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芒刺

静静地坐在孩子身边，看他安睡的样子，一种油然而荡起的柔情至心底里绽开。此刻，无论多么苍老的母亲，长了多么大的孩子，什么隔阂都荡然无存，只有生命对于生命的呵护与怜爱。轻轻用手拨弄他的头发，触抚他的脸颊，在他匀净的呼吸中，萦纡心怀的是白发与黑发间情结千千爱的缠绕。

这应该是和星星相守的夜晚，宁静而多情。曾经多久了，渐渐疏远了这份情怀，那源于生命的关注与谛听。

儿子幼时，体弱多病，病魔如紧箍咒一般搅扰的我心神难安。每天临睡前，边量体温边讲故事，看他平安入睡便是我一种幸福的安慰了。一个个童话消磨着病痛与时间的漫长。那时，对于孩子的成长除了健康，何曾有过太多的奢求？

孩子出生前，我不曾呻吟，一生下他，竟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我们母子在人世相见真是太不容易了！也许当时觉得闯过阎王殿，对家人的期待终于有了交代吧。殊不知这是做母亲的所有担当的开始。儿子的哭声是微弱的，送进了婴儿监护室。丈夫抱着去做脑CT几次失败，医生竟然说：还值得看吗？一连几日，儿子输着各种药水，血浆。丈夫含泪几次用手去拧他的小脸，都毫无反应，哪怕是一声轻啼也给我们一丝安慰。医生建议：输至亲的血液试试。只有我的血型与儿子相吻合，望着虚弱悲伤的我，母亲丈夫都在犹豫，而我只有一个心念：能救活儿子，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新鲜的血液一滴滴融进儿子的脉管，终于，他愿意睁开眼睛向我们投来那留恋生命的一瞥。

一晃十年，儿子长的快与我齐肩了，兴许他天生爱玩生死大逃亡的游戏，只是让我们看的五内俱焚，心惊胆战。外公常感叹：孩子，你活的真不易啊！小小年纪就几次三番死里逃生。多少心酸的泪水，仿佛就在昨天。很苦的中药儿子也会乖顺地喝下去；曾以他五岁男子汉的勇敢，经过池塘时，让我靠外边，他在里边担当掩护；看我不高兴，他会哄：妈妈，笑一笑，我就不生病了。儿子的话像密林深处射入的一束阳光 ，拨开我心灵的阴影，陪他微笑着上路。

曾经盼着他快快长大，当他真的有了男子汉的倔强、顽劣狂野，几欲挣脱父母的搀扶，怀抱之中又怅然若失了些什么。真的，有时很怀念儿子小时的天真可爱，对母亲言听计从，小鸟依人般的感觉。那些天真无邪的细节，可爱生动的连魔咒都避之三舍。(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在渐行渐远的时光中，那种生命相依的感觉隐秘起来，代之而来的是很多不满造成的疏离。爱的目光里不知不觉生长出挑剔的芒刺，我可爱的天使折断了翅膀，变成磨人的小魔头。

书桌上横七竖八摆放着他做的双节棍，虽不如买的精致，但一个比一个有模有样。这又惹起我些许的叹息：若把玩的专注心思用到学业上，大人就不必这么费心劳神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仿佛是为人父母的一种通病。

做了父母便惹了一个天大的麻烦，那就是一个吉尔吉斯大牛圈，就没有打扫干净的那一天。从孩子踏进学校的第一天起，学业的优劣成了父母心中上紧的发条。大家不断的跟从这个世界，唯恐落在时代的后面，我也滋生了一张随波逐流的面孔。

开始时，匠人一样按自己的道理对他修修剪剪还乐于接受。七八岁时，当面不敢，身后摔文具盒的声音分明发泄着对你指教的不满。现在四年级了，常常长了獠牙一般，敢于公然的对抗。楚河汉界前的对峙，演化成两败俱伤的残局。服从仿佛永远是烦恼的，只有抗逆的冲动是快意的，他执意要一个孩子无拘无束的自由，而父母肩上的责任与义务，宁可多加些分量，也是不肯轻易卸下的，任由之去做脱缰的野马。

除了保证他的健康，不由的还是担心他约束不了自己，荒疏了学业，时不时勉为其难地替他检查作业。一个四年级的学生，作文不足二百字，让人看着心寒，要他重写，他振振有词：你说话的口气不能轻柔些，总像在逼我去做不喜欢的事。

“我柔声细语你就听话了吗？只要你好好学习，别说柔声细语，就是给你跪下也行，不让我管可以，除非你不喊我妈了。”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竟甩下串串冷语。

儿子受不住这绵中藏刺的话语，大哭起来：我再也不需要你的管教了！这呐喊无疑是令人心碎的，一家人的矛头纷纷指向我：你别管了，学不好是他的；看他不生病了，又拿学业逼他，没本事就去种地，识个字就行了……

小心怎么就不懂大心？假若没有大人的牵引，孩子要走多少弯路，那些从我们手中错过的光阴，多想能替孩子把握一些。这孩子怎么就不能通情达理呢?满腹的委屈与无奈只能化作无语的沉默，一种作茧自缚的执迷隐隐痛在心里。刚才气急还要用凳子楞我的母亲端来瓜子哄我，为什么，作母亲的心气总是由高到低地来屈就儿女。世间的母爱都那么的谦卑，即使遇到儿女山一样的拒绝，也会以水的方式在山脚下环绕。三十多岁的我顺从地接受了母亲那颗放的很低的心。

