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五百年
一
初见柏天时，我忽然想起太奶奶生前说过的话：婚姻是五百年前就定好了的。“红颜”咖啡馆九号座，柏天握着我的手说，茵茵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守侯。巨大的幸福让我晕眩，恍惚觉得柏天就是上天五百年前指派给我的那个人。大学四年，每个周末我们都相约“红颜”。毕业后，柏天去了枫叶之国便一直没有音讯。我一个人在“红颜”度过五十二个周末，终于知道了柏天结婚的消息，整个晚上我坐在世界地图前望着那个遥远的城市，泪雨滂沱。
丁乙提着早点过来时，我脸上的泪还没干。丁乙说赶紧洗漱吃早点，采访车还在楼下等着呢。一点挫折就哭成花脸猫，还怎么干革命。我颇委屈：初恋哎！丁乙拍拍我的脸：小意思啦，多经历几次就没事了。我气得要命，他却在一边用能气死任贤齐的嗓门大吼：我让你依靠，没什么大不了，别再想他的好，都忘掉。
丁乙和我主持《情感故事》快一年了，我们是电视台公认的黄金搭档。丁乙各个方面都很出色，唯一的缺点就是女朋友太多，同事们送他一诨号“花心大萝卜”，他竟乐呵呵地笑纳，只是单单不许我叫。可是我没有丁乙那份修为，四年热恋一年等待，岂是说忘就能忘的。
吃着最喜欢的草莓蛋糕，我忽然发现丁乙也有让我感动的时候。出门前丁乙掏出一副墨镜给我戴上，说是为了维护电视台的整体形象。我懒的跟他贫，却再次为他的细心所感动。上车后丁乙说茵茵你一夜没睡累了吧，我决定把肩膀无偿供你使用一小时。我惊奇：你怎么知道？丁乙伸手揽过我说：今天的采访很重要，你赶紧给我养足精神，再罗嗦小心我收回你的使用权。闭上红肿的眼睛我忍不住又嘟哝一句：丁乙，如果你哪一天用心爱定一个女孩，她一定很幸福。
没有柏天的日子，我拒绝咖啡。丁乙便买来一大包上好的龙井。望着玻璃杯中漂浮的碧绿的嫩芽，心空变得和茶水一样的澄净。我说，丁乙，我终于觉得你有一点点可爱了。丁乙嬉皮笑脸地凑过来问：一点点是多少？我使劲揪住他耳朵：割下来称称就知道了。丁乙大叫，放手啊死丫头，怪不得柏天不要你，你太凶了。我心中一凛，伤口再度裂开……一下午我都郁郁寡欢。丁乙肠子都悔青了，他自责的表情让我更加难过。我说丁乙我真的不怪你，我只是走不出过去而已。丁乙说你要真的不怪我就听我的去学画画。纵然不能实现你儿时的画家梦，起码也能寄情山水给自己疗伤。
我接受了丁乙的建议报了业余美术班。第一天上完课出来，竟意外地看见丁乙倚在廊柱上冲我微笑。他说他十指尖尖不弹琴太可惜了，便上了钢琴班，就在美术班隔壁，所以，丁乙清了清嗓子说，以后护送茵茵同志的任务本人就勉为其难了。我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我怎么有种入落圈套的感觉？丁乙严肃地说：思想单纯点好不好？你竟然用看待阶级敌人的眼光看待并肩战斗的亲密战友，这是对阶级感情的亵渎，茵茵同志你必须认真反省反省。我忍俊不住：亲密战友，送我回家反省吧。
出了文化馆大院，丁乙将摩托开得飞快，一边高唱：我让你依靠，让你靠，来我的怀抱，你想哭就哭吧，没有人会知道……路人纷纷侧目，我大叫狼来了，丁乙充耳不闻，依然很投入地唱：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忘掉。至少你还有我这个真正不变的朋友，如果你需要我，告诉我，我一定永远陪你度过。我让你依靠……
车到我家楼下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丁乙说茵茵你怎么了？我笑笑说沙子迷了眼。
三
上班做节目，下班去文化馆学画，每天忙的不亦乐乎。转眼就是大半年。老师说我的画无论笔法技巧都很好，就是没有灵魂。丁乙已能在黑白键上十指翻飞，深情款款地《致艾莉丝》，我的灵魂还在画外游荡。丁乙说茵茵你是真的伤了心。一天下课后丁乙把我拉到他们教室，他说他要用心唤回我失落的灵魂。偌大的空间，我的心追逐着《命运》激越的音符凌空飞舞，一曲终了我已泣不成声。丁乙过来抱住我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我竟真的靠在丁乙怀里放声大哭。等到眼泪鼻涕的混合物将丁乙胸前湿了一大片，我心终于回归平静。我郑重宣布：从明天起，本人下班后单独行动，不再做可恶的电灯泡，耽误丁乙同志找美眉。丁乙说你真的没事了？嗯，我点点头，向毛主席保证。丁乙大笑，别惊动他老人家。哥们你就瞧好吧，不出半月，俺一定找个绝代佳人让你养养眼。
