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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泪光

2015-08-03 09:08 作者:蒋春明  | 14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家父寿逾九十有五,还是那么健康那么硬朗。每当亲朋好友或者家乡故人问起父亲的情况时,我都会引以为豪地一一回答。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超坚强的乐天派。无论遇到什么艰难困苦,还是遭受身心摧残的双重打击,他都不在乎,好象一个没事人的样子。

一九六六年文革刚开始,父亲就被列入批斗人员的名单。连我一个未满六岁的孩子头上的小辫子也成了封资修的证据。旧时惯孩子都有留小辫子的习俗,到满十岁再行剃头礼。可我虚六岁就被文革领导小组强行剪掉了小辫子。

第一场批斗会是在一九六七年的秋之交。文攻武卫队把父亲和大姐从家里带走,不准其它家人跟着。当时我家老小约等于十口人。祖父常年卧病在床,我上面有四个姐姐,下面有个不满三岁的弟弟,母亲怀着六七个月的身孕。大姐刚刚满二十周岁,之前因我的出生而未读完初中就回家务农。我家在我未出生前就有过两次下放。究竟是历史原因还是父亲个性的缘故不得而知。一是从镇江回淮安,二是从淮安回原籍平桥河西。我记事时,是一九六五年十月,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全家老小带着全部家当,做着船到林集公社利华大队第十三生产队落户。其实,利华只有十二个队;因为父亲带着一批八十三口所谓不是政历问题就是对现实不满的流放人员的家小,强行被安排到这里。因此,也就自然有了十三队。大队给了一万八十亩当地人可有可无的水田。每年只长一季水稻。在好年景产量也很低。一遇内涝一片汪洋,颗粒无收。有当地歌谣为证:“十年九不收,年年下扬州,实在无饭吃,只有当小偷。”为了全队人的生存,父亲不得不拿出全身的解数,利用他以往良好的社会人脉关系,先是跑救济解决生存问题;后又连要带借搞到一批木料、砖瓦、石灰等等。为每家每户盖了房子,又为队里盖了最气派的公房,做了很大的社场。为集体置办了多条水泥船,几条木船,一台烧柴油、钻缸40马力的柴油机。盖了抽水泵站,办了粮食加工厂,从此队里有了副业收入。又利用物质刺激的方法发动全体劳力大干一。加起了周围防洪的圩堰,把荒地改造成旱涝保收的良田。这一切,在当时被称奇迹,是当地人以及公社一级的有些干部连做都不敢想象的事。不足二年,连获三季丰收。脱掉吃供应证的帽子,又向先进队一样按时完成国家的公粮任务。一提到利华十三队的“超级”队长老蒋、就会有人伸出大拇指说:是个“大人物”。用现在的话说:“真是太牛了”。正当父亲筹划利用响应了“绿化祖国”号召的机遇,准备集体栽培经济苗木,销往安徽、河南等内陆风沙地带;同时,利用当地大量的湿地柴草,低成本、大规模地搞手工编织产品,销往中原油田、江苏油田和远近窑厂,以点带面扩大地方经济收入,让运西一片农民都真正地富裕起来。就在此时,波澜壮阔的文化大革命开展的如火如荼,一发不可阻挡。一个连自行车都见不到穷乡僻壤也难逃厄运,全无宁日。

就在当下一个多月前,家里来了两位公社的贵客。一个父亲让我叫大爷、一个叫四爷。父亲一边让妈妈准备酒菜,一边与叔叔谈天。具体的内容我听不太懂,但双方的神情变得我越发沉重起来。酒菜上桌,我记忆犹新,一大盘韭菜炒长鱼,一大盘洋葱炒鸡蛋,一盘青椒炒咸肉片,一盘炒苋菜,还有拌凉粉、炝小瓜,丝瓜汤。饭桌摆在我家院心的一棵棯树下面。客人推辞要走,父亲执意挽留:“划清界限也要吃饭”。于是分宾主而坐。席间气氛不象往常来客那样欢畅。酒过三旬,二位客人共同举杯,其中一位叔叔郑重说道:“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喊大哥了,请大哥理解”。父亲含笑答道:“放心,大哥不会影响兄弟前途。” 于是共同一饮而尽。父亲送走客人,没有再回饭桌。那时大姐在公社妇联工作,又是文艺宣传队的骨干,也是公社党委培养的后备人才。我们家有个规矩,饭菜一好,让祖父在床上先吃。除我和大姐可上大桌陪客吃饭外,其它孩子一律在厨房的小桌上就餐。客人一走姐弟们会再到大桌上将所剩饭菜一扫而光。孩子们个个还是一样的天真烂漫,那知道父母的内心已装满了“山欲来风满楼”的愁怅。

