪里睡。这叫什么?叫仙气!老罗说,好你个仙气,怪不得你们苗人不愿下山住,原来是怕丢了仙气——快看,老兵又在那睡啰!果然,夕阳下,老兵四仰八叉睡得够自在。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老兵这个样,已成一世界。

三、元宝山麓中

二月,Y君、X君再度抵柳。我想,此次如能陪他俩爬上元宝山,那就再好不过。但老同学L君说,这时时停的,断不可登山;登不了山,在松针勾露、百花竞放的山麓走走,观民风、赏民俗、访民情,也不失别有一番风味。

当然只有照办。

十年前,我到过这元宝山北麓。十年间,这里的变化可谓沧海桑田。元宝、培秀、整垛几个寨子,标志性的几栋吊脚楼寻不着了,原址上矗立起坚实宽敞的砖混楼房。寨口这家,竟挂起了“第一宾馆”招牌,这是何等丰富的想象力啊!据悉,往后这里的变化将更迅猛,元宝山国家森林公园旅游基础设施,投资数亿元,整一个猛虎添翼啊!眼前,四台挖掘机轮番作业,将彩带般的元宝山景区公路,迅即掘进云端。老同学启动奇骏四驱,在彩带上飘摇,片刻功夫,便有朵朵白云热吻车窗。见苍劲虬驳的五针松、娇艳夺目的杜鹃花不时掠过,大家就喊起了来。我呢,只关注沟谷深处和坡地上的块块巨石。这些大过席,小于斗,滚磨得光滑玉润的花岗岩石,散布冲沟坡地,透出狰狞气象。滚石表明,亿万年前这里曾经爆发过毁灭性的地质运动。那一刻,电闪雷鸣,地动山摇,崩离母体的石块倾泻而下,在呼啸奔突中不断分崩析离;那一刻,热浪灼了森林,漆黑的峡谷顷刻变成巨大的熔炉,火上添油加速顽石的蚀解;那一刻,百音齐吼,声撕寰宇,犀牛、虎豹、蟒蛙、猿猴,逃无可逃,多少生灵从此灭绝……改天换地的轰烈终于寂静,谷底的滚石阻滞了雨水,坡上的石头勾留了风尘。春润秋华,星调辰控,阔叶林、针叶林、竹叶林,复又漫过冲槽,爬上山岗。白云飘飘,虎狼狺狺,禽鸟嘤嘤……元宝山麓,境同瑶池仙界。隐蔽在万山丛中的家园已现雏形,野果、糙米、箭猪、羚羊……花开花落,春去春回。所有一切,都在静静地等候着它们遥远的主人骑着宝马翩然而来。

“日月向西走,山河往东行。我们的祖先啊,顺着日落的方向走,跋山涉水来到西方”。据史学泰斗翦伯赞先生考证,大约秦末西汉初,被诬为“五溪蛮”的苗人,忍受不了种种凌辱,遂行本民族史上最伟大的第三次迁徙,他们沿巫水进入广西融县(今融水苗族自治县中、北部)、三江等地。也就是说,两千二百多年前,苗族先民就在元宝山麓安顿下来,拥抱上苍赐予他们的美丽家园。

但新的家园山多田少,于是苗人就倍加珍爱痛惜。他们在巨石和巨石间,或者干脆就在巨石的洼陷处,用锄钉,拿脚踩,硬是钉踩出一畦畦如簸箕般大小的水田。山高水冷田深,中原的稻米产量上不去,他们就在石坎上尝试新物种,魔芋、包谷、高粱……总之,哪怕巴掌大一块地,他们都盘活起来。播种,收成。秋天的晒禾坪上,稻穗扎成一把把,包谷挂了一串串,男男女女围个圈,奏响芦笙曲,跳起拍手舞,在歌舞声中追忆远去的富足和欢乐,哀叹逃难的痛苦悲伤,鼓荡避居深山老林的志气和想……

奇骏返回到谷底,再爬升。往上,就是大苗山海拔最高的村庄——小桑村青山寨。远看,寨子背靠元宝山,面向百里谷川,在晴岚里绰绰约约,观音竹、篱笆花迎风摇曳,委实清秀雅致;走近了才见,寨子原来横跨冲槽,处处写着惊心动魄。一沟全是滚石,吊脚楼的柱子,就竖在滚石之上。那柱子,有下探四五米才挨到巨石的,也有只十数厘米就顶到石头面上的。滚石居高落低,木柱可短可长,楼下泉水淙淙,日夜奔流。土地难得,木楼就只能矗立在顽石之上。

现如今,铺了水泥的新路直抵寨口,青山寨人家,都撤到冲槽两边的实地上。遗弃在石上的吊脚楼,就成了一抹可资观赏的旧时风景。

寨子之上,片片梯田倒映着蓝天白云。留守的老人们,全然不理会我们的到来,他们专注于扯田里的草,将猪粪牛粪撒进去。他们行色匆匆,脸上一例挂着和蔼恬淡的笑容。

夜幕低垂,下山来到整垛屯马叔家。马叔当过元宝村支书,后来到乡计生站工作。十年过去,马叔容颜不改,依旧爽朗善言。他说退休了没事做,就跟老伴把自家的田都种了,今天一整天忙田里的活呢!我问粮食够吃不。马叔说哪里吃得完咧,吃不完,就拿来酿酒。今晚,我们喝个够。记得十年前,县城有姐妹俩贩米到元宝山麓,很快就发了财。这才不过十年,元宝山麓就有吃不完的米了。温饱不愁,当然就要把家搞得更好一点啦。歌声嘹亮的新房子里,家家都有晶液平板大彩电。

马叔的二男一女三个娃崽,也全在柳州有了自己的事业,尽管他们都各自在村里建了小洋楼,平时却很少回来。马叔说,现在连孙子孙女都跟着去了,到底最后回不回来呢难讲啊!口气里透着淡淡的哀婉。

是夜,马叔家甜如蜜的糯米重阳酒,任由他小孩两小姨子一碗碗端过来灌我们。估摸一坛见底,我们几个就给搞翻了。Y君轻抚我肩膀,说:兄弟,这里的酒醉人,这里的景色更醉人哇。呵,元宝山麓此行,满足了!

我亦醺然,但还记得:元宝山人爱远客,客不醉,甭说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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