赌气再也不管他了，倒落得无事一身轻。看见他趿着一双拖鞋用凉水洗脸洗脚，心里还是不禁被儿子皮肤上的寒气袭来，不说什么，却悄悄告诉外婆。吃药时少喝了半杯水，又忙教外婆去煮牛奶。他赤脚在书桌前看书，便脱下自己暖热的棉拖鞋让外婆套在他脚上。可以不管他是否会低下认错的头颅，对孩子时刻冷暖的惦念是母亲的天性。不知为了什么，常被心头涌起的这缕深情融化了内心的坚冰，也只有退到母亲的躯壳里，面前才会是海阔天空。

老师布置了一篇写母亲的作文，儿子竟然说没什么可写的。总觉得为孩子付出那么多，他却像从来没有感动过，这是一个母亲的悲哀。曾对朋友说我这个母亲做的很失败，那份无助真的让人很想哭，而眼泪只能在心底里泛滥，不哭！只是不想自己变得那么可怜。生而为女人，就时常为爱所欺负。走进婚姻，与一个男人的战争渐趋于和平共处，伴随爱的转移，战争的对象又变成了孩子。女人的最爱里往往掺杂太多理想的成分，所谓战争，对手永远是自己那颗不能真正平常的心，孩子只是一个梦想的载体罢了。

面对这刚刚开始的裂痕，我久久地凝思：是跨越，负气而去的逃避，还是以一种全新的爱去弥合，爱本没有错，从什么时候起了芒刺，爱的本质是什么？我该如何去爱？!

孩子渐渐地长大，像冒出院墙的小树，不再依赖于父母的威权，保护，渴望去认知自己的天空，那些千叮万嘱的道理变得枯燥无味，说的越多越有摘心之痛的嫌疑。五彩斑斓的世界里，孩子自我规范能力差，在家庭里没有任何成人的优势，唯有执拗的性格向父母逞强示威，他们是磨石，总是要磨一磨父母大人盛气凌人的耐性。

他是海浪，我若横当千尺崖岸，只能激起更大的浪头向崖岸冲击飞溅。我的心只能是柔软的沙滩，将潮来潮往的步履凌乱，一次次用期待抚平。想要孩子有优良的生命质地，父母胸中自该蕴藏一条江河，以弱水三千，换取孩子那一瓢，共饮那爱的甘泉。

孩子的呐喊无疑是警醒的，我不再是他生活的导演，而退居成配角，或者为他的独角戏而喝彩的观众。这个曾让我付出生命的代价都不足惜的孩子，在他身上还有什么是我不能放手的？

假若他是邻家的男孩，我一定只看到一个孩子快乐成长的身影：舞动的双节棍多么利落，漂亮；跑调的笛音里有他悦己的悠扬；一串串肥皂泡爆不完他开心的响吻；一个黄金般的少年，没有任何期待的眼神去遮掩生命本身焕发的自然光芒。

自己的孩子爱之切，便把一些成人的悲哀一点点复制到他身上。为了功名利禄，出人头地，要他从小励志，有个奋斗不息的样子。一个十岁的孩子毕竟离苦难太远，本能地只想尽情享受无忧无虑，野精灵般的童年。我却把人生的艰辛，竞争的残酷重轭一样套在他身上，扬起爱的牧鞭时刻迫他奋蹄。也许，他内心深处只渴望做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而不是背负穹苍的雄鹰，深深地仇视着大地上的目标，去抢占一席之地。

记得一部外国影片《美丽人生》，影片中的父亲为了保护儿子童年的美好，抹去心灵上战争的阴影，把真实的集中营生活演示成游戏，在残酷的生存境地中为一个孩子赢得善待生命的能力。而和平年代中的我们，是否走到了影片的反面：人生没有游戏可欣赏，只有生存的角逐。假若生命缩短在有限的时日，就不会有那么多世俗的苛求，因为内心世俗的所执成为欣赏孩子生命的局限，人生的刺往往就在两难境地留恋着不肯快走。

一只枯叶蝶，褪却伪装，失去生命的灵动，已无所谓一枚枯叶还是一只蝴蝶。人生的仆仆风尘中，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生活，各式各样的生活，都不同程度的去探索了生命之于他的意义。除了衰老，谁都不知道谁的遭遇。如芒在背的我为什么强行把他带入生活的怪圈，当我们历尽沧桑，总想回归的不都是怪圈之外的东西吗？在孩子的远行之路上，叮嘱与牵挂是必须的，而无法预设他的未来。当我以欣赏一只枯叶蝶的温情去善待孩子，他的未来对我而言，还是悬于头顶的徳莫克利斯之剑么？很多的担忧也许过于杞人忧天，父母之于孩子不可能一无所求，但我不想求得太苦太累，那些带着芒刺的爱，只会让彼此互相刺伤。岁月终将带走一切，所有的过往在孩子的心灵留存些什么作为屏障？！浓墨重彩的生命版图上，那一弯若隐若现天使的翅翼，正是爱的精魂所在！

近读金波先生的童话《影子人》，先生在题记中写到：五十年前的一段故事，五十年后写成的一篇童话。感触颇深，五十年的苍茫回首中，童年的“影子人”带给先生最真的快乐和感动。

不禁自问：我们为孩子留下了多少快乐的影子？阳光下，我们是并列行走的两个人，一大一小的两个影子，我的影子永远不敢不能覆盖了儿子的存在，俯身下来多听一听孩子的心跳，那些希望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的，一定会和我身上的一样多。

于是，朝花夕拾一般，重新回到灯影下，每天抽些时间为孩子读段故事或童话，让书籍的甘泉在孩子的心灵上流一湾清流。

童话一直是我心中的上善之水，带着爱的纯净与自由，射过万千微尘时，激浊扬清。在激荡的社会洪流中，我自随缘素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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