父亲和大姐被带上会场后,妈妈没有象往常把我和弟弟收拾干净,穿戴整洁。任凭我们光着屁股,胡蹦乱跳。过会儿,妈妈拽着我抱着弟弟,挺着大肚子到张丫子的邻居家里拿了好几条大长鱼。回来后,先用盆放长鱼血,再切成段和五花肉一起红烧。边做饭边唠叨:“爷儿俩今儿肯定吃苦,大长鱼是补气血的”。中午时分,随着几声闷雷,忽然大雨倾盆。妈妈做好饭菜后给祖父一份,叫三姐四姐一人端饭一人捧菜送到祖父床前。祖父似乎没有食欲,叫她们端走,说:“胃口不好,不想吃”。妈妈也就没有象往常问长问短。姐姐们都靠在妈妈身边老实的望着,我和弟弟依偎在妈妈怀里,又不住的要吃饭。妈妈无精打采地哄着说等父亲他们回来一起吃。一会儿弟弟在妈妈怀里睡着了,我看着气氛不对也不再吱声。又过了很久,外面的雨停了,父亲和大姐一前一后进门。父亲哼着常哼的许仙的一段淮剧唱词,我记得两句:“自从去到京山后,老法海骗我在山头。”父亲的小调一停,姐姐们都哇的哭了起来,也惊醒了妈妈怀里的弟弟跟着大哭,家里顿时哭声一片。开始我真的不明究理。仔细一看父亲宽阔的脑门上大块青紫并且渗着血珠,两个膝盖也血肉模糊和裤子粘在一起。大姐的头发被人拽得蓬乱不堪,到家后一抹往下落发,一拨还见到头皮上的条条血丝。这时我好象明白了原因,气急败坏的冲到家里被贴满大字板墙边,象发疯似地将贴在我家的大家报一鼓脑儿全都撕光,并揣进了锅堂。嘴里发狠:“等老子长大了非揍这些王八蛋不可”,妈妈倒是显得平静,好象已在意料之中。她一边打水让父亲洗脸;一边递一把梳子给大姐梳头;一边叫其它姐姐们装饭端菜。并且告诉父亲祖父不想吃饭。父亲洗罢,还在头脸上擦了不少白雀铃花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我牵着父亲的衣角跟在身后,眼见父亲亲自又把祖父的饭菜送到套房祖父的床前说:“刚才下雨回来迟了,让您老耽心了,吃饭吧!”祖父上下端祥了父亲几眼,没看出什么异样这才接过饭菜,心不在焉的吃了起来。(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之后,就是一场没完没了批斗父亲罪名是“走资派”、“颓化变质分子”。大姐是“保皇派”、“黑头头”。经常被做飞机,并踏上一只脚叫他“永远不得翻身”。妈妈为让他们在批斗少疼痛,在父亲和大姐裤子里面膝盖位置缝上棉垫子。做针线时妈妈会偷偷地流眼泪。

时间一天天地熬到了农历九月十九晚上,妈妈生了一个小弟弟。父亲非常高兴,全家暂时又回到了欢乐的气氛中。就在小弟弟做满月的那天里,祖父毫无声息的与世长辞。是四姐送早饭时发现的。刹时间家里又是哭声一片。我在睡梦中被吵醒。只见父亲不慌不忙地叫来一群人。有的忙给祖父换上寿衣;有的去叫吹鼓手,有的到处把信。父亲还写了一个便条派人拿着去公社农具厂请给祖父打棺材。一切都安排的紧紧有条。也没忘派人去请地理先生给祖父选墓地。

祖父享年七十三岁,在当时算是大寿,算是喜丧。下午家里人来人往,热闹起来。晚上大姐她们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几个姐妹在祖父灵堂前高歌。我记得唱得是:《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不忘阶级苦》等等。那晚一直闹到深夜,我还学会不少革命歌曲。消息不胫而走,传到了革委会,一帮人到我家又要没收唢呐,又要没收罗盘,又要这样又要那样,扬言要批斗封建迷信。这时,父亲一反往常逆来顺受的常态,手指领头的“大个马”说:“平时因为是搞运动,我不反对,过火一点也就算了。今天家父过世,请让他入土为安。再说老在抗战时期和解放前后都担任三乡理事长,做过大量革命工作。希望你们今天识相些,吹吹和地理先生是我叫的,有责任我负,不许为难他们”。父亲话音未落,队里一群人把来人围在中间,有人扬言:“今天不识相,叫你们为二爹垫棺材底”(我祖父排行为二)。来人看形势不妙,只得不了了之,乘机溜走。

我的曾祖父兄弟五人,可谓人财两旺。传到父辈只剩父亲一根独苗。父亲堪称道典范。家族内的鳏寡孤独都由父亲养老送终。祖父走后,父亲又把在利民七队,年近七旬的当五保户的堂婶娘,我们叫二奶奶接回来养老。二奶唯一的儿子曾在南京下关四号码头上被日本鬼子的飞机投弹炸死。比父亲大一岁。之后二爹因过度悲痛也含恨而亡。