两个半月过去了，丁乙的绝代佳人也没出现，倒等来了台庆二十周年文艺晚会。我们《情感故事》节目组出两节目。我和丁乙合唱了一首《知心爱人》后又在丁乙的钢琴伴奏下现场作画，曲终画成，我们又一次博得满堂彩。同事都惊讶我们何以如此默契，丁乙大大咧咧的搂着我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呗。同事皆作恍然大悟状：哦，怪不得萝卜不花心了，原来是对咱们茵茵情有独钟啊。
我在同事们善意的笑声中悄然退出演播厅。丁乙跟出来问：生气了？我笑，哪能呢，一个玩笑而已嘛。丁乙望着我，神情有点落寞，对不起，茵茵，我保证不再有这样的玩笑了。我莫名其妙，丁乙你怎么啦？丁乙深深地看我一眼，默默地转身走了。我正一头雾水，沈妍发来短信，说她明天回国。我乐得拔腿就追：丁乙别跑，绝代佳人回来了。
四
我说了一车皮好话，终于让丁乙答应开他新买的帕萨特陪我去机场接沈妍。沈妍嘴里叫着茵茵想死你了，眼睛却锁定我身旁的帅哥。拥抱时沈妍在我耳边说：死丫头，眼睛长勾是不是，这家伙一点不比柏天差哎。我咬牙切齿：小妖精，再提柏天我跟你结。这是我铁哥们，本来打算介绍给你的，不过……沈妍笑得花枝乱颤：不过什么呀，小女子这厢先有礼了。这死妮子，赴英伦这么久，一点绅士风度没学到。
丁乙走过来说：小姐同志们，悄悄话回去再说好不好？我一叠声的说好好好，赶紧去推行李车，回过头却见两人已勾肩搭背扬长而去。这么快就如火如荼了？我晕。
为了答谢我的大媒，丁乙坚持要给我介绍一位商界的青年才俊。我说商人重利轻别离，我才不要。沈妍生拉硬拽把我带到“红房子”，隔着玻璃看着那个确实不错的男人，我就是找不到感觉。我对沈妍说人是丁乙约来的，这会该你去和人家说抱歉。
沈妍进了“红房子”，男人就把菜单给了她。侍者开了一瓶马爹利，沈妍举起酒杯，眼光开始迷离。我想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百无聊赖地在街上溜达了一会，我突然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赶紧打电话到电视台为丁乙点了那首《依靠》。
翌日沈妍请我参加她和丁乙的分手宴。下班时间一到我就趁丁乙不注意溜了。刚到家门口，丁乙电话就追过来：茵茵你干吗？沈妍掏钱请吃法国大餐你都不来，一点经济头脑都没有，还让我怎么依靠？
我忐忑不安的赶到西餐馆，俩人正在那谈笑风生。我一连做了三次深呼吸才走过去说：丁乙我来了，要杀要剐都由你，怕死不是共产党员。丁乙亲昵地拉我在他身边坐下说：傻丫头，你帮沈妍找了个金龟婿，我们谢你还来不及呢。不过……不过什么？我紧张兮兮的。丁乙说不过他很后悔没早一天提出分手，以致于当了回弃妇。沈妍笑得差点滑到地上，我忍不住又去揪他耳朵：丁乙你还是不是人啊，有你这么失恋的吗？
五
沈妍开开心心嫁作商人妇，丁乙依然陪我挥霍单身的潇洒。一天准备下班时，丁乙说茵茵你要是鸡皮鹤发时还没等到上天五百年前许配给你的那个人怎么办？我说那就勉为其难嫁给你吧——如果你还是单身糟老头的话。丁乙勾住我的小指：拉勾上吊，一百年，赖不掉。我说都那么老了，还赖什么呀。丁乙故意哑着嗓子说：老太婆，今儿周末，该送你回岳母家了。我笑着打他：别乱说，我还没老呢。
打开家门，竟意外地看见柏天。母亲说茵茵你回来了，柏天等你很久了。很久是什么概念？有恋爱四年等待一年伤心一年这么久吗？我在心里冷笑，打电话给丁乙说你快点回头，我在楼下等你。柏天拉住我：别这样，茵茵，过去的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现在多伦多有了一片属于我的天空，所以我回来找你，只有你才有资格分享我的成功，因为你一直是我唯一的挚爱。忘记我曾带给你的伤害，让我们一切从头重新来过，好吗？我说那你的妻子呢？你要置她与何处？别忘了没有她父亲的关系，你在加拿大什么也不是。我根本就不爱她，是她拼命追我。柏天竟然一脸委屈。难道爱与不爱都是你让无辜者受伤的理由？我冷冷地反问，甩开他径直下楼。
我奔到楼下，丁乙刚好折回来。看丁乙满脸焦急，我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泪就出来了。丁乙把我拥进怀里说：别哭，茵茵，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永远陪在你身边。我说丁乙你要真是哥们现在就带我离开，我真的不想见他。柏天叫着我的名字追过来，丁乙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就是柏天？我点点头。丁乙长长叹了口气，柔声说：你吓死我了，茵茵，我刚走你电话就追过来，我以为出什么事了，原来是我杞人忧天。这几年你一直没有真正开心过，不都是因为他吗？既然今天他回来了，你为什么又要逃避呢？其实好多事情说开了就没有痛苦了。柏天说谢谢你劝茵茵，也谢谢你这些年对她的照顾。丁乙淡淡一笑：照顾她是我心甘情愿，不必你来谢我；劝她是因为不想她被心魔纠缠。茵茵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如果我是你，别说是华裔富商的女儿，总统的千金也不会让我放弃茵茵，好自为之吧。