岁月蹒跚地跨进了七零年。二姐还不到二十,婆家要求带人。因是在二姐小时候大人们谈的娃娃亲;媒人是我堂姑父母, 对象是他们亲侄子。名曰亲上加亲。父亲太重亲情,又独断独行、一诺千金;说过话决不能更改。二姐从未答应过这桩婚事。父亲一向刀子嘴,豆腐心,遇事很会通全达变。不知何故,这次却变得顽固起来,根本不顾二姐苦苦哀求,坚决要二姐忙于婚事。二姐不肯配合裁缝量身做衣,拱到大桌肚下,父亲狠心地用小叉柄子指着二姐,其他人不敢多言,二姐只好含泪服从。

农历八月交白露那天下了雨,果然路一白雨就下。二姐真不走运,天天都在风雨之中、泥泞的路上奔来走去。结婚那天,秋雨不断,好象老天也存心与二姐作对。下午婆家撑船前来迎亲。嫁妆发送妥当后,父亲背着二姐上船。回到岸上挥着手示意开船。随着沉闷的鞭炮声,迎嫁船缓缓离开了我家的水码头。父亲在风雨之中默默地目送着二姐慢慢地远去。就在此刻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见他满眼闪着泪光,然后双手捂脸终于哭出声来。雨水泪水一起顺着手掌打湿了双袖,打湿了衣襟。我出生见过父亲流汗,也见过父亲流血,但从未见过父亲流泪。当时的理解很是朦胧,回想起来,父亲定是百感交集,而悲从中来。

我们姐弟七人,二姐命最苦。只读两年书就帮妈妈做家务了。捞鱼摸虾,拾草砍柴,农田杂事,不分轻重样样都能。大姐读书较多,后来又工作,又在二姐先出了门。三姐、四姐都还不大。二姐既是家务的顶梁柱,也是在队里挣工分的能手。再者,婆家条件太差,姐夫只是老实人又无文化。因父亲考虑姑父母无儿无女年事渐高,又无人照应,思来想去执意包办二姐婚姻;实现他对姑父母的承诺。当二姐真的离开家时候,现实地触动了父亲的痛处:愧疚、怜惜、耽心、忧虑、悲痛、自责、难舍难分、五味杂陈的情感一齐涌上了心头,化着泪水冲破了矜持和尊严的堤坝倾泻而出。

此后父亲的天平似乎有些向二姐倾斜。过问起以往不屑一顾的小事,隔三叉五叫我和四姐给二姐送油送粮。逢年过节必须送鱼送肉。

转眼到了八零年,虽然分田到户,因二姐生了三个孩子,六七口老小,又因计划生育政策被罚的一贫如洗。这时,父亲又做了一个武断的决策。把家前屋后笆斗粗的泡桐树卖掉,利用他过去在老航运公司的关系,给二姐买了一条三四十吨的木船;还装上挂浆机,搞起水上运输。从此,二姐真正走上了致富的道路。盖房置物不在话下,后又连换大船。父亲也因自己当初的决定常常自豪。

然而,好景不好,仿佛老天也会妒忌贯穷乍富的苦命人。九一年元旦,一封加急电报犹如晴天霹雳,传来了噩耗:“昨晚风雪交加,住风江都嘶马,踏江跑锚,货毁船沉,二姐下落不明”。看完电报,我在风雪中惊出一头冷汗。连忙到工业公司找大姐夫,然后一起奔上公路,连晚拦车前往江都。到达后得知二姐夫上岸购物,突然江堤塌方,锚链实效,风浪把船逼沉,二姐拼命救起外甥女,岸边人抓住了孩子,眼见二姐筋疲力尽又被大浪卷走。我们打涝了数日,沿江一直找到下游上海的吴淞,也未发现丝毫踪迹。打捞了沉船,安置了善后,我简直不敢回见父母。手心和手背都是肉,十指伤一同样疼。又该如何跟他们编故事呢。不久前,二姐回家给父亲过古稀庆的欢乐场面还历历在目。转眼间变得尸骨无存,风烛残年的父母怎经得起这个残酷现实的双重打击呢。于是我决定先瞒住消息在说。到家后我任凭父母问长问短,我还是强装笑脸东拉西扯。过了几天,父亲在外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便瞒着妈妈背后找我训问。我一边开导,一边将经过婉转地告知父亲。父亲闻言后,泪光一闪,双眼一片模糊,又双手捂脸一屁股做在椅子上,弯着腰不停地抽泣。我泣不成声地看着父亲。心目中过去挺拨、坚强、高大的形象荡然无存。眼前只是一付白发人连送黑发人机会都没有的伤心过度的哀容。他除了极其悲痛之外又增添了悔不当初的自责和难以形容怜惜。

光阴任冉,父亲到了九十耄耋的时候,我在大观园大摆宴席,上百桌宾客前来庆寿。有众多的嫡系子孙,也有大量的亲朋好友,达官名流络绎不绝,真是热闹非凡。当上台拍好全家福照片后,在闪光灯下,电视节目主持人,请父亲当众发表生日感言时,父亲接过话筒,无声地递到了我的手上。众目睽睽之下又见到了父亲闪烁的泪光。

 

 

乙末年夏于大观园古镜斋

蒋春明、字尚武 号乡野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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