看丁乙上车绝尘而去，我心里空落落的，竟然想哭。
六
丁乙越来越忧郁，我也不开心。心安理得地享受惯了丁乙的呵护，面对失而复得的柏天的关怀，我常常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受伤的爱情是否可以重新来过，也不知道无法忘记是否代表依然爱着。站在柏天面前，我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只有伤感。
一天午休时，丁乙说茵茵你怎么瘦了？我说谁让你整天拼命工作理都不理我，我一生闷气就瘦了。丁乙爱怜地摸摸我的脸，别说傻话了，跟他走吧，等待是最折磨人的，爱他就别折磨他。我说是不是你的绝代佳人出现了，所以急着赶我走？丁乙笑笑，不置可否。
柏天归期临近，我还不知道何去何从。一想到要离开这座城市，心里就有种强烈的不舍。沈妍说嫁给丁乙吧，茵茵，柏天只是你的一个梦——伤感而美丽的梦，初恋大都如此；丁乙才是美好的现实。我摸摸沈妍的大肚皮：亲爱的，你是被宝宝踢晕了吧，我和丁乙可是黄金搭档加铁哥们。沈妍哭笑不得：死丫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一进电视台人家就爱上你了，可你当时心里只有柏天，丁乙只好压抑自己的情感。你在“红颜”度过五十二个周末，丁乙也在那喝了五十二杯咖啡，你也知道丁乙并不喜欢喝咖啡，他只是担心你的安全；柏天结婚后，丁乙怕你消沉，所以说服你去学画，他自己也去学钢琴，好“顺便”送你回家。人人都可以叫他花心大萝卜，惟独你不行，因为那些所谓女朋友才真是他的同学加哥们。那天在机场，丁乙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如果一个女孩把真心爱她的男孩介绍给自己的女朋友做男朋友，这女孩是不是很傻？我说岂止很傻，简直白痴。丁乙说茵茵就是这个可爱的傻瓜。整个电视台的人都知道丁乙爱白茵茵，只有你以为他和我谈恋爱。
什么都明白了。丁乙，一切不舍皆因有你，一千多个日子你始终不离不弃伴我左右，你的真情早已占据我心，只是我太懵懂……可是如今明白又如何？柏天为我离开富家女，难道我让他独自回加拿大？
出了沈妍家，我跑到丁乙和我常去的酒吧喝得酩酊大醉，恍惚中又听见太奶奶苍老的声音：婚姻是五百年前就定好了的。
七
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墙上是我不同时期的照片，床头柜上有张散发着茉莉香气的短笺，上面是丁乙行云流水的字：茵茵，你妈知道你加班干通宵，主任知道你感冒，我知道你喝醉了。工作由我做，心病由你自己医，爱他就跟他走，不许折磨自己。醒来洗个热水澡，橱里有套新衣服，是我半夜敲了一小时门才买来的，希望你喜欢。顺便说一句，你是第一个到过我家的女性——我老妈除外。
打开衣橱，一条美丽的白缎长裙挂在那里——上周采访回来路过梦巴黎精品屋，隔着橱窗我就对这款裙子情有独钟，只是一直没有时间去，今天它终于属于我了！最要命的是丁乙还买了一套同色内衣，一双浪莎丝袜。我打电话给沈妍，说了两句话，眼泪就一发不可收了。吓得沈妍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挺着大肚子赶过来。看着这些尺寸刚好的衣服，沈妍眼泪都笑出来了。她说上天把你许配给了本世纪最佳好男人，你还犹豫什么，赶快嫁吧。
送走沈妍，我拨通了柏天的电话，我说我只能对他说抱歉，因为我终于明白世上有好多事经过了就不可能重新来过——比如爱情。
晚上丁乙下班回家，看见我穿着那条美丽长裙坐在一桌美味佳肴前，显得很意外。他说茵茵谢谢你给我做这么丰盛的晚餐，我还以为你走了。我说我在等上天五百年前许配给我的那个人。丁乙叹了口气：美人吾所欲也，美食亦吾所欲也，两者不可得兼，舍美人而取美食也。一起吃吧，茵茵，吃饱了才能飞越千山万水。我忍住笑，施施然起身：看来我等错地方了，你慢慢享用，美人吾去也。
走过丁乙身边，他突然伸手拥我入怀，深深一吻，丁乙在我耳边说：傻瓜，我就是你等了五百年的那个人啊。
杨甦于浙江临海 2004